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合,九龍的旺角最是熱鬧:隨處可見的海鮮酒家,拿着食肆傳單吆喝的服務員,以及空氣裏瀰漫着的一點咖喱魚蛋味兒。
夥計熟練地把魚蛋裝入紙質的包裝袋,遞給店門口站着的遊客們。
「在香港,想用環保魚類來做魚蛋幾乎是不可能(almost impossible)的。大多數魚蛋用的其實都是香港以及附近水域捕獲的野生魚。這些魚類通常都是過度捕撈,管理方面也不過關,」世界自然基金會(World Wildlife Fund) 香港分會助理經理杜偉倫博士這樣告訴端傳媒的記者。
不過,現在也有些店家開始賣麪粉做的無魚「魚蛋」,則又是後話了。
香港另一端的海洋公園內,軟件工程師林國強正在參加美國駐香港總領事館及海洋公園共同舉辦的Fishackathon比賽。此次比賽要求程序員們在48小時內設計出一款App, 幫助推動可持續漁業的發展。
林國強的參賽隊伍裏,既有他快滿7歲的小兒林詩朗,也有他60多歲的母親。在其他清一色全是年輕人的隊伍中,林家頗為顯眼。「我總覺得,漁業保育是一種要世代傳承的思想,」 林國強在接受端傳媒採訪時說道,「海是世界各地共有的,任何地方的過度捕魚對我們都會有影響。」
美國駐香港總領事夏千福(Clifford A. Hart, Jr.)在比賽開幕式上曾強調,「從1970年第一個地球日以來,全球魚類消費翻了一番。長此下去,魚類早晚會滅絕。我們必須為子孫後代找到解決的良方。」
早在2006年,加拿大達爾豪斯大學(Dalhousie University) 的教授鮑里斯·沃姆(Boris Worm)就預言,2048年後人類將無魚可吃。
一年之後,為鼓勵香港市民選取環保海鮮,避免食用以不可持續發展方式捕撈的海鮮,世界自然基金會香港分會出版了《海鮮選擇指引》。該指引把香港常見的海鮮分為三個類別:綠色(建議);黃色(想清楚);紅色(避免)。
近10年過去了,環保海鮮的普及度如何?過度捕魚的情況又是否有所改善呢?
環保海鮮:普及舉步維艱
「老闆,我們要挑條東星斑,魚身的顏色越紅越好。」
「沒問題啊。」
週末的西貢,各大海鮮酒家總是人滿為患,等位的饕客能在門口坐上一排。
香港人是出了名地愛吃海鮮,僅一年便能吃掉近50萬噸海鮮。說到海鮮,港人又尤愛東星斑。在香港,東星斑的需求量極大,顏色越紅的東星斑越受歡迎,講究個好意頭。2016農曆新年,東星斑每斤的價格更飆升至440元左右。
奧德海產公司(OceanEthix)前任銷售總監Lloyd Moskalik曾被香港巨大的東星斑市場所震驚。在接受美國有線電視新聞(CNN)採訪時,他曾表示東星斑在香港的的需求遠遠超過供給。「我們有五個批發商需要紅東星斑,每週能出貨10到15噸。換句話來說,我們一週可以賣掉將近2000條魚。據我所知,在香港一共應該有30至50個類似的供應商,市場規模可想而知。」
香港的東星斑,大多數都是從菲律賓、馬來西亞以及印度尼西亞等東南亞地區進口。該地區早已被指摘「漁業系統管理極差,過度捕撈導致漁獲只有以前一半」。這些地區所生產的東星斑更是被《海鮮選擇指引》收入在「紅色」類別, 為「非環保海鮮」。
而澳洲因限制捕撈數量且設有休漁期等原因,其出產的東星斑則被視為環保海鮮。然而,該品種在香港卻並不多見。
環球海產有限公司(Worldwide Seafood Ltd)銷售與市場部總監Melinda Ng在2011年接受CNN採訪時就曾表示,大多數香港人似乎根本不關心海鮮是否環保。
2015年世界自然基金會香港分會的又一項調查顯示,巡視的香港57間中式食肆及海鮮酒家,超過五成的海鮮都屬於非環保海鮮。
對於香港很多餐廳而言,選擇環保海鮮意味着更大的成本。
海洋公園餐飲部高級運營經理李國樑表示,環保海鮮的來源較少,「環保海鮮的來貨價格較普通海鮮要高大約20%至50%」。
2015年6月起,海洋公園所有食肆均開始採用環保海鮮食材。今年5月又將推出無須鱈魚製成的環保魚蛋。「我們用了近一年的時間才為環保魚蛋找到合資格的供應商,這正反映了環保海鮮未普及的問題。我們希望透過此舉,向入場遊人推廣環保海鮮,了解海洋生態所所面對的嚴峻情況,」 李國樑說。
在杜偉倫博士看來,香港環保海鮮如若需求增加,對世界其他地區的漁業無疑是在釋放積極信號,鼓勵他們生產更多的環保海鮮。
銷售點及食肆沒有足夠資料顯示海鮮是否為環保海鮮,是環保海鮮推廣的又一難題。市面信息的嚴重不足將導致許多香港消費者即使想要購買環保海鮮,也面臨着無從選擇的困境。
為了緩解這個問題,世界自然基金會香港分會提供了「海鮮選擇指引流動程式」供市民下載。
「我相信絕大多數人都在追求可持續發展。他們會需要一套完整的體系讓他們辨識何種海鮮為環保海鮮,」 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Food and Agriculture Orgnization of the United Nations)漁業資源部高級官員 Kim Friedman在接受端傳媒採訪時說。
提到對環保海鮮出台統一的標識系統時,Kim說,政府在制定過程中絕不能只考慮大廠商而忽視小漁民的利益,「政府必須確保公平的市場(a level play field)。要知道,小漁民們可能會因無法承擔標識所帶來的成本而被淘汰出局」。
香港可持續發展委員會正就如何推廣生物資源的可持續使用籌備公眾參與文件,並計劃在今年第三季開展公眾參與,探討推廣海產等生物資源可持續使用的可行措施。
在公眾參與結束後,委員會將會就收到的建議提請政府予以考慮。結局,未可知。
口腹之慾:非環保海鮮的不法貿易
環保海鮮遭冷遇的同時,瀕危魚類等非環保海鮮的不法貿易卻進行得有聲有色。
據相關資料顯示,不少發展中國家對於瀕危魚類的管控能力極為有限,制度的漏洞為當地漁民捕獲瀕危魚類提供了極大的便利,也為香港的非法貿易提供了穩定的貨源。
香港政府的不作為也令人頗為詬病。「香港政府從未把野生動物犯罪真正當回事。近些年來被起訴的人寥寥無幾,很少有人被捕。人們無視法律早已成為了家常便飯。有些人甚至至今不知道管有蘇眉魚需要相關許可,」 薛綺雯教授在接受端傳媒記者採訪時說。
把瀕危魚類從發展中國家買入,再在管控不嚴的香港賣出,這生意一聽起來便有利可圖,且違法成本極低。
在香港,除了蘇眉魚之外,花膠、大小黃魚以及加利福尼亞灣石首魚等瀕危物種均存在非法貿易的問題。
端傳媒記者在查閲薛綺雯教授提供的一份報告時發現,2015年香港政府未錄得任何正式進口蘇眉魚的記錄,但仍然至少有上千條的蘇眉魚售出,交易又通常在進口後幾周內完成,表明許多蘇眉魚均為非法進入香港。
這些非法進入的活蘇眉魚,在香港主要的海鮮市場可以賣到近千元的高價,利潤十分可觀。
漁農自然護理署高級新聞主任余月瓊告訴端傳媒的記者,在港大教授的幫助下,漁護署過去數月檢獲了十多尾非法管有的蘇眉,調查工作仍在繼續。
薛綺雯教授則認為現在就評價調查為時過早,她希望這次的調查能夠真正「有效地打擊非法售賣」。她認為如果港政府無法提起相應的起訴,「商人們就不可能有足夠的動力去停止非法交易」。
在部分沿海地區,這些水產極易獲取且價值不菲。如果不管控好市場鏈條的每一環,就一定會有人禁不住誘惑,從事非法貿易。
在薛綺雯教授看來,對於瀕危魚類的管控事實上並不艱難。「漁護署必須定期巡查各大交易點,驗證相關許可,這一要求對他們來說極其容易,勢在必行。」
未來:僅僅是無魚可吃?
2014年聯合國糧農組織報告指出,在其2011年評估的海洋魚類種群中,完全開發的種群佔61.3%,過度捕撈的魚類種群為28.8%,低度開發的種群僅有9.9%。金槍魚、大西洋鱈魚等諸多常見魚類都面臨着過度開發的問題。
「世界上絕大多數漁場早已開發過度。東南亞及西非的漁場就是極為典型的例子,」 英屬哥倫比亞大學的教授丹尼爾·保利(Daneil Pauly)告訴端傳媒的記者,「大漁場中管理得好的例子極少,美國的阿拉斯加鱈魚漁場(Alaska Pollock Fishery)能夠算得上是其中一個。」
總會有人問,即使魚類滅絕,人類還是能選擇牛肉、雞肉等其他替代物,對自己又能有什麼影響呢?
在Kim看來,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夠有其他選擇的。「以許多太平洋小島國為例,那裏的人極度依賴魚類。海洋就如同一站式商店(one stop shop)一般,滿足了他們大多數的需求。對他們而言,必須考慮可持續性的問題。」
華盛頓大學(University of Washington)水產漁業科學學院(School of Aquatic and Fishery Sciences)的教授雷·伊爾沃恩(Ray Hilborn)在接受端傳媒採訪時則說道,我們必須認識到任何食物的生產都是有環境成本的, 捕魚會對環境會造成影響,其他種類又何嘗不是,「無論是種植大豆, 還是放牛」。
保利教授的回答則更具諷刺的意味。「人類總覺得他們能夠找到魚的替代品。然而,不受影響的是那些總能買得起替代品的富人們,窮人並不在此列。當然,你也可以說,人類永遠都還是能吃草的。」
根據世界農糧組織統計,人類每攝取150克的魚肉便可滿足每天所需的一半蛋白質。2010年,魚類更是為全球29億多人提供了幾乎20%的動物蛋白質。「如果再不停止過度捕撈,人數最終會失去這一低成本的蛋白質來源,影響巨大,」 香港科技大學社會科學部的教授百察樂(Grerald R. Patchell)在接受端傳媒記者採訪時提到。
過渡捕魚不僅僅造成了魚類數量的減少,更對整個海洋生態系統造成了不可估計的影響。
現代捕魚業的發展早已對海洋生態系統造成了難以彌補的傷害。在許多科學家的眼裏,人類不能總是扮演破壞生態的角色,而不知收斂。
2011年科學研究表明,鱈魚、金槍魚、石斑魚等掠食性魚類在全球範圍內種群數量下降了2/3, 鳳尾魚、沙丁魚和香魚科的小海魚數量卻急劇增長。
而根據糧農組織2013年相關報告,過去200年中,地中海部分鯊魚數量鋭減了97%以上,過度捕撈如若持續,鯊魚將面臨滅絕風險。鯊魚作為食物鏈最頂端的生物,其數量的驟減又將對地中海及黑海地區整個海洋食物鏈造成嚴重影響。
此外,全球化的過度捕魚導致水母激增,美國東海岸大鯊魚數量的減少又導致了鰩魚的增加。
百察樂教授無奈地說道,「整個生態系統早已混亂, 海洋生態系統經歷着巨大的轉變,人類對其後果卻知之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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