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進自殺者的黑洞,和他們一起走出來

10天內7位學生輕生,我們怎樣協助備受困擾的年輕人?自殺危機資深輔導員韋賽姬將7年經驗細細道來。
自殺者親屬於園藝治療活動期間親手種的植物,活動鼓勵自殺者親屬在種植的過程中體驗生命的活力和規律。
香港

編者按:過去10天,香港不幸見證了7位學生輕生的悲劇,逝者當中,有11歲還在讀小學六年級的孩子,也有22歲的大學生。對於備受困擾甚至絕望的年輕人,我們可以怎樣專業而不魯莽地給予協助?端傳媒專訪了在自殺危機前線工作了7年、今年40歲的資深輔導員韋賽姬,分享她多年累積的經驗與思考。以下是韋賽姬的口述,端傳媒記者整理。

過去一星期,看着一個一個學生自殺的新聞,我很心痛。我讀中學的女兒看到新聞後走來罵我:「媽媽你怎麼工作的呀?為什麼這麼多學生自殺?」我聽了很無奈。

我是輔導自殺危機人士的前線社工,在香港撒馬利亞防止自殺會工作了7年。我的工作高壓、緊張,和14位社工同事一年無休24小時輪值,接收從各個渠道轉介過來的自殺個案,有人剛剛和身邊人表達了自殺念頭;有人甚至已經自殺過,被警察或醫生救了回來。

每個社工一年要處理大約100個新的自殺個案,其中10多個是自殺者的親友求助的個案,還要跟進以前的累積個案。在我干預過的自殺求助中,有80多歲的老人家,也有10歲的小朋友,有住貝沙灣(註:港島南區豪宅)的富人,也有沒有地方住的露宿者,無分年齡貧富。

我們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在任何一個人發生悲劇之前,親身接觸到絕望的他們。其實很多人之前也經歷過掙扎,不停尋找出路,找啊找,找到最後,始終找不到出口,才會作出這樣絕望的決定。

自殺者親屬於園藝治療活動期間親手種的植物,活動鼓勵自殺者親屬在種植的過程中體驗生命的活力和規律。攝:Billy H.C. Kwok/端傳媒
自殺者親屬於園藝治療活動期間親手種的植物,活動鼓勵自殺者親屬在種植的過程中體驗生命的活力和規律。

你以前是一個人走,現在我陪你走一段

要走近這些絕望的人的心是很困難的。和他們說話時要小心,千萬不要說什麼「你不要這麼不開心啦!」「你看,誰誰誰比你還慘啦!」這樣會令對方覺得你很不了解他,也沒有興趣了解他。但千萬也不要輕易說:「我好明白你。」你真的這麼明白他嗎?其實也不一定,你這樣說他反而會覺得:「明白?你明白什麼啊?!」

很多年輕人走到這一步,根本不想和任何人交談,不覺得有人會明白他。我曾經家訪一位中學男生,他12歲,兩次嘗試自殺,我去到他家,他一直在電腦前打網遊,和網友聊天,一句話都不跟我說。我也曾經探訪過一位剛剛嘗試自殺的大學女生,她全程在臥室裏睡覺,也是一句話都不跟我說。

當他們在一個黑洞裏不想出來,你強硬拉他出來是沒有用的。

香港撒馬利亞防止自殺會資深危機輔導員韋賽姬

這些時候,當他們在一個黑洞裏不想出來,你強硬拉他出來是沒有用的。我們能做的,是先放下身段,鑽進他們各人身處的那個黑洞,與對方平起平坐,安靜地告訴他,我願意和你一起去面對問題:「你以前是一個人走,現在我陪你走一段。」

那個一直不說話的女大學生,有一次離開她房間之前,我寫了一張小卡片留給她:「雖然剛才我們沒有說話,但我也可以感受到你很不開心。或許我不是一個很厲害的社工,你會覺得我不能幫到你。是的,我或許真的不能幫你解決問題,但我願意和你一起面對。」

過了幾天,我致電給她,她接了我電話,還同意我再去家訪,事情開始不一樣了。

等待也是很重要的,尤其對年輕的孩子們。

那位中學男生,我去了幾次家訪,每次都安靜坐在他身邊,我一點都不懂打機,就看着他打機。有一次他跟我說他喜歡動漫,過了一段時間,我發現香港有個動漫展,就買了票邀請他一起去,他竟然答應了。我們的關係就這樣建立起來。

不要有「我是強者,對方是弱者」的心態,真誠出發,要讓對方覺得你真的是想親近他,不是為了工作,這是不能假裝的。如果你平常就是很安靜的人,那就不要勉強自己不停說話,要和自己保持一致。如果自己的狀態確實不好,也不要勉強自己去輔導個案。

韋賽姬,40歲,香港撒馬利亞防止自殺會資深危機輔導員。攝:Billy H.C. Kwok/端傳媒
韋賽姬,40歲,香港撒馬利亞防止自殺會資深危機輔導員。

尋找讓對方不捨得離開的蛛絲馬跡

走進年輕人的世界後,我就會去找尋各種蛛絲馬跡,看看什麼讓他這麼絕望,什麼是可以保護他的因素。就像偵探查案一樣,如果抓住對方一直掙扎的地方,他最不捨得或最不甘心的人和事,通常就能鎖定保護他的要素。

但如果你直接去跟他說,記住呀,你還有家人或朋友之類呀,這是沒用的,最好引導他自己這樣想。

我通常會問他如果是1-10分,你想自殺的分數有多高,如果他回答是9分,我會問他,那剩下來的1分是什麼?什麼讓你猶豫?

7年前我剛加入機構,接到的第一宗個案是一位孕婦。她走進我們中心時,手袋裏已經裝了安眠藥,想找我們留下遺言就自殺去。她曾經結婚,有一個大女兒,離婚後和男友懷上肚裏面的孩子,家人知道後不管她,和她斷絕聯繫。我跟她聊天,代入她的處境,特別和她一起回憶她大女兒出生時她是怎麼照顧的,現在對肚子裏的寶寶又有什麼想法。

其實她是很掙扎的,不捨得寶寶——那就是她的1分,她曾經想過去做人工流產,但後來還是捨不得。慢慢地她平復一些了,過了一段時間還告訴我她男友的名字和聯繫方式,我聯繫她男友,發現對方根本不知道這位女生已經懷孕,知道後他其實願意結婚,負起責任,整個故事後來是個 happy ending。

青少年的「1分」常常與成年人不同。他們尤其重視與同輩之間的關係,重視別人對他的評價,常常透過和別人的互動才建立自己,找到自己的存在感及價值觀。我和不少年輕人聊,發現他們許多的內心掙扎是擔心「自己的決定令身邊的朋友或爸媽傷心」。

對於一個絕望得決定要自殺的年輕人來說,重新找到自己的存在感是很重要的。

之前說到的那位女大學生,後來我發現她畫的油畫很棒。其實她出身在很好的家庭,從小很優秀,所以她對自己要求特別特別高。當她考入大學,離開家裏,開始住宿生活後,她很不適應新生活,學習也開始跟不上,變得很自責,不想上學,整天在家裏。我想和她一起重新看到自己,重新和周圍世界建立關係。

我們組織當時剛好在搞一個活動,要準備禮物鳴謝捐款者,我靈機一動,邀請這個女孩畫一副油畫送給捐款者,她答應了。那幅油畫背景還是幽暗的藍色,但上面畫了一道彩虹。我們邀請她作為嘉賓出席了這個活動,她的感覺開始不同了。

即使是在最危急的時候,也不能強迫他們

不過,人的問題,真的不是那麼容易去處理。曾經有一個讀哲學博士的男生跟我說,他真的找不到生存的意義,他想死。

我們不能急,不要勉強他一次過和你說出全部,而是他說了多少,我們身邊的人就承載多少。

香港撒馬利亞防止自殺會資深危機輔導員韋賽姬

其實我也不可能幫他找到,你說是不是?他讀了這麼多書,還是讀哲學的,比我知道的多很多。這種時候,我只能代入他的處境,與他坦承:「是的,其實很多哲學家,到死的那天都沒有找到生存的意義,而且這個問題的答案可能每天都不一樣。你今天沒有找到,或許明天可以找到?」這位哲學男生也許接受了,現在他已經在大學裏教書。

很多時候,我們不能急,不要勉強他一次過和你說出全部,而是他說了多少,我們身邊的人就承載多少。即使是在最危急的時候,也不能強迫他們。

有一次我在辦公室接電話,一個男人第一次打來,就說自己現在在天台上,準備要跳下去。我馬上按緊急鐘,一邊讓同事幫我報警,一邊盡量和那個男人保持通話──我們想知道他現在哪裏,穿什麼衣服,叫什麼名字……但都不能急,要像平常聊天一樣:「今天很冷啊,你衣服夠不夠?穿什麼衣服?」

後來終於慢慢拼湊了信息,交給警察,警方真的找到了這個男人,我們救回了一個人。

輔導以外,訴諸跨專業合作

當然,幫助自殺危機的人是一個跨專業的工作,當中也有一套機制。

開始一個自殺危機個案的初期,我們會為對方做一個危機評估測試,詳細留意這五方面:他有沒有精神疾病;他身邊有沒有人曾經自殺(很多研究表明,自殺者親屬的自殺概率比一般人高三倍);他早前有沒有試過自殺;他現在有沒有自殺計劃(他可以說出來的自殺計劃越詳細,自殺風險越高);他最近有沒有什麼突然改變的行為,例如突然辭職,突然將銀行戶口密碼告訴親友等。

如果我們初步評估個案是患有精神疾病,就要動員他去看精神科醫生。那位中學男生,我們熟悉了以後他告訴我,他原本成績很好,但父母離婚後他成績越來越差,後來不想去上課,每次去學校心跳就會非常快,很恐懼。其實他是患上焦慮症了。他不太願意去看醫生,我就每次去他家,遊說他,然後帶他一起去屯門醫院。

按照精神科醫生的指示吃藥是很重要的,但很多年輕人都不想吃藥,他們有各種各樣的理由:「吃藥沒用的吧?」「吃藥會上癮嗎?」「我還這麼年輕,現在就吃藥,要吃一輩子吧?」「吃藥了會影響精神,我就不能上堂了吧?」

精神科醫生是沒有時間和他們持續解釋這麼多了,這時候我們的工作就是要慢慢和他們解釋:比方說得了抑鬱症,其實是腦部不能有效分泌血清素,你吃的藥是慢慢激活腦部,讓腦部重新分泌血清素,這種藥可能有些副作用,例如讓人發胖,但這是短期的。

除了精神科醫生以外,我們還要經常和學校老師、學校社工合作,一起開會,討論學生的復課和學業問題。那位初中男生,他曾經停課一個學期了,每天都是中午12點起床,一直打機打到凌晨兩點,他後來答應我復課,我們就和學校討論,讓他開始初期只是復課半天,而且不會計算他剛剛復課時的成績,讓他慢慢適應。

等待突破的瞬間

就這樣我在處理自殺危機的前線工作了7年。

這些年間,我經歷過三個人是在還沒有結束輔導時,就輕生離開的。那時候我很自責,會不停想,是不是我少做了什麼?

我只能一直陪着他們,等突破的瞬間到來。

香港撒馬利亞防止自殺會資深危機輔導員韋賽姬

最近幾天看到鋪天蓋地的新聞,我也很難受。我會想,如果能早點認識這些學生,我會不會幫到他們?這些輕生學生的家屬,有不少已經轉介給我們跟進輔導。這些家屬的痛,是我不能用語言形容的,他們不停問:「他真的是自殺嗎?」「他為什麼要自殺啊?」他們既憤怒又自責,他們的問題,我一時也不知道怎麼回答。

我很想對仍在黑洞中掙扎的人說,可能這一刻,你真的有很多困難沒有辦法馬上解決,但請你給自己多一個機會,試試找人協助你,或許事情會有轉機。

現在,我手頭上的個案,不少已經跟進了一年多,時間最長的已經有三年多,他們雖然控制住自殺衝動了,但很多仍在黑暗中,我只能一直陪着他們,等突破的瞬間到來。

前兩天,清晨5點多我突然醒來,想起很多我跟進過的學生個案。我後來發了一個信息給那位女大學生,問她近況如何,她很快回覆我,跟我分享了最近的學業和生活,最後留言:「我很好呀,你放心」,還加了一個笑臉符號。

【24小時求助熱線】

香港撒瑪利亞防止自殺會熱線︰2389 2222

撒瑪利亞會熱線(多種語言)︰2896 0000

生命熱線︰2382 0000

東華三院芷若園熱線︰18281

社會福利署熱線︰2343 2255

醫院管理局精神健康專線(24小時精神健康熱線諮詢服務):2466 7350

明愛向晴熱線:182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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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評論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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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因為研究需要而爬到這篇文章,希望所以因為困難而看到這篇的朋友都能安好。

  2. 很好的文章。前面回覆的讀者希望你們都還安好。就像文章說的,也許有很多困難沒有辦法馬上解決,但試試找人協助你,或許事情會變好的。

  3. 看著你們寫的文章一直哭一直哭,最放心不下的的確是家人。我很努力讓自己維持正常的生活,但一方面又責怪自己為什麼不能夠處理好人際、課業、社團的問題,最近才和爸媽解開心結,才剛接觸到爸媽的關心,但又覺得為什麼我要花時間去解開,別人都在賺錢規劃未來的生活了,我知道要善待自己,但又不甘接受這樣混亂的自己,我想,就跟文中的舉例一樣吧,我該慢慢地找到自己的存在感,再為自己努力一下。 謝謝你們。

  4. 我這幾個月都在谷底,以前也自殺過但失敗了。留下了後遺症,但還是每天工作吃飯睡覺,可是我並沒有走出黑暗,每天,每天我都在想著活著的意義是什麼。目前還沒有去死,只是因為有人還會等我。只是那無痛無憂的結局魅力越發地大,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撐到什麼時候。說這些只想跟看到的人說:如果你的身邊有這樣的人,不要逼他,不要逼他去什麼解決問題、面對問題之類的,這些我們其實都努力過了,非常非常地努力,所以,不要逼他們,這就是慈悲。

  5. 讀著讀著,我突然流淚了,又想起以前自己曾經歷過的艱難時刻。那時剛從大學辦理退學回國。
    我們需要時間,慢慢去摸索出屬於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