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論(Auteur Theory)是興起於20世紀中葉,由法國影評人倡議的一種電影理論,影響到新浪潮電影的呈現手法,並啟蒙了往後的獨立製片世代。一部作者論的電影,不該受到娛樂工業體制的干涉,必須能直觀地投射出導演本人對於事物的見解,賦予他絕對的創作自由。
這部電影被視為導演個人的作品,而非一件每個製作環節都經過商業估算的綜合性技術產物。
當我們在台北的街頭走踏,咖啡館出現的頻率幾乎已經追上了無所不在的便利超商(而且,若將便利超商當成某種更隨意的咖啡館,數量就更驚人了),不過其中許多都是標準化的產物,無論跨國名牌或本土品牌,每一家分店提供着精準而單一的咖啡氣味、安置着統一採購來的家具、燈光調整到一致的明暗度,就連音樂都由總公司專責挑選。
偶爾,我仍會去星巴克外帶一杯本日咖啡什麼的,一如我定期會到戲院讓一部不需要思考太多的好萊塢電影放鬆一下腦袋,但真會讓人願意靜心坐下,好好待上幾個鐘頭的咖啡館,肯定不會是千篇一律的連鎖店。
台北百花齊放的咖啡館譜系中,也有一派秉持着店主即是創作者的經營哲學,那家店彷彿是主人私心打造的一樣作品,每個細節都反應出他的喜好與堅持。客人一走進去,除了濃郁的咖啡香,聞到的是一種獨特的氣質,甚至感覺自己走進了一座小型的個人博物館,館裏藏着一些隱私,透過某扇半開的窗,能觀察到主人細膩的心思。
「這裏,和其他地方都不一樣啊!」初來乍到的客人在心底murmur着,帶點驚喜感。他養成定期報到的習慣,一次、兩次、三次,最終成了常客,成為那座小型博物館的固定館藏之一。
臨沂街的边边,便是一間極度吻合作者論的咖啡館,它的創始、改造與發展,全圍繞着老闆老徐自己的生活軌跡,執着地行進。有一回徵店員,他張貼的公告寫着:「不要小清新。」憑此,你大概可以推斷出這家店的脾性了。
在我們推開店門以前,先簡單聊一聊臨沂街。
臨沂街自八德路起,信義路止,南北縱向穿越了中正區的精華地帶。起點是3C商店雲集的光華商場,終點則是熱鬧的東門市場,傳統與現代,在這條街的兩端展現出截然不同的風情。和台北諸多街巷分享着相似的命名脈絡,臨沂原是中國的一座城市,位在山東,因緊臨沂河而得名。
當然,你現在走在臨沂街上,既不會想到山東更不會憶起沂河,倒會覺得這雅馴的街名滿符合沿路的情調,特別是在行過濟南路,從雙向道縮減為單行道之後,街邊佇立着姿態各異的樹種,有挺拔的椰子樹,有盤根錯節的老榕樹,當地居民勤於綠化家園,蔓生在屋簷的多肉植物一路生長到牆壁的頂端。而屋況完好的日式平房,台北市區已不多見,臨沂街保存了幾棟。
再往南行,愈接近東門市場建築愈顯陳舊,市井的氣息也愈純濃:銀樓、小吃店、水果攤、鐘錶行、修鞋舖等old school的商家,年復一年做着生意;口操道地台語的老人聚在街角,下着那一盤永遠下不完的棋。這幾年,東門市場周遭開設了幾家青年旅舍,外國背包客在別具古風的臨沂街上走動,把多元文化的混搭感發揮得淋漓盡致。
边边就藏身在一個僻靜的社區,左鄰右舍感覺一家比一家更有年紀,褪色的招牌、生鏽的鐵窗、洗衣店大剌剌曬在門口的衣物、鬧區內幾乎絕跡的柑仔店,整個街區宛如重現着三十年前生活現場的布景。
老徐說,曾有陸客團專程被導遊帶進店裏參觀(那當然,造成了一些尷尬),边边確實不是一間容易「路過而發現」的店,你恐怕得專程去找。尤其在當前動不動就喊都更的城市氛圍下,它顯得有點叛逆——房屋後方留下一整片空地,巷口闢建成台北特有的假公園,边边與相鄰的樓房被孤立成一座半島,彷彿是用自身安定的存在,像大型開發案說不。
最初租下這棟老房時,屋況極差,一樓只掛了一扇鐵捲門,連牆壁都沒有。老徐當時在永康街附近開了一家閑隅茶館,對空屋改造已有經驗,花了兩週便裝修完畢,再一點一滴尋找合適的家具和擺設,逐步調整成現在的樣子。
一樓像是安適的客廳,陳設沙發和幾對桌椅,小巧的裝飾品散落在各處,巨幅的Bob Dylan與《猜火車》電影海報非常醒目。二樓是雅致的和室書房,枱燈灑下暈黃的光,一落一落的雜誌用鐵網罩着,榻榻米上擺放着坐墊和幾張低矮的木桌,客人入內得先脫鞋。二樓還有一個對外陽台,透過盆栽的空隙,有時會瞧見對面那間家庭理髮廳的師傅正打着呵欠。
開業初期,老徐蠟燭兩頭燒,後來實在忙不過來,便將閑隅轉讓給朋友,自己專心照顧边边,也搬入未對外開放的三樓。於是,边边不再只是一間他開的店了,他就住在自己的作品裏。就這層意義上,還有什麼比這更作者論的?
提到作者,不得不提塞滿一二樓每個角落的書,那些似乎隨時會山崩般傾塌下來,可以媲美二手書店的藏書,是边边獨樹一格的特色:徐四金的《香水》、林克孝的《找路》、米蘭昆德拉的《笑忘書》、達爾文的《物種起源》、薩德侯爵的《索多瑪120天》、井上雄彥的《浪人劍客》與整套的《JoJo冒險野郎》等大量的人文、歷史、藝術類書籍,外加漫畫與身體保健類的養生書。
「這主人,書讀得可真雜。」愛書的客人仔細瀏覽過藏書,應該會有如此感想。
一問之下才曉得,老徐的個人收藏只佔了部分,過半是由客人所捐贈的。或許家中安置不下,或許覺得边边更適合存放與流通,熟客們把書帶來,請老徐代為照料,日積月累下,各式各樣的書冊成為整家店的風景,歡迎租借回家,也可以好整以暇待在店裏,搭配相似曲風連播的歌單,一本一本地讀。
所謂相似曲風連播,譬如Iron & Wine接上Junip再接上Benjamin Francis Leftwich,都是舒緩的民謠風格。這是我實際在店裏聽過的。
從边边播放的音樂、張貼在廁所的野台開唱和獨立樂團落日飛車的海報,以及頗具小眾品味的擺飾等等,你可能會以為老徐是藝文背景出身。其實,他大學讀的是地政,畢業後的工作和藝文圈也無關聯,開店後卻發現「怎麼來的都是這些人。」大夥在這交流資訊、互通有無,以符合边边低調性格的方式。
從沒想過要當咖啡職人,也不刻意追逐近來火紅的精品咖啡熱潮,老徐專注地把環境弄好,讓對味的客人自然上門。雖然不曾拜師學藝,實地摸索、操練了多年,如今他也煮的一手好咖啡,並且會按照食譜做出幾樣簡單的甜點。
店內的座位不多,客人在靜態的空間做着自己的事,有默契地互不打擾,並與一隻白狗、一隻黑貓和平共處。老徐全年無休守在吧枱後方,用心煮着每一杯咖啡,然後不疾不徐地端給客人。累了就發則店休啟事,給自己放一天假,出去透透氣。
來到边边,就像被帶到一位朋友的家裏做客,主人不過分殷勤,也絕不怠慢,彼此保持着舒適的距離。最吸引人的,終究還是人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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