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這裏的網咖和撞球間,現在一樓是藥妝店,專門賣面膜給陸客。中間成了彩券行。」王苓指着金門西半部主要鬧區──金城鎮上一處圓環邊上的二樓建築,細數這些年的改變,在這些老房子身上留下的刻痕。屋內天花板上的橫樑,還掛有國父孫中山的肖像,旁邊四個大字「緬懷先烈」成了辨認它曾與「戰爭」關聯的印記。
30歲上下的王苓是金門人,和姊姊王莛頎在金城鎮的鬧區,經營一個文化工作室——敬土豆,兩人大學畢業在台灣待了幾年後返回故鄉。她們的爺爺曾經抱着一家老小,為了躲砲彈辭別祖父母,跑到台灣討生活。而兩人的父親則是在戰地政務期間、金門急需各類人才時,保送到台灣唸書,回到金門後進入公務機關,成為生活相對穩定的公職人員。
卸下前哨角色 迎接觀光財
曾在美國念博物館管理的王莛頎,實習的單位便是一個社區博物館,關注地方社群的文化保存,「我那時覺得,這一套很適合用在金門。後來回台灣工作幾年,我就回到金門。」金門的工作機會不多,身邊的同學畢業後總是急着逃出小島,兩人在當地經營文化工作室,更是讓公務員出身的父親摸不着腦袋,「他常常跟我說,要不要考慮進入公家單位工作。」王莛頎笑了笑。
敬土豆關注當地文化特色,「像是金城鎮的東門菜場,每天早上五、六點會有市集,就是老人家一早把家裏抓的魚、種的菜拿來賣,一早坐在市集和老鄰居聊兩句。」不過,王莛頎說,觀光客並不會逛這些市集,他們會去連鎖商店買東西,去逛免稅店;這種傳統的交易市集,或將逐漸凋零。
戰地政務多年,讓金門失去叛逆性格,戒嚴對人造成最大的影響,就是禁錮了他們的心和思想,金門居民鮮少對公共議題進行討論,對於周邊發生的一切,多選擇默不作聲的忍耐。
戒嚴餘毒反映在生活的角落,當地人說,以往每村都有一個「指導員」,因為僅有村長家有電話,指導員負責通知某戶人家,到村長這兒接電話。「一直到現在,我們村裏的指導員還是戒嚴時那一個,他每次廣播語氣就是頤指氣使,也不過就是通知開會,講的卻是一副不來等下要抄家滅族一樣。」
也就在這十多年間,這個原本的「反共前哨」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觀光取代了駐軍,消費成為經濟支柱;金門土地價格直追新北市;冷戰結束加上地理的接近,金門離廈門愈來愈近,離台灣愈來愈遠。
「小三通」的規劃,出於當時的陸委會主委蔡英文,如今正在競選總統的她,不只一次以「小三通」的政績向外界證明:民進黨絕不反對兩岸交流;民進黨執政期間,兩岸關係也並非毫無進展。
金門距離廈門僅15公里左右,不僅地理位置靠近中國,文化上也一直屬閩南生活圈,語言與習慣都和廈門相近,「像我在廈門用閩南話跟他們殺價買東西,當地人都不覺得我是外來的。」在金門經營民宿的洪篤欽說道。
但回顧1949年後的冷戰年代,金門卻與約300公里外的台灣本島關係更密切,從「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的政治教條,到經濟、教育,方方面面都與台灣同步。政治把金門與廈門的天然紐帶硬生生地切開,「而這個地理與政治上的雙重性,讓金門不論對中國或對台灣來說,都是邊陲。」家住小金門的羅德水說道。
1987年台灣本島與澎湖解除戒嚴,但金門、馬祖卻遲至1992年、解除動員戡亂後才真正解除戰地政務。而更大的改變發生在2001年民進黨執政時期,政府規劃了「小三通」,也就是允許中國旅客和貨品以簡易的程序進入金門和馬祖,作為兩岸交流示範點。
「小三通」的規劃,出於當時的陸委會主委蔡英文,如今正在競選總統的她,不只一次以「小三通」的政績向外界證明:民進黨絕不反對兩岸交流;民進黨執政期間,兩岸關係也並非毫無進展。
兩岸軍事對峙結束後,中國更加積極的開放交流,計畫讓金、廈融合為共同生活圈。例如1991年福建省公布《台胞往來福建管理辦法》,讓持有台胞證且搭乘台籍輪船的抵達者,在邊境確認身份後便可入境。1994年亦片面實施《關於對台灣地區小額貿易的管理辦法》,1999年更在大嶝島設立「小額貿易區」,意圖讓金、廈兩岸間的走私問題化暗為明。
「小三通」對金門或許是把雙面刃。它的確為金門帶來人流,根據港務局統計,「小三通」起始的2001年,約有21萬人次進出金門,2014年,進出人次已攀升到151萬,看起來像是能為金門的觀光注入一股新的活水。另一方面,當「小三通」帶來新一波人潮時,也為金門帶來爆衝式的發展。
爆衝式發展 BOT林立
為了吸納「小三通」帶來的中國遊客,面積只有台北一半大的金門開始冒出許多BOT案(編案:指政府將開發案交由民間興建、營運一段時間後再轉移回政府的開發模式),包括免稅商店品牌——昇恆昌的購物中心與旅館,蓋在林務所土地上的「綠色休閒度假園區」等林林總總十多個BOT案。
「現在金門都看得到原住民了。」當地人笑着說,為了因應大型BOT工程、加上金門大橋陸續動工,包商從台灣帶了工人過來,其中不乏許多原住民。「而以前開在市區裏,專門賣給學生的自助餐店,現在都移到大馬路邊。因為工人都是開大貨車過來吃飯,得馬路邊才有地方給他們停車。」看着陸續興起的高樓,當地人細數着日常生活中的轉變。
只是這一波BOT熱潮,卻也在前年終於引爆當地人的不滿。2013年3月,因為不滿縣政府在沿着西岸水頭碼頭的海岸線上築了一條便道往北的聯外道路,影響附近浯江溪的生態,當地居民組成了「搶救浯江溪溼地行動聯盟」向縣府抗議。談起前年的行動,一位退休的老師莊西進說,當時這條總長1.9公里的聯外道路,全是為了港口旁的BOT能盡速完工才開通,一路通到機場,方便工程載運材料。
反對北側聯外道路只是最後一根稻草,更早,在1999年通過環境影響評估的「水頭商港擴建計畫」已埋下導火線。為了擴建碼頭,碼頭的西側與北側預計築起防波提,而這樣的設計毀了鄰近的潮間帶,也讓以潮間帶為棲地,目前地球上僅存四類,其中一類就在金門的的活化石——鱟失去了家。
BOT過量的矛盾成為2014年底縣市長選舉熱門議題,選舉過後,無黨籍的候選人陳福海因反對BOT而當選縣長。「這在金門是不可思議的!」
可笑的是,碼頭工程施作到一半,才發現當初地質探勘有誤,導致碼頭水深僅有6米多,大船進不了港。花了十多年、投入新台幣數十億經費的商港口工程全部泡湯,還犧牲了鱟的棲地與附近聚落漁民的生計。紀錄片導演洪淳修在拍攝金門海岸變遷的片子《刪海經》中記錄了這段故事。片中描述着潮間帶消失後,漁民缺乏港口,出海捕魚後漁船無法靠岸,人要回到岸邊還得撐着「小烏龜」(小型木筏)回岸,除了徒增不便以外,還不時被海巡隊當成是偷渡的中國人。
為了讓做壞的港口起死回生,金門縣政府企圖將商港轉作「客運碼頭」,同時規劃鄰近土地設置商場,並以BOT方式委外經營。而這條北側聯外道路,當地居民認定,就是為了港口的BOT工程。
「山也BOT、海也BOT」,這句話原本是電影台詞,如今反對浮濫開發的民眾人人琅琅上口。當地居民揭露金門正在規劃的十多項BOT案,而這一揭發也翻倒了國民黨在金門長年的執政位置。「聯外道路的抗爭其實只是一件小案子,但它引發的效應卻很大,外界看到金門這麼小一個地方,居然有十幾個BOT也都嚇一跳。」莊西進說,BOT過量的矛盾成為2014年底縣市長選舉熱門議題,選舉過後,無黨籍的候選人陳福海因反對BOT而當選縣長。
「這在金門是不可思議的,因為多年軍管,金門的首長都是軍方指派,開放民選之後也一直都是國民黨執政,國民黨的勢力在金門已經生了根。這是第一次,國民黨沒上!」(編案:2001年到2009年的金門縣長李炷烽為新黨籍。)談起國民黨候選人竟然被扳倒,莊西進不可置信地說。也因為2013年的這場抗爭以及2014年選舉變天,許多BOT案才得以暫緩。
炒地、法規鬆綁 政商闇黑合作
除了大筆國有土地拿去做BOT,「小三通」之後,金門土地也以蠶食方式一塊一塊賣了出去。由於對「金廈生活圈」的想像,以及看好金門未來或許能納入福建的海峽西岸經濟區,這幾年不少仲介進入金門炒起地皮,「1993年以前農地一千平方公尺大概新台幣100萬,現在要新台幣1000多萬。」莊西進說。2014年內政部實價登錄系統中,金門的交易價格一坪可達新台幣38萬元,直逼新北市的房價。
不只台灣本島的人前進金門炒地皮,金門人也跟着炒,甚至中國人也加入這波炒地皮風潮。2011年中國的媒體便曾經大篇幅報導如何到金門置產,將金門稱為「鼓浪嶼第二」,鉅細靡遺的描述中國人可以如何以人頭或設置公司方式,輾轉到金門買地產。
當地人也盛傳,政商關係良好的人家,直接帶隊從中國把投資者引進金門,再透過政治關係將土地法規鬆綁,「像縣府現在就在研議修法,鬆綁『自然村』(維持傳統建築的聚落)的建築限制,透過土地分區的方式,讓原本不能興建超過3層樓以上的自然村,部分土地可放寬建築高度,增加容積率。」關心金門文化的王苓憂心地說,這些土地法規的鬆綁,多是為了配合這幾年方興未艾的土地炒作浪潮。
土地買賣成為風潮,就連電影《軍中樂園》拍攝地點──陳景蘭洋樓都被中資相中買下。廈門陸島酒店公司2014年也花了新台幣兩億元,標下金門著名的「金寶來大飯店」的建物及土地。土地利益讓許多金門人賣出手中地產,卻也因此撕裂了彼此的關係,「這幾年我在金門聽最多的,就是誰家賣了土地,然後親戚因為分配問題互相打官司。」洪篤欽感嘆。
「其實剛解嚴那時也曾經有一波土地炒作的風潮,很多人來投資、蓋房子。結果金門後來發展不如預期,房子蓋到一半蓋不下去,投資人也跑了。金門很多蓋到一半的爛尾樓啦。」看着捲土重來的炒地皮風潮,在金門生活大半輩子的莊西進感慨着土地遊戲的虛幻,以及對人心的傷害。
「這個『工具性』(指小三通)的政策,依舊沒有把金門的定位思考清楚。光是離島建設指導委員會的人從來都沒來過金門,你就知道政府對離島的規劃想像是怎樣了。」
如今金門四處可見興建中的房舍,「往西北角的慈湖過去那一帶,以前整片都是農田,現在到處都在蓋農舍,包工手上案子多到我們之前想找人修一下老房子的窗戶,結果沒有人有空,都覺得你這案子太小他們根本懶得賺。」王苓苦笑着說。
土地炒作的熱度與「小三通」對金門帶來的實質效益,成了一熱一冷的對比,「『小三通』對當地人根本沒有幫助,只有對一些開店做生意的有用。這些中國遊客來了頂多停一晚,明天就整團拉去台灣,在金門也不過就是逛碉堡、逛名產店,跟我們有什麼關係?」談起「小三通」,洪篤欽分析,2003年兩岸直航後,「小三通」的往來人次也從過去每年三位數比例成長,掉到2005年開始僅有兩位數成長,2012年以後更出現負成長。換句話說,當「轉運」或「跳版」的功能被取代後,金門的吸引力恐怕也難以維持。若只想靠着「小三通」來維繫觀光命脈,這樣的發展終究難長遠走下去。
「不論稱為『先行先試』或者『實驗基地』,它的位置讓還沒準備好跟中國交流的台灣,有一個跳板。對台灣來說,拿金門做試驗,交流好了,在擴大開放;交流不好,也不過就局限在金門上頭。」曾在民進黨執政時期擔任陸委會主委機要秘書的邱垂正說,「只是這個『工具性』的政策,依舊沒有把金門的定位思考清楚。光是離島建設指導委員會的人從來都沒來過金門,你就知道政府對離島的規劃想像是怎樣了。」
天空清澄的時刻,從小金門的西岸遠眺便能看見廈門一幢幢高樓大廈的身影,對比金門因為長期戒嚴,因此始終保持那臨海漁村的模樣,讓不少人因此感到寒磣,期待成為廈門那樣。城鄉差距與對發展的急切,再遇上長期缺乏整體發展的規劃,以及僅僅把金門放在「工具性」的使用上,讓島嶼始終少了主體性,被鄰近的中國牽引着,始終找不到自己的模樣。
說得真好
为什么恶心?
最后一句真恶心
最后一句话恶心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