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建平,自由撰稿人,美國政治和文化歷史愛好者)
7月13號下午美東時間6點15分左右,賓州 Butler 鎮,一名槍手在特朗普(川普)的競選活動上開槍。子彈擦過了特朗普的右耳,他有驚無險地躲過一劫。而在場的三名觀衆卻沒有這麼幸運,當地一位退休的消防隊長 Corey Comperatore 被擊中頭部當場死亡,另外兩人傷勢嚴重,被送入醫院急救。
特朗普在被襲後的表現非常鎮靜,突顯領袖風範。按照他在 TruthSocial 上的描述,「我被子彈射中,穿過了我右耳的上部。我立刻知道出了問題,因為我聽到了嗖嗖聲、槍聲,並立刻感到子彈撕裂了皮膚。流了很多血,於是我就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當場,特朗普就像美國特勤局(USSS)平時指示過的那樣,迅速趴下,而特工們則快速圍上去用身體組成護牆。在確認安全後,特朗普又在特工的扶持下站起身。
這時極具上鏡感的他把臉轉向鏡頭,奮力的舉起了拳頭,發出了幾聲吼叫。一直到特朗普被推上車,他都在不停的揮拳,顯示出一幅要戰鬥到底的姿態。可能是這個動作過於戲劇性了,以至於在X.com和Youtube等社交媒體上,都能看到很多人用「扮演」來形容這次暗殺事件。但是毫無疑問,對於特朗普的支持者來說,他大難不死,就再次證明了他是共和黨的天選之子。
時與運,在此時都站在了特朗普一邊。接下來有三大關注點。
關注點一:短期內對兩黨選民的動員力
長期看來,這次「暗殺」也是利好特朗普的。不過,對於拜登來說,也不一定是壞消息。
因為,下週一,共和黨就要在威斯康星州的米爾沃基召開2024年的黨代會(7月15日-18日)。黨代會是本黨正式提名自己的總統候選人的時候。通常在這時,黨內的各個派系也就要放下分歧,選擇團結起來,支持本黨的最終候選人。今年初選,特朗普雖然一騎絕塵,早早鎖定了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的提名,但是在初選中總還是有20%上下的選民沒有投票給他。這當然就是因為有些選民還是對特朗普不太滿意。所以黨代會就是讓他們最終放下怨念和幻想,選擇回歸的時刻。
現在特朗普經歷了這麼一次暗殺未遂,又顯出自己的領袖相,一般來說,支持率都會在短時間內躍升。因為就算是民主黨人,此刻也都會選擇譴責暴力,支持特朗普。而共和黨正好把問題的源頭都扔給民主黨和拜登。同時,共和黨內以前不願意公開表態的人,這時也會有個理由來向他公開表示支持。比如 Tesla 的老闆 Elon Musk,對沖基金 Pershing Square Capital Management 的老闆 Bill Ackman,都藉機發推表示正式背書特朗普。同時,尼基·黑莉(Nikki Haley)也宣布接受邀請參加共和黨黨代會並發言,標誌着共和黨中的溫和派也歸隊了。
相信在接下來的一週裏,共和黨會藉着黨代會的媒體關注,利用特朗普遇刺帶來的聚旗效應,帶來一輪支持率上的大漲。所以特朗普的民調,也很可能會因此上揚。
不過,這種效應應該持續不到大選。1981年裏根遇刺後,他的民調隨之上升了八到十個點,但是兩個月後,民調就又回到了之前的水平,甚至略微下降。總體來說,特朗普的遇刺在民意上的最大作用,應該是幫助他提前鎖定了大部分、本來就會最後支持他的選民。
但是,長期看來,這次「暗殺」也是利好特朗普的。
因為2024年大選,從現在的民調看,是一個相對低熱度的選舉。兩黨的兩位候選人都極不受歡迎,又是再次相遇,所以選民的興奮度很低。在NBC民調中,今年選民的關注度是2008年以來最低的。蓋洛普民調雖然不這麼悲觀,但是也認為選民興奮度比2020年降低了。
選民對大選的興趣降低,對於特朗普是不利的。因為他是反建制的候選人,所以他的很多支持者也不太信任美國選舉制度,也就比較少會出來投票的選民。在民調中,這些表示不太愛投票的人裏,特朗普的支持率比拜登高出二十個點。在有資格投票但是還沒註冊的潛在選民中,特朗普的支持比拜登高十三個點。所以,如果能提高大選的關注度,讓選民興奮起來,就有機會拉動更多的這樣不太積極的選民出來註冊,在大選時出來投票。
而特朗普遇刺加上之後的共和黨黨代會,讓他能幾乎獨佔主要媒體至少一週的時間,而且是充滿戲劇性的一週,應該會把大選的關注度提上來。如果共和黨藉機推進選民註冊,那就有機會拿到一批同情票。這在刺殺所在的賓州,效果可能會更明顯。賓州本來就是一個搖擺州,所以這或許能幫助特朗普在這裏翻盤。
只是這樣,短期大約可能會影響最多一兩個點的選民。所以最終這次暗殺能改變的選民立場會極其有限。
已經被雙方選民看得疲憊的指責並沒有什麼堅實的事實基礎。
在事件發生後,共和黨保守派一邊大力稱讚特朗普的表現,打出「上帝保佑特朗普」的敘事,一邊攻擊民主黨,他們把這次暗殺的誘因歸結為之前民主黨和自由派對特朗普的攻擊。
但是,這種已經被雙方選民看得疲憊的指責並沒有什麼堅實的事實基礎。沒錯,民主黨是把特朗普視為民主的敵人,認為如果特朗普上台美國的民主將不復存在。但是同樣的敘事也發生在共和黨身上,認為他們自己才是在拯救美國民主。當共和黨單方面指責民主黨時,並不能為他們贏得那些觀望的人,因為他們的言論在之前也造成過來自保守派的威脅事件,包括2022年極右翼份子用榔頭擊打當時的議長 Nancy Pelosi 的丈夫 Paul Pelosi(兇手判刑30年),還有因為各種對希拉里·克林頓的陰謀論造成的、2016年12月發生的披薩門(pizzagate)事件(1人因誤信希拉里綁架兒童而持槍闖入披薩店,判刑4年)。
但是對於拜登來說,這也不一定是壞消息。因為,本來他正面臨信任危機,正在努力平息民主黨內部希望他退選的呼聲。但是因為這次「暗殺」事件和接下來的共和黨黨代會,至少在公共層面,絕大部分要他退選的聲音就一下子沒有了氧氣,給了拜登團隊穩下來的機會。那麼,接下來他一方面可以在內部做工作,另一方面,可以調轉方向,來組織民主黨回應共和黨的攻擊,並藉機團結黨內派系。
關注點二:「暗殺」、陰謀論,及對特勤局的指責
雖然我們對於政治暗殺的理解,通常是基於政治鬥爭動機的——比如像林肯這樣有組織地暗殺對方黨派的總統——但是大部分美國總統遭遇的暗殺,都是私人行為。
如無意外,這次「暗殺」事件應該不會有定論,給我們帶來的則會是大量推波助瀾、讓矛盾更加激化的陰謀論。
因為至少到事發後的第二天,我們對槍手還是知之甚少,就知道他叫 Thomas Matthew Crooks,是賓州當地白人男性,2003年生,2021年在他18歲生日那天註冊成為共和黨人,但在之前,拜登宣誓就職的1月20號,他也向自由派的 ActBlue 行動委員會捐了15美元。不過,他捐款的 Progressive Turnout Project 是一個著名的通過政治圈錢的組織,現在已經被民主黨主流拋棄,極有可能 Crooks 是看到了像「拜登就職後是否應該赦免特朗普」這樣吸引眼球的號召信後衝動之下捐的錢,絕大部分錢應該都是被相關機構中飽私囊,而不是用到具體的候選人身上。
不出意外,這應該是一次個人行為,只不過,除非槍手留下了字面上的證據,我們現在還不知道,也許永遠不會知道,槍手是出於政治表態的動機,還是出於完全私人的原因。
雖然我們對於政治暗殺的理解,通常是基於政治鬥爭動機的——比如像林肯這樣有組織地暗殺對方黨派的總統——但是大部分美國總統遭遇的暗殺,都是私人行為。
像 Lee Harvay Oswald 暗殺約翰·肯尼迪,Sirhan Sirhan 暗殺羅伯特·肯尼迪,都應該是有政治動機。但大部分人是出於私人動機,比如 John Hinckley Jr 暗殺里根,就是為了吸引影星 Judie Foster 的注意。其實 Hinckley 一開始是想暗殺卡特的,但是沒有找到機會,於是在里根當選後,目標就換成了里根。1972 年的 Arthur Bremer 也是本來想暗殺尼克松,但是因為覺得很難下手,於是轉而選擇暗殺第三黨候選人,阿拉巴馬州長 George Wallace。最終造成 Wallace 中槍癱瘓。事實上根據特勤局的統計,1970 年代,他們平均每天都要接待一個「想要見總統」的人。這些人裏,大部分都有心理問題,有三分之一被送進醫院。
這些因為私人動機想暗殺總統的人,大多是因為個人生活不如意,而並非是出於政治理念,而選擇去暗殺總統或者總統候選人,以表達自己對社會的失望和憤怒,引來一點點的關注。大部分的暗殺者都很孤獨,被主流群體拆斥,情緒也不穩定。而就現在流出的一些信息看,雖然開槍的 Crooks 並不是什麼特別行為怪誕的人,但是他也屬於不合群的落單的人,在學校裏也遭遇了霸凌,符合這些傳統暗殺者的特徵。
這些都會是陰謀論的土壤。所以可以肯定的是,這次事件後,會有大量的陰謀論出來。
特勤局往往會因為這些暗殺事件而被改革,或賦予新的責任。
但不管是出於什麼動機,這次特朗普遭遇暗殺,肯定會把特勤局放到風口浪尖上。很多人指責特勤局沒有做好保護工作,以至於在離特朗普演講位置只有一百多米的屋頂居然無人設防,而且在很多現場觀衆看到槍手後馬上大聲呼叫、和警方主動聯絡的情況下,特工還是讓槍手開了大約八槍。
美國特勤局雖然是1865年成立的,但是一開始並沒有負責總統的安全。一直到1901年 William McKinley 總統遇刺身亡,特勤局才開始負責保護老羅斯福。1906年,特勤局才獲得國會授權保護總統。
1950年有兩名波多黎各獨立運動積極份子試圖進白宮暗殺杜魯門未遂,特勤局被授權保護總統及其家人,以及副總統。到了1962年,剛離任的前總統也被加入到被保護名單裏。
1963年約翰·肯尼迪被暗殺,特勤局被要求保護前總統和妻子到去世,子女則保護到16歲。像總統遺孀則保護到改嫁為止。
1968年,羅伯特·肯尼迪被暗殺,特勤局又被要求保護重要的總統和副總統候選人。像在2016年共和黨總統初選,特朗普在2015年11月就開始要求特勤局的保護,並被接受。另一位一起被接受的是當時異軍突起的 Ben Carson。
所以可以看到,特勤局往往會因為這些暗殺事件而被改革,或賦予新的責任。現在共和黨矛頭都指向特勤局保護不力,所以接下來它的角色會如何變化也會是一個關注點。
關注點三:共和黨的槍支政策
在剛剛通過的共和黨黨綱裏,擁槍權只象徵性地出現了一次,而沒有任何的具體政策。
另一個可能值得關注的點,是暗殺者用的槍。
歷史上暗殺美國總統用的幾乎都是手槍,只有 Lee Harvey Oswald 暗殺肯尼迪時用的是長槍。而這次,Crooks 用的是長槍,極有可能是 AR-15。
這些暗殺的一個常見特點是,他們用的槍都是有爭議的。比如,Lee Harvey Oswald 用的6.5毫米 Carcano 是意大利在1940年代製造的。二戰後歐洲留存了大量軍火等待銷燬,美國的商人就用低價買下,稍加整修後在美國廉價賣出。像 Oswald 就是在美國步槍協會(NRA)的雜誌《American Rifleman》上看到廣告,通過郵購買的槍。
考慮到特朗普在其任上還通過了撞火槍托(Bump-fire stock)禁令(這個禁令最近剛剛被高院駁回),可以認為特朗普在槍支管控上的立場遊動空間是非常大的。
1963年肯尼迪遇刺,1968年馬丁·路德·金遇刺,和羅伯特·肯尼迪遇刺,讓美國終於下定決心對槍支買賣進行管制。1968年的《槍支控制法案》禁止了郵寄購槍,也禁止向特定人員賣槍,比如外州人,無綠卡的外國人,未成年人等等。同時禁止從海外進口手槍。
但是,因為零件依然可以進口,於是像德國的 Röhm 就開始在美國設廠,進口零件在美國組裝,以繞過槍支控制法案。1981年裏根遇刺,Hinckley 用的,就是這樣的一支 Röhm RG-14 左輪手槍。也是因為里根遇刺,當時捨命給里根擋子彈的白宮新聞秘書 James Brady 身負重傷。之後 Brady 就為槍支管控而奔走,終於在1993年推動通過了《Brady Handgun Violence Prevention Act》,要求在購槍時需要對購槍者進行背景審查。
1994年,國會又通過了《Violent Crime Control and Law Enforcement Act》,其中通過了為期十年的聯邦進攻性武器禁令,不允許為平民生產像AR-15這樣的半自動武器。這也是控槍運動最後的輝煌。之後控槍聯盟就土崩瓦解,NRA的擁槍敘事在共和黨變成了主流,控槍成了不能碰的高壓電。2004年進攻性武器禁令過期,AR-15這樣的半自動步槍捲土重來,銷量直線上升,到2020年,美國賣出的槍支裏有1/5都是半自動步槍。它也和各種大規模槍擊事件聯繫起來。
非常有意思的是,因為NRA最近陷入內亂,它在政治上的影響力也在下降,而新一批的、更激進的擁槍組織的政治影響力還遠沒有NRA系統。在剛剛通過的共和黨黨綱裏,擁槍權只象徵性地出現了一次,而沒有任何的具體政策。考慮到特朗普在其任上還通過了撞火槍托(Bump-fire stock)禁令(這個禁令最近剛剛被高院駁回),可以認為特朗普在槍支管控上的立場遊動空間是非常大的。雖然共和黨閉口不談此次暗殺涉及的槍支問題,但是這的確為槍支管控留下了一個可以推進的口子。
不過這都是未來的事了。在當下,更讓人擔心的,反而是雙方的矛盾會不會因此激化,會不會引發更多的暴力事件。如果真的出現了新的政治暴力事件,不管是什麼層面上的,都會讓這一次大選陷入一個螺旋式下沉的危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