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是香港垃圾堆填區。
這裏亦是一座無比巨大的木材墳墓。
每天在香港這個城市,被當成固體垃圾填埋在這塊墓地的木材就高達670公噸,其中大約600公噸產生自工商業活動。
這相等於220頭2700公斤亞洲成年象的重量,需由7700株5年速生的桉樹製成,而600噸木材中,絕大多數是香港人在街頭巷尾,偶然都會看到在物流卸貨後遺棄的「木卡板」。
面對堆填區中這個駭人的巨大墳墓,大家都會疑問,木材為何沒有回收循環再用?
減廢、增種樹木、再生能源,都是應對全球變暖的重要舉措,也是歷任特區政府施政報告出爐時念茲在茲的任務,但香港環保政策長期被詬病落後與無效。
早前,美國研究機構氣候中心(Climate Central)於11月9日指出,全球溫度若比工業化前高出攝氏4度,香港、上海和天津等地會受海平面上升影響,導致約4500萬人流離失所。
這些科學研究數字每天在媒體出現,看似與我們生活如此遙遠,但今年立冬已過,香港本週的氣溫仍維持在攝氏25度以上,全球變暖已悄然改變我們的日常,令人們抓狂。
然而直至今天,香港非但沒有全面政策應對氣候變暖問題,在最基本的環保第一課——廢物回收中,亦處在非常初級的階段。
木卡板的命運
香港藝術家王天仁,專注以撿拾來的木卡板加以拼砌作藝術創作,他能把粗糙的廢木變成水牛、火車、八爪魚等充滿童趣的大型裝置。
不過在香港的工廠區和批發中轉站,王天仁眼裏是寶的「木卡板」不過是一堆堆廢木。木卡板是國際物流運輸常用品,作為搬運工具,它通常墊在貨箱底部,方便叉車從底部托起貨物。
據統計,近12年來,香港港口的吞吐量維持在每年2000萬個貨櫃以上,其中進口量保持在1000萬個貨櫃以上。以最常見卡板的尺寸計算,平均一個貨櫃可以放20塊卡板,每年進出香港的卡板,數以億計。
卡板由不同材料造成,有木製的、紙製的及塑膠製成的,卡板跟着貨櫃漂洋過海,從世界各地源源不絕湧入香港。有些貨櫃一到港就立即拆櫃,碼頭的卡板常常堆積如山。剩下的繼續運送到香港各地的公眾貨物裝卸區,或送至貨物的集散地如水果批發地、工廠大廈等地。
總之,每一處物流經過的,可能卸貨的地點,都會有木卡板被就地遺棄。經營「卡板專營店」U-Pallet已13年的Fire接受端傳媒訪問時告訴記者,由於木卡板價格便宜,「往往用完即棄」,物流貨運公司一般只回收塑膠卡板。
在香港火炭的工業區裏,王天仁留意到「工業大廈管理處到週末才會集中清理累積了一週的木卡板,所以每到週五,木卡板都會堆成山」。他乾脆把藝術工作室設在火炭的工業大廈裏,每次需要創作的原材料時,出門轉個圈便收穫滿滿。
但王天仁所撿的木卡板只是極少量,絕大多數木卡板的最終命運,是被視為無用的垃圾,送往垃圾堆填區。
香港政府至今沒有統計堆填區每年接收多少噸木卡板,環保署自2007年才開始將「木材」劃成獨立一類統計。根據該項統計,最近8年內,香港平均每年產生廢木大約13萬噸;若按每日平均量計算,香港每天有約330公噸的廢木被拿去堆填,其中工商業所產生的達到每日258公噸。
政府木材廢物表中的數字,每一日就低估了接近342噸。
不過香港浸會大學生物系助理教授鍾姍姍認為,這個數字被嚴重低估。鍾姍姍致力於研究香港城市的固體廢料,說起這個話題,她非常氣憤:「政府的抽樣只截停混合了不同垃圾的車,從中看不同垃圾所佔的比例,進而估算整體棄置量。如果整車都是木卡板呢?就成了漏網之魚。」
鍾姍姍在2008年與2009年兩次帶着研究團隊到香港6個垃圾轉運站,蹲點觀察,並將研究成果於2010年發表在學術期刊。根據她研究估計,「政府木材廢物表中的數字,每一日就低估了接近342噸」。
被低估的,都是整車整車的木卡板,無疑是由工商業產生。將這「342公噸」加上環保署數據中的「工商業所產生的258公噸」,估計日均被丟棄的木卡板可達600公噸。
將「600公噸」乘上365,即每年遠渡重洋來到香港、最終葬在堆填區「墳墓」中的木卡板們—— 近22萬噸。
循環再用?此路不通
如所有的固體廢物處置的環保議題,被棄置的這些木卡板其實都可循環再用。在全球暖化的大背景下,廢物循環再生被認為是地球的出路。Fire起初也這樣認為,這不單單是環境保護的義舉,也是在這全球大趨勢下一門大有可為的生意。
他在2009年開始回收卡板,初時躊躇滿志,不論什麼材料都收,倉庫中堆滿木卡板,但他很快就發現這門生意在香港不可行。
營運上的原因,最主要是回收得來的卡板規格千秋、質量也參差不齊,無法滿足大批量的需求。
這間工廈收幾十塊,那邊物流公司給我幾十塊,完全不統一。顧客如果要裝貨櫃出口,問我要1000塊一模一樣、乾淨的木卡板,最後我沒選擇,只能生產全新的。
另外,木卡板因為可能攜帶蟲卵與細菌,大部分國家都需要提供醺蒸滅蟲證明才准予入關,而有效期只有三個星期,「進香港的木卡板都經過處理,但再出口時早已過了21天的有效期,要重新送去醺蒸。算上來回運費和醺蒸費,還不如直接造一塊新的」。
最終,Fire跟其他放棄回收的經營者一樣,2011年起就再也不回收木卡板。「加上香港土地寸金尺土,存放大量薄利的木卡板根本不現實。」Fire說,現時哪怕有人要他去收木卡板,他也只是拍照擺上自己的網站,為有需求的人牽線搭橋,以免佔據自己的倉儲用地。
這正是香港地價昂貴的大背景下,少人投身回收行業的最現實問題。根據環保署統計,在2007-2011年,廢木的回收率僅僅超過一成,近3年更在5%徘迴。
與Fire經歷相似的,還有大半輩子和木頭打交道的馮永棠。30年前,他創立了合榮木箱,主營各種木器,也包括木卡板。馮永棠一直自詡合榮木箱是夕陽產業,好幾年前也開始做起回收生意,不過卻併棄木材,而是以膠卡板為主,甚至在老店招牌後面加上了括號,寫明「膠卡板總匯」。
馮永棠告訴記者,木卡板使用過程中會撞壞,浸水也會折舊,回收得來的質量參差,數量也難以掌握。「要滿足那些大批購入的客戶,一定要有很大的回收量才能保證湊齊同款、同質量的木卡板,」只有千呎倉庫和一輛貨車的馮補充道,「存放和運輸又會成為難題,木卡板利潤那麼低,在香港到那裏去找又大又便宜的倉庫?體積大又拉高了運輸成本。」馮最後亦跌入租金昂貴、拉高回收成本的怪圈,這問題已困擾香港多年。
在缺乏二手供應商的大前提下,香港的貨運國際物流需要木卡板時,大部分就直接購買全新的。香港歷史最悠久的卡板供應商泰興祥,成立於1968年,後來跟着香港實業北上的大潮,分別於87年與95年在深圳、東莞設廠。
記者在大陸B2B網站阿里巴巴上查詢木托盤製造公司,並致電詢問。同樣載重量,木卡板比塑膠卡板便宜許多,這或許是木卡板雖然通關麻煩,但仍舊佔有市場大份額的主要原因。對方在報價時提議說,如果僅僅是用於出口,可以選擇即用即棄,所謂的「一次性卡板」。用料稍差,價格也相應更廉。
「一次性卡板」的經濟實惠,地價高企等原因,合力令循環再用在香港成為一個知易行難的行業。
回收再造?困難重重
香港特區政府早在2007年首次開發專為循環再造業發展而興建的設施「環保園」,其網站上的簡介寫着「以可負擔的租金為回收及循環再造商提供長期用地…… 推動本地環保和循環再造業的發展」。
鴻偉人造板公司獲得便宜租用場地的承諾,首年便入駐其中。鴻偉是香港上市公司鴻偉(亞洲)控股有限公司的子公司,其在內地的廠房主要生產由木屑製成的刨花板,而香港環保園內的公司,主營由碾碎廢木而成的「木碎」,或進一步壓制成「木煤」—— 由草本、木本植物製成的再生能源。鴻偉是全港唯一一間回收廢木的工廠。
不過,其負責人黃建澄告訴端傳媒:「我們在這邊設廠,雖則租金便宜,但地方偏遠。政府承諾會協助收集各區的材料,不過未見有實質政策,我們一直收不夠原材料。」因為回收的木材不足,黃建澄現在每年只開工三個月。
大量廢木被棄置的同時,為何木材回收公司卻收不到所需的原材料?問題出在現行垃圾轉運的模式。
環保署回應指,現時政府將轉運站的運營外判,並要求承辦商將可回收物料分開收集,然後交與合適的回收商作循環再造。但端傳媒記者發現,所謂「交與」,其實是要求回收商自己前往垃圾站收集。
地處屯門的環保園位置偏僻,去最近的西九龍垃圾轉運站回收木卡板並不划算,「我因回收量增加而額外獲得的利潤,連一來一回兩程車費的成本都不能填平。再加上人工、電費,現在我開工比不開工的虧蝕更多!」黃建澄正盤算着,2017年租約期滿後就會離場。
香港每天填埋了七千多株樹木,同時,為了滿足物流貨運的市場需求,新的樹木不斷被砍伐,用來製造全新的木卡板,惡性循環不息。
沒有回收商親往回收,滯留在西九龍垃圾轉運站的木卡板,會被與其它各類垃圾混合、破碎、壓縮後運至位處新界西的稔灣堆填區。雖然距離回收廠只有10公里,但已無法從混合垃圾中重新撿出乾淨的木卡板。
循環再用難為,回收再造亦非出路。換句話說,香港每天填埋了七千多株樹木,同時,為了滿足物流貨運的市場需求,新的樹木不斷被砍伐,用來製造全新的木卡板,惡性循環不息。
香港的堆填區,成為了這些漂洋過海的木卡板的最終歸宿,這些木材在堆填區長眠,花上十數年的功夫重歸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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