藏在廢墟牆縫中的威權史:「完美監獄」還是「不義遺址」?走進「安康接待室」

當年誰被關押在這裡?又經歷了什麼?安康接待室的歷史迷霧還未釐清,已陷入遺址保存的拉扯與挑戰。
安康接待室休養區。攝:陳焯煇/端傳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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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是我們裡面的世界,一路是外面的世界。」1979年被矇眼帶到神秘郊區、接受疲勞偵訊的《美麗島雜誌》主編陳忠信,這樣形容那段被關押安康接待室的日子。

如今,當我們搭上去年才剛通車的「安坑輕軌」,一路向台北盆地的邊緣、新店山區深入,接近終點站的「玫瑰中國城」站,就是昔日「安康接待室」的所在地。這條輕軌曾被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寄予「人權輕軌」的期望,因為沿線串起了新店各處的白色恐怖威權遺址。除安康接待室外,起點的十四張站還有警備總司令部軍法處看守所景美分所(即白色恐怖景美紀念園區),安康站有安坑刑場新店軍人監獄。這些地點過往都因藏於深山,交通不便,而鮮為人知。

安康接待室是台灣目前唯一完整保留的威權時期秘密偵訊場所。1974年至1987年間,調查員偵辦重大案件時,專案小組會「出差」至安康接待室進行偵訊。根據現有資料統計,這裡曾關押至少210人,最久關押一年多,短則數日,涉及「美麗島事件」「一清專案」等重大政治案件。

然而,隨著1987年宣布解嚴,安康接待室就此荒廢於新店山區。當年被關押在這裡的人究竟經歷了什麼?這些民主進程下的血淚痕跡也因此塵封30餘年。

直到2018年,促轉會成立,著手調查台灣的不義遺址空間,安康接待室才終於在2022年轉交國家人權博物館後,展開一系列歷史調查與保存活化規劃。

今年7月,行政院才通過「不義遺址保存條例」草案,未來將有專法規範這些遺址的維護與保存,作為轉型正義的教育意義場域。但接下來的討論重點:該如何保存活化?如何呈現教育意義?走在半途的安康接待室,是提供深思的重要範本。

可惜的是,安康接待室的歷史迷霧還未釐清。無法確認的關押總名單、始終無法取得的完整資料、仍未被納入保存活化範圍內的後山靶場……在各種尚待還原的歷史真相面前,已確定明年將啟動修復工程的安康接待室,陷入遺址保存的拉扯與挑戰。

全台唯一完整保留:隱匿深山的秘密偵訊空間

從安康路三段左轉進到雙城路,一路前行到三叉口,必須稍微右轉,才能看見繼續直行的上坡。將近一百公尺長的斜坡路,兩側皆是樹林,樹蔭蔽天,路的另一頭鐵門深鎖、望不進裡頭,那裡便是安康接待室。

前有五重溪、側有二叭子溪的交通不便地理位置,加上沒有直面大路(安康路)的角度設計、等距種植的楓香樹林,以及絕對隱匿的制高點,都是當時刻意為之的選擇與設計。還未進到園區,安康接待室的機密性已可見一斑。

「問過這裡的頭人(註:為舊時鄰里長一類的地方基層幹部),他們知道這裡有個地方,只是長輩會叫他們不要多問。」曾走訪多位在地居民的在地文史工作者、「暗坑文化工作室」執行長吳柏瑋說。「從我房間窗戶往下面看,永遠就是一盞紅色小燈。」小時候住在能俯望園區的二叭子的邱小姐也是這麼說:「大人都說別亂問。」

安康接待室原先為私人土地,為廖姓一家人所有,作為菜園使用。資料顯示,當時是由調查局向廖姓地主購買土地,屬買賣行為,但賣方卻不這麼認為。吳柏瑋曾探問地主廖姓一家:「他們認為那是『徵收』,認知裡比較像是強制性的,當時也不敢多問是哪個單位的,只知道是政府官員。」

國民政府遷台後,調查局負責國內保密防諜的情治工作,設立針對重大案件偵訊工作的場所。1950年代,調查局徵用大龍峒保安宮旁民宅,作為大龍峒留質室;1958年再於吳興街設立三張犁招待所,取代大龍峒留質室;隨著這類秘密偵訊不易在市區運作,調查局於1974年將偵訊場所改至新店隱匿山區,稱為安康接待室,運作時間從1974年至時任總統蔣經國宣布解嚴的1987年,期間辦理的重大案件包括1979年「美麗島事件」、1984年「一清專案」。

大龍峒留質室與三張犁招待所相繼因都市更新而消失,被遺忘在山林裡的安康接待室成為目前全台唯一完整保留的秘密偵訊空間。

新店安康接待室(下)。攝:陳焯煇/端傳媒

「完美監獄」:形同地牢、影音監控、隔音牆

1979年,美麗島事件事發第3天,陳忠信在住家被逮捕,先是在景美看守所待了兩日,才被載到安康接待室。雖然被矇著眼,他仍感覺得出來車子正在駛離市區,「人聲越來越小,喇叭聲也變得安靜,隔了半小時左右,車子就停了。」陳忠信匆匆瞥見兩棟建築物與大片樹林,附近並無住家。談起第一眼的感受,他說:「感覺被帶來一個很神秘的地方。」

一下車,他立刻被押進其中一間偵訊室,背對著門坐,對面是一組兩員的情治人員,輪番偵訊,「我想三天跑不掉。」第一次的偵訊長達數日,陳忠信才被帶至「地牢」休息。

陳忠信口中的地牢被調查局稱為「休養區」。偵訊室所在的「工作區」與「休養區」有著數十公尺的高低差,因此,羈押者走下「工作區」內的樓梯、行經一道無窗的長廊,再被押送到牢房,都誤以為進到地下室。「坐牢已經很恐怖, 地牢沒辦法出去,更可怕。」40年之後,陳忠信在促轉會邀請下首次回到安康接待室,才知地牢是地面建築物,有對外門。被騙多年,他語帶嘲諷地說:「這個設計很高招,應該頒獎給那位建築師。」

園區裡分為四棟主建築物,分別是審訊空間「工作區」、關押嫌犯的「休養區」,以及調查人員與工作人員休憩的「生活區」、「宿舍區」,園區四周布滿樹林,完全隔絕外界。根據調查局所提供的資料顯示,安康接待室是委託給永利建築師事務所進行設計與建造,主責建築師為張亦煌。在當時,永利建築師事務所經常與政府單位合作,負責多項涉及機密、敏感的建築案,包括1974年作為軍事情報局宿舍的慈祥山莊、1983年保安警察第二總隊第二大隊公廳舍等等。

1973年的航照圖中,其實還能看見安康接待室的地下通道,「代表當時它是在地面上。」負責安康接待室導覽的吳柏瑋向參與導覽民眾說明,「我去問過廖家,這裡原本就有高低差沒有錯,但並沒有這麼斜,是為了興建安康接待室,經過人為填土而製造出的高低差。」

不只誤會建築結構,受害者對於室內空間的印象,也多半是模糊且不具體的。「我們不可能知道全貌,我們曉得的只有住的牢房、地道和偵訊室。」他們長時間待在偵訊室裡接受審問,只有如廁才被允許短暫離開偵訊室,偵訊後即押回牢房,對於安康接待室的空間模樣是碎片、部分的拼湊,甚至不清楚確切在哪間偵訊室受審、關在哪間牢房。

安康接待室,工作區中間獨棟是調查員的辦公室,有檔案櫃存放案件資料。攝:陳焯煇/端傳媒

但陳忠信清楚記得自己的偵訊室,「我一眼就認出來,我是在這間,裡頭沒有變化,除了沒有桌子、窗簾破了。」工作區類似四合院的格局,大門進去後,中間是一間格局較大的獨棟建築,四周隔成18間房(包括通往地下樓梯旁的小隔間),就算是現在走到區內,也很容易混淆。陳忠信靠著當年上廁所的路線拉回記憶,「我隔壁是廁所。」他很肯定自己是在110號房被偵訊。

還記得的,是偵訊室裡與牢房裡始終掩上的黃色窗簾,「你們有沒有注意到,它的窗子不像一般窗戶,比較高,也很窄,就只有在最上面。」偵訊室裡的對外窗,不同於一般房間的置中、大片,是置於右上方,個子較矮的人恐怕不及窗的下框;至於牢房裡的窗子,僅有通風口般大小,設在人無法觸及的高處。同樣羈押安康接待室的美麗島事件受難者張俊宏,將它們稱為「天窗」,「當時最關心的就是天窗,天光露出來有幾次,數到最後數不出來,太累了,連這個能力都沒有了。」

會這麼注意窗子與天光,是因為受難者在裡頭徹徹底底被隔絕,日光成為唯一與外面世界有所連結的事物。

在這裡,唯一能直視日光的地方,是從偵訊室走往樓梯途中所行經過的天井,天井種有幾棵金椿樹,如今雖是枯樹,但對受難者來說,當年在日光下逐日生長的金椿樹,象徵著希望,甚為重要。陳忠信作爲安康接待室空間修復計畫的審查委員之一,堅持天井植栽的場景復原。

安康接待室。攝:陳焯煇/端傳媒

隔絕之外,安康接待室也充滿令人惶恐不安的監控。每間偵訊室都藏有錄影、錄音設備,錄影機架在天花板,用以錄音的Sony型號AD36麥克風則藏於收音板裡,對比位置,大約是在當時偵訊桌子的下方。每一間偵訊室的影像、聲音都會傳至作為監控中心的108號房,全天候有人監看、監聽。如今散落一角、多條線路纏繞成一體的管線殘骸,還能看出108號房當時的用途。

多位美麗島事件受難者,包括陳忠信、黃信介、施明德、呂秀蓮、姚嘉文、張俊宏、陳菊等等,都曾關押在安康接待室。當局甚至為了調查美麗島事件,將安康接待室重新佈置。這裡的每一間偵訊室,牆面都貼有吸音板、地板鋪上地墊,走進裡頭,人聲立刻縮得明顯。「他們為了美麗島案件的偵訊,做了一次升級。我們調查後發現,這些東西(地毯、吸音板)都是後來追加上去的。」張維修翻開隔音板,裡頭是塞有保麗龍的石膏板,「這個是第一代,還沒有升級前,這就已經有吸音效果。」

從進到偵訊室的第一天,陳忠信就知道時刻被監聽,「其中一個人(調查人員)出去時,另一位用原子筆在面紙寫給我,說有錄音。」但他不知道,就連地牢牢房也有錄影錄音,牢房門旁、半身高的凹槽裡,同樣放著麥克風。

除此之外,每間牢房的門上,都有個如頭大小的透明凹罩,方便工作人員隨時將頭往裡頭環視,查看關押者的狀況。「大家可以感受一下,如果你是女性正在上廁所,突然有個人把頭伸進來看。」吳柏瑋進行導覽時,特別讓我們想像關在牢房裡的情境,那是毫無隱私、隨時被監看的身心壓力。也因為透明罩的凹面設計,被關押者從裡頭看見的臉是稍微扭曲變形的,彷彿真的看見了一隻鬼,部分受難者在後來口述歷史的訪談中,都曾提到被門上的那張臉嚇到。

「寬嚴並濟」、疲勞偵訊

1978年7月,法務部調查局發布一項「遵守辦案四訣」的公告:「本局內外各單位及各駐區督察、誠舍、安康接待室等應確實遵守辦案四訣:沒有冤枉、沒有放縱、沒有刑訊、沒有意外事件等辦案準則。」

根據資料顯示,安康接待室確實未曾發生過死亡的「意外事件」,也不以刑求逼供為主要手段,「他的主要目的是要東西,要你配合寫出他們要的內容,所以不會從其他地方去為難你。」裡頭伙食並不差,與工作人員吃得一樣,偶爾也能抽菸,就是希望羈押者配合偵訊,陳忠信說道。一組兩員的調查員,通常一人是黑臉、另一人是白臉,威逼利誘,再加以疲勞偵訊,來突破羈押者的心防。

曾在安康接待室辦案的退休調查局人員劉禮信,在其書《調查員揭密:情治生涯四十年,揭開調查局神秘的歷史與過往》裡提到,寬嚴並濟的方式很容易突破嫌犯心防,「所以,又何必靠刑求逼供來取得他們的供詞呢?」

回憶當時偵訊場景,陳忠信表示,調查人員不只會重複追問相同問題,比對每次回答內容是否有所出入,就此刁鑽,也時常編造其他羈押者說詞,「比如,他會跟你說,王拓(註:台灣鄉土文學作家,因參與《美麗島雜誌》寫作遭逮補,羈押安康接待室)說你怎樣怎樣的,你也不曉得對方是不是真的這樣講。」陳忠信形容那時神經緊繃得像總統府前的憲兵,「你要應付他們的每一句話,不能答錯、不能有漏洞或對自己不利。」

1983年10月,協助「兩報爆炸案」主嫌黃世宗逃至海外,被以「藏匿叛徒」遭到逮補的黃世梗,也羈押安康接待室,於109號房接受偵訊。身為哥哥的黃世梗,將黃世宗以經商名義送出國後,早已預料將被逮補、制裁,因此偵訊過程極為配合,至今唯一在意的是,調查人員扭曲他在偵訊時的說詞:「他們把台語的『代誌』當成國語的『大事』,那根本天差地遠。」長年在外跑船的黃世宗,當年受台灣獨立聯盟指使回台執行爆炸案,回台後,他借住哥哥黃世梗的租屋處,向哥哥隨意表示,回台是要做一些「代誌」(註:台語,即事情之意。出代誌,則有發生事故、出差錯的意思)。直到爆炸案當天,黃世梗看著電視新聞報導,才震驚弟弟此行回台主要目的。

為了緝拿黃世宗,調查局要求黃世梗騙弟弟回國,他被帶至工作區中間的獨棟建築打越洋電話,當時的調查局長翁文維則在一旁監視。

曾羈押於安康接待室的黃世梗。攝:陳焯煇/端傳媒

那一獨棟建築是調查人員的辦公空間,同一案件、不同組別的調查人員會在此交叉比對情報,試圖找出可突破的方向。「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孤立的,而他們是有組織的,信息是流通的。」陳忠信說。

偵訊一段時間,調查人員便要求寫自白書,陳忠信表示,他們被逼著一而再再而三地寫,一版、兩版、三版……得寫到調查人員滿意為止。「只好一直找抽象性的描繪,寫不滿政府,至於不滿什麼,盡量不要去提具體的東西,能模糊就模糊。」目前留存於國家檔案的自白書,基本上都是最後幾版的陳述內容。

陳忠信於1979年12月15日被關押至安康接待室,日日夜夜接受偵訊,數不清日子,直到移關景美軍事看守所後才允許寫信,他提筆寫信給夫人唐香燕,第一封信寄出日期為1980年1月20日,那一刻他才回到現實,知道自己在「神秘的地方」待上一個多月。

會「說話」的空間與痕跡

改建痕跡不只於此,在美麗島事件時期,隔為兩間偵訊室的111號房與112號房,後來被打通成一間,改作為調查人員的會議室。然而,是何時、因應什麼案件與理由而打通,張維修與其團隊至今未能有所收穫。

直到此時此刻,安康接待室仍有許多待解之謎——「你看這個按鈕,我們覺得是緊急鈕,但它具體與什麼有關,現在都不知道,只能合理猜測。」張維修按了幾下工作區牆上的綠色菱形按鈕,跟我們說道;「這一個也是很奇怪。我現在還不能理解這是做什麼用的。」走向地牢的樓梯牆上,不仔細看,還未能發現,上頭貼了一層薄薄的金絲材質;滿布水漬的牆壁,坑坑疤疤的痕跡也都是謎團,「像這種釘子,表示這裡曾掛有東西,那這裡(沾黏痕跡)也可能都黏過什麼東西。」

「這個(空間研究)很像是現代考古,建築存在時間雖然晚近,但是就像千百年的遺址一樣,資料不多,能講話的人不多,要靠各種經驗或技術來做逆向工程的研究和推敲。」

雖然「安康接待室調查研究暨修復及再利用計畫」已於今年6月完成報告,張維修卻懸著一顆心,甚為擔憂,「修復時,可能會把釘子拔掉、磨平,再用油漆刷過去。我希望安康不要這樣,這些(痕跡)都能保留下來。」對他來說,這全是還原歷史的重要線索,「我們現在就是全部都記錄下來。我現在不知道,不代表5年之後(還不知道)。」

從接下研究計畫的那一天起,張維修與其團隊至今都還有新的收穫。張維修一直以來都特別關心另類文化資產,是台灣第一批呼籲官方妥善保存樂生療養院等日式傳統建築的學者之一,「它們都包含了一些比較非主流的敘事。」在張維修眼裡,這些不在主流論述下的建築空間,是台灣歷史脈絡重要一塊,「要去補上這些東西,歷史才會是完整的。」

安康接待室調查研究暨修復及再利用計畫主持人張維修。攝:陳焯煇/端傳媒

2012年,國家人權博物館籌備處揭牌隔年,邀請張維修進行指認、製作台灣人權地圖,所標示的60幾處遺址,安康接待室為其中之一,「看起來是很簡單的一張地圖,但我們把60幾個點都調查一遍。」當時剛從博士班畢業的他,就這樣一頭栽入白色恐怖遺址的領域之中。

「那時候門是關著的,圍牆和門都沒有很高,但我不想翻牆。裡頭有幾隻狗,有遇到偶爾來巡視的管理員。」那是張維修第一次來到安康接待室,因為沒有授權而無法進入,他便向朋友借來空拍機,「旁邊都是樹林,屋頂也都長滿了草,跟現在完全不一樣,從空拍角度看到這裡一棟、那裡一棟,當時以為只有兩棟房子(工作區、生活區)。」

在此之前,這些重要的歷史空間從未系統性調查過。張維修只能到處找文獻,拼湊這些遺址當年的樣貌,也才了解到安康接待室的押房位於地下室、押房旁還有一棟「宿舍」。

所調查的空間裡,許多都已遭到毀壞或改建成他用,安康接待室是少數完整保留的空間。1987年解嚴後,安康接待室改作為倉庫,存放法務部法醫研究所的檢體,但當時的主管機關調查局消極管理,加上仍未有相關法源針對這類遺址進行積極保存,導致安康接待室如同廢墟,在新店深山受風雨摧殘,也持續遭到闖入破壞。

多台不翼而飛的錄影設備,就是安康接待室遭人闖入與破壞的證據。2009年台灣《蘋果日報》刊出報導,吸引許多廢墟愛好者擅自闖入冒險,藝術家高俊宏便是闖入者之一。高俊宏於2014年闖進安康接待室,在裡頭焚香、燃燒紙錢、進行影像創作(即2016年雙年展展出的影像作品《博愛》一部分內容)與舉辦座談,並取走錄影設備及釘於108號房,記錄監視系統配置的「電視監視系統圖」。

《沃草》曾針對此事專訪高俊宏,他自覺委屈,當時闖入安康接待室,那裡就像被棄置的廢墟,處處漏水、環境長年失修毀壞嚴重,「現在不帶走,它就是灰飛煙滅。」解釋是基於保存危機才帶走文物,進行影像創作更是希望引起外界對安康接待室的關注。時隔8年,直到安康接待室正式移交給人權館管理,高俊宏終於歸還電視監視系統圖。

安康接待室,休養區的天窗。攝:陳焯煇/端傳媒

情治單位與轉型正義的角力:「不義遺址」險成停車場

2018年5月,促轉會成立,其一任務便是保存不義遺址。安康接待室與徐厝因保存完整,且前者為公家單位所屬機關、後者為私人住宅,在後續保存規劃上正好作為對照,被選為案例。在《促進轉型正義條例》規範下,促轉會要求調查局協助配合研究團隊調查,調查局才終於打開鐵門,張維修也因此第一次踏進安康接待室,進行建築物測繪與先期規劃計畫。

然而,於此同時,調查局啟動安康接待室交回國有財產署的撥用程序,「地方有風聲傳出,這裡要拆掉改建成停車場。」吳柏瑋覺得不妙,等不及促轉會的不義遺址審定程序及保存政策,於2021年9月,他決定先申請古蹟提報。但過程並不順利,在審議會議上,文化部文化資產局、促轉會與人權館皆以安康接待室尚未調查完整為由,並未積極支持安康接待室列入古蹟。

「它能變成古蹟是不幸中的大幸。」吳柏瑋認為。2022年2月27日時任總統蔡英文的到訪,帶來奇蹟般轉折,加以民間文史工作者的積極倡議,最終,安康接待室在超過《文資法》所規定審議期限的2022年12月29日,正式被指定為古蹟。

其實,早在同年1月,促轉會已公告安康接待室為不義遺址,協調後確定由文化部正式接管,並於2022年11月正式由調查局移交文化部人權館。人權館館長洪世芳說,移交後,館方隨即啟動後續規劃,包括「安康接待室歷史調查暨相關人士口述訪談計畫」、口述採訪與影像記錄、空間3D建模、導覽活動等等。至於,今年6月張維修與其團隊提交的「安康接待室調查研究暨修復及再利用計畫」結案報告,因為涉及《文資法》規範,必須先送至安康接待室作為古蹟的主管機關新北市政府審核,才能開啟後續修復工程。

安康接待室。攝:陳焯煇/端傳媒

現階段的安康接待室研究調查,多來自受難者的口述歷史,又特別以美麗島事件受害者為主。但令吳柏瑋十分心急的是,安康接待室當年的情治人員、工作人員的口述資料至今仍相當不足,導致安康接待室空間脈絡的還原留下諸多模糊與空白。「受害者記憶已經開始記錄,但工作人員的視角大多都是空白,可能再過5年、10年,我們都訪問不到這些人了,這些調查更有急迫性。」

「這裡不單只是一個建築而已,更包含白色恐怖時期的文化歷史,那是心理層面的東西,但目前看到的心理面都是受害者的部分。」安康接待室所營造出來的心理壓力,是需要被羈押者與工作人員兩方對照,才能完全釐清解釋的。吳柏瑋舉例,受害者曾提及在牢房睡覺時,時常被工作人員騷擾,用麥克風叫醒,「但我去看文獻之後,才發現當時的工作人員是怕人死在裡面。」

當年的主管機關調查局,面對各種歷史釐清的協助皆被動消極。「調查局的想法是,他們已經把所有檔案都移給國家檔案局。」洪世芳說。

安康接待室。攝:陳焯煇/端傳媒

今年5月23日,監察院公布安康接待室保存活化計畫的調查結果:「安康接待室為見證威權時期情治機關運作執行的重要文化資產,關於當年秘密偵訊的史料,有否確依檔案法等相關規定,移交檔案管理局妥善保存?又至今空間仍閒置,是否有妥善管理及使用,還原遺址真實歷史等情」,直接指出「調查局延宕提供機關檔案資料,影響調查近一年半。」

6月,調查局終於再次提供相關資料給張維修與其團隊,其中包括當年建築規劃資料。他們也因此解開再一個未知:「那個(綠色菱形)按鈕現在知道用途了,它的名稱是『叫人鈴』。」

作為「安康接待室歷史調查暨相關人士口述訪談計畫」計畫主持人、曾在計畫裡訪問數位情治人員的蘇慶軒也坦白,調查過程相當不順利,「調查局的工作人員,無論是情治、行政庶務或警衛人員,蠻難接觸的,我在安康接待室的結案報告裡有說明,想必你有看到我滿滿的挫折感。」挫折感不光是來自情治人員名單取得與聯繫困難,採訪情治人員也難有突破。

許多情治人員避談當年的事,認為當年是聽命行事、效忠國家。我們也曾聯繫曾在此偵辦多起案件、於調查局雷霆組服務的調查員,對方婉拒,回覆道:「如果只是單純的歷史古蹟,我會協助;但稱其為不義遺址,我不可能參與的。」

安康接待室109號偵訊室。攝:陳焯煇/端傳媒

威權遺址該怎麼修復?

歷史調查未能完整,安康接待室的空間修復該如何進行?

目前「工作區」的109號偵訊室,人權館安排擺放桌椅,試著模擬當年的偵訊模樣,去看過的陳忠信相當不滿意,「我一看就說不對不對,很漂亮的桌子、很漂亮的椅子,弄得像在泡茶一樣。」由此看出端倪,對於修復的想像與期待,人權館與受難者、專家學者恐怕還未有共識。

「這是一個重要的課題——博物館與文化資產的衝突與協調。」提交結案報告的前夕,張維修收到人權館的回饋,「館方決定要以教育推廣為優先,所以要大量的復原安康接待室,而不是以最小規模、不臆測的方式進行復原。」他解釋,這其實並非無解的二選一:「這本來就不是矛盾的議題,我們不應該用傳統老舊的展示教育觀念,去思考這個空間應該如何做展示教育。那麽就會覺得,沒有做完整的復原重建,就沒辦法做展示教育。」

「如果這樣修的話,那安康接待室就毀了。」吳柏瑋同樣充滿擔憂:「所謂毀了,指的是它身為不義遺址的精神會被修壞掉。不義遺址的修復重點在於保存現況,保持它的場域精神。」他強調,不義遺址與古蹟、歷史建築不全然相同,不適用同一套修復邏輯。

根據7月甫通過「不義遺址保存條例」的修復原則,不義遺址的保存活化重點在於彰顯轉型正義意義,倘若空間狀態仍保有侵害人權事件發生時的樣貌,應評估適度修復方式。

9月,安康接待室的保存活化研究計畫已通過國家人權博物館的內部審議,而由於登記為歷史建築,目前送往主管機關新北市文化資產,預計10月會再進行一次審議會議。

張維修語重心長地再一次強調:「我們未知的太多,(沒有周全考量就修復)可能做出以後會後悔的決定。」

安康接待室,從偵訊室走往樓梯途中所行經過的天井。攝:陳焯煇/端傳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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