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女碩士方夏說,這是她第一次對別人承認自己整容。她削了下頜角,墊了下巴。手術很成功,甚至朝夕相處的男朋友也沒有看出她外表的異常。但她開始抑鬱,吃不下飯,用額頭撞過牆。
七十多天以來,這個秘密捂在她心裏,發了霉。
「不管我自殺也好,不自殺也好,但我現在特別想讓所有人知道,整容這件事跟你的想象完完全全不一樣。」方夏對端傳媒記者說。
坐在她的學校門口一家咖啡館,這是個有一張精巧的娃娃臉漂亮女孩子,沒有任何遮掩、紅腫或異樣。只是臉色晦暗,黑眼圈,眼睛滿布血絲,說話軟弱無力,彷彿就要溺死。方夏說她從前愛笑又敞亮,活得像快樂的Cinderella。但她現在找不到快樂。
她側過臉,指向臉龐的邊緣角落:我沒有下頜角了,我的下巴是假的。
2015年3月7日,一位自揚州赴天津走穴的醫生從她的下頜取走了兩根魚刺那樣細的骨頭,在下巴裏墊進一塊叫做medpor的高密度多孔聚乙烯生物材料。這種假體既不會像硅膠那樣透光,也不會像奧美定那樣在人體內分解,據稱它安全無副作用,但在此刻的方夏,這是一顆炸彈。
「沒有醜女人,只有懶女人」
就中國大陸當今社會流行的評價硬指標,方夏無疑是被上天選中easy模式的那類人:學霸,白富美,乖乖女,名牌大學碩士在讀,有一個相戀多年的男朋友,準備結婚。她一直是所有人口中那個「別人家的孩子」。
但偶爾會有某一類時刻,公主般的快樂瞬間戛然而止——比如去年在香山遊玩,她擺好pose後一陣風來,正要給她拍照的男友說:手抬起來,把臉擋着點兒。
其實方夏並不覺得自己臉大,只是自幼總有人提醒她,你的下頜多出兩塊肉。
她說自己是一個矛盾的人,一方面樂觀開朗,另一方面又容易想不開。
一路「最優秀」過來,她在意別人的眼光和評價,這是她驕傲和自尊的源頭。她照鏡子,盯着自己的臉,越看越像一個不規則的菱形。年深日久,這菱形就成爲她沉甸甸的一樁心事。所以很多年後,當她在大陸流行的社交媒體豆瓣網上,看到一個熱帖完整呈現了一個原本有着「國字臉」姑娘,通過整形手術變成「豬頭」再緩慢消腫最終蛻變爲一枚華麗麗的瓜子臉莞爾一笑的全過程,驚訝之餘,她記住了這個從醫學界闖入腦海的新名詞:削骨。
「你再好,也總有人比你好,」她想變得更美。方夏埋頭考研讀書的近十年間,也是醫療科技日新月異、中國經濟扶搖直上的黃金時代。一時間,熒幕、廣告和雜誌都被身體和臉孔符號佔據,廣而告之着亞洲人最標準的美——白皮膚,雙眼皮,高鼻樑,鵝蛋或瓜子臉,深v,大長腿——邀請着每一個路人自我鑑定。
「沒有醜女人,只有懶女人」的美容界口號濫觴以來,現代科技已經顛覆了牢不可破的生理規律,爲人類的回爐再造提供了切實可行的保障:眼睛可以割雙眼皮開眼角增大,臉部形廓可以裁切變小,大腿脂肪可以抽出再注射隆胸,雙腿可以打斷讓膝蓋骨再次生長,勇攀理想的身高……
根據國際美容整形外科協會的統計,如今中國的整形手術數量僅次於美國、巴西,位居世界第三。但業界普遍認爲這個市場潛力還太大——就萬人整形率而言,中國根本排不上號。
中國整形美容協會秘書長趙振民曾表示,位居中國人最受歡迎整形手術top3的,一是割雙眼皮,二是墊鼻樑,第三便是方夏想要的下頜整形手術。
「顴骨顴弓及下頜角肥大是亞裔女性常見的美容問題,由於其臉型脫離黃金分割比1:0.618,不符合東方民族目前以『瓜子臉』、『鵝蛋臉』爲美的主流審美觀。」一篇學術論文裏,日後將爲方夏主刀的G醫生寫道。
做一件瘋狂的事,堵住心裏那個口子
出於一個學霸的本能,方夏開始搜索關於下頜角削骨乃至整容的一切。
沒有官方數字統計中國每年進行多少台整形手術。但來自一個叫天安公益基金會的NGO的數字表明,醫療美容在中國興起的十年間,已有20萬張臉在整容過程中,被毀容。
一位整形科醫生向端傳媒記者表示,人均醫生覆蓋率太少,中國大陸的整形美容行業實際上還處於「錢多、人傻、速來」的原始積累和產業無序膨脹階段。
「在美國,基本是最頂級的醫生才去從事整形,在中國,很多醫生嘩嘩進入快捷車道,只要有進修證書就能整容了。」「甚至有生活美容院的按摩師學兩天就跑去給人打針了,越是無知者越無畏。」
最致命的是,整容行業缺乏監管,沒有權威的考核和對手術技術和術後效果的評價與監督機制。民營醫院、走穴的大夫、私人工作室乃至黑作坊面對無限商機基本在沒有監管的狀態下以叢林法則發展。
方夏也曾八卦搜索過關於削骨手術的負面信息。 她認識一個男孩術後體質變得很差,開始努力吃阿膠回血,他猜測是手術時失血過多,但他拿不出證據——手術那會兒他正被全身麻醉着,一無所知;
她從八卦新聞裏,扒出2010年超女王貝因實施「3D鑽石魔臉術」——事實上也是削骨——死在手術台上的事,並沒有放在心上:可能是她找的醫生不好。
整個「研究」過程中,方夏始終自認是一個有智力有判斷的知識女性,會遠離這樣的黑洞。
她很快把目標鎖定在看上去口碑不錯的G身上。G醫生一度也被訴狀纏身,一名叫鄭春燕的求美者在術後張口受限,抑鬱、離異、幾度試圖自殺,後被鑑定爲九級傷殘。G的助理在「小分隊」裏「闢謠」,說這是假新聞,是G醫生對手所爲,樹大招風啊。方夏相信了——她看到鄭春燕術後靜態的照片裏的下頜角,和她的想象一樣完美。
她加入了一個叫「小分隊」的QQ聊天群,這是G醫生的「病人」們互動最活躍的平台。
許多「病人」眼中,G是一個「神」。他的名字常常出現在廣告和新聞報道裏:他曾經爲一個企業家複製了一張克林頓的臉,「他把德國嚴謹的整形技術與中國的審美傳統有機地融爲一體,甚至讓你找不到絲毫製造的痕跡」。他的微博裏總是曬着患者整形前差強人意和整形後若鵝蛋若瓜子的纖小臉龐,有時是他與患者的聊天記錄,像是誰在整形後找到了心儀的工作,誰找到了美滿的婚姻,再輔以一張客人粉黛簇擁下的婚紗照。
一段關於妙手神醫、美貌和命運的敘事,被如是建立。
「小分隊」和好大夫論壇裏,求美者們對G醫生的熱烈追捧感染了方夏:
「顴骨下頜下巴一共要接近5萬塊錢了。」
「有同行去揚州手術的姐妹留言,我好有個伴!」
「明天就要去揚州了,好興奮啊!」
方夏在論壇裏觀望,心癢癢了快一年。但真正讓她從理論走向實踐的是:一天,她和男友——也就是她的未婚夫——準備分手。
北京中西醫結合醫院皮膚激光整形美容中心科主任胡守舵向端傳媒記者表示,前來諮詢整容的女性往往分兩類:第一類是陽光型的,年輕小姑娘,想擁有更美的自己;第二類滿臉的困惑、滿臉的迷茫,是婚姻或感情即將或者已經出問題的。
「離婚的,我一般先勸,你們回去好好想一想,」胡守舵說,「醫生需要挖掘病人心底最重要的東西,問問她的初心是什麼?」
其實方夏在收拾行李,顫抖着奔赴手術台的路上,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儘管後來方夏靜下心來想過,「整容的風潮太大,我也被裹挾進去了」,但那刻,她只想做一件瘋狂的事,來堵住心裏那道口子。
掏錢,刷卡
天津464醫院。三甲醫院。
從門可羅雀到2007年後的大紅大紫,中國醫院的整形治療正在經歷一段從「燒傷科——燒傷整形科——整形科——整形美容科——美容整形科」的歷程,這也是它從國家提供的公衆服務緩慢向商業轉軌的過程。一些醫院已經開始將整形科剝離出去民營經營,但實體往往還放在醫院裏。
這裏更像是一個「美」的市場。醫生是一個產品提供者,根據求美者的不同需求,對於身體或面部的各部位進行改造或重塑。購買「美」的顧客,往往不是「病人」,而是一個正常人。
在從前的中國,「整容」是一個神秘的領域,它只是若有似無地出現在明星和有錢人的光環之下,展示着「美」的示範效應。消費文化的時代,身體的重要性被抬舉到空前的高度。隨着物質世界的日益豐盛、鄰居韓國俊男美女生產線的壯大,整容在尋常大衆中普羅開來,越來越成爲求美人士日常消費的一種。
大衆傳媒上對整容後擁有完美臉龐的明星的熱捧,整容醫院鋪天蓋地的造夢廣告和越來越降低的整容手術費用,讓普通人覺得,擁有一張明星臉並不再遙不可及,反而,也許可以成爲改變生活甚至自我內心滿足的途徑,而如果一個女人不美,在越來越多原本缺乏自我認知的女孩子心目中,是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的事情。
按照G醫生微博上置頂的信息,端傳媒記者添加了他助理的微信,表示想做顴骨內推手術的諮詢。天津464醫院的官方網站對這項手術有過一段介紹:「身材修長苗條的趙小姐爲剛剛結束的戀情痛苦不已,原因僅僅是因爲她的顴骨高,偏偏對方的家長相信『面相』裏的『顴骨高,殺夫不見刀』的說法。因此錯過了一段美好的姻緣。」
在實施中,這項手術口內切口入路,將軟組織剝離顴骨,用小型電鋸將顴弓處截斷或半截斷,把顴骨內推到正常位置並固定,或不固定待其自行癒合。由於顴骨和下頜骨是面部「承重牆」,彷彿一張粘膠撕下再貼上,術後常見面部下垂的現象,許多保守的醫生認爲這項手術風險過大,不建議求美者採用。
面對諮詢者,G醫生助理回覆迅捷:「你想什麼時候手術?」
9月21日下午,天津464醫院6樓。這裏通體爲以雪白色爲基調的裝修風格,流線型未來感的前台,休息處沙發正對的40寸電視上播放着台灣綜藝節目《康熙來了》,該期主題泄露着「美」之場域的核心機密——《醜小鴨變美的血淚進化史》。
「就做顴骨內推嗎?」衣服潔白的紀姓護士輕聲細語着建議加碼,「要不要做下頜角?」之後她對端傳媒記者表示,不同項目價格不一,做全套(即顴骨內推+下頜角切除+墊下巴)有折扣。
一位北京三甲醫院的整形科醫生告訴端傳媒記者,商業運作很可能導致院方「不是按醫學原理來給你推薦,而是有一整套『話術』,上來就哪兒都是毛病,把你說得一無是處,包括剋夫。」
在民營的整形醫院裏,護士,助理,有時又叫諮詢師,她們扮演的角色類似於商場「導購」。通常學歷爲高中,不一定具備醫學常識。醫院對於她們的評價,建立在銷售額的競爭之上——每個月所有諮詢師大排隊,按照總銷售額除以客源數算出平均客單價,以此爲標準進行大排隊,並實行末位淘汰制。
自然地,出於自我生存的需求,每個整形科醫護人員的主要工作是,讓客戶意識到自己外貌的不足甚至缺陷,再爲其指引一條走向美好新世界的通途。她們把整容描述爲一個英雄與勇氣的故事,而客戶僅僅需要——掏出銀行卡,鼓起勇氣,走進手術室。
你能把G送進監獄嗎?
在這間三甲醫院裏,爲滿足衆多粉絲的「瓜子臉」需求,來自揚州的特聘專家G會時不時坐陣主刀。他看起來屬於熱門醫生,每天要做兩台手術,總是一群姑娘在候診室排隊等他。方夏的面診時間也是硬給見縫插針的,全程不到5分鐘。
方夏不喜歡在中國大陸90後年輕姑娘裏流行的錐子臉、美瞳、純潔的45度角仰望天空這類造型範本。她一個勁兒地強調,要自然。
G醫生指着她的顱面CT說,你這是典型的適應症。去除下頜角,再墊個下巴。方夏:我挺喜歡我的下巴。G:你下巴本來就回縮,做完手術肉會堆到下巴這裏,放心吧,只尖一點點,跟你現在的下巴一模一樣。方夏:好,一模一樣。
最後,G問:你結婚了嗎。方夏說:沒有。
她聽見G醫生回了一句:那就好。
墊下巴多加了一萬,手術費用零零總總共計五萬元人民幣。刷卡。體檢。驗血。上手術台。全身麻醉。花了快一年時間糾結,整個手術在24小時內就結束了:不到5分鐘的面診,3個半小時手術。
當她再次睜開眼睛看到鏡中的自己,嘴裏插着引流管,頭被繃帶一層又一層裹起來,像個肥碩的洋蔥。莫名其妙地哭了。
手術很成功,她甚至不到十天就消腫了。原來尚有棱角的下頜角不見了,她的側臉變成一條柔滑的曲線。不像她另一位被削狠了、一上街就被問「你整容了?」的朋友,沒有人看出她整容了。
男朋友找到她請求和好的時候,她感覺自己的臉每分每秒都在接受他目光的檢閱。結果他說:你瘦了。
而當她抬起嘴角想像從前那樣大笑,發現下巴裏的假體和傷口頂得她隱隱作痛。她看到自己笑起來下巴長得可怕,像個巫婆。這種立竿見影的改變,在方夏身上起了強烈的排斥反應。
她長時間面對鏡子裏的自己,這是一次自我揭發。她沉悶、觀想,一次次抬起兩腮的肌肉,爲臉找到了各種各樣的比喻:香蕉。鞋拔子。圓規畫出來的弧度。皺得像核桃
她不怕疼痛。只是,「我真的完全無法面對這張流水線生產的臉」。
70天後,方夏再次找到G醫生,希望把下巴裏的假體取出來。這次G醫生呈現出一副醫法謹嚴的面孔,與術前那個輕鬆的他截然不同。G說:不能取,軟組織已經被撐開了,面部會下垂,會有雙下巴。
那刻方夏覺得:童話世界坍塌了。
事實上,作爲科班出身,G在一面大批量進行下頜角切除的同時,也在醫學的學術世界裏探討着下頜截骨手術的種種前沿手段、實施路徑和後遺症。在一篇由G參與署名的論文《下頜角修復病例常見問題及分析》裏,他提到了針對下頜角肥大的整形,「手術時往往不能精確截骨」,而可能導致的後果是:下頜角截骨過度,患者形成「馬臉」;雙側下頜角不對稱,面部軟組織下垂、肌功能紊亂、切口瘢痕、術中失血過多或大出血、下脣頰部麻木加重、面神經損傷下脣歪斜……曾有削骨過度的案例出自他手,便再修復,植入人工假體,直到補出一個患者滿意的輪廓。
在醫學上,類似失敗是小概率事件。手術前院方會要求求美者簽署一個「免責聲明」,約定不可控風險由求美者承擔。這樣的聲明,方夏也簽過。當時她看着密密麻麻的白紙黑字有點犯暈,「就跟看租房合同似的」。她隨意劃拉上自己的名字。在流水線般的手術購買行爲中,這個「後果自負」的瞬間倏忽而過。
徹底退出了「要美就要付出代價」的「小分隊」後,方夏發現了另一個組織——「顴骨下頜骨失敗修復群」,裏邊集聚着三十來個認爲G醫生手術失敗的「患者」。
他們多數人陷入一個燒錢修修補補的無底洞,有人抑鬱,怨「自作孽不可活」,有人憤而維權,成爲G和他助手口中的「魔鬼」。
一個網名「後來」的姑娘,簽名「最好的時光,是再也回不去的時光」。術前總有人說她長得像范冰冰或張馨予——如果臉再小一點的話。她好不容易攢夠5萬做了「全套」,但整容後,許多人說她「變醜了」,包括她的母親。她的樣貌仍然在發生改變,面部整體下垂,淚溝、鼻唇溝加深,嘴巴變凸了,鼻子也似乎不比以前挺了。
另一個姑娘S,因爲術後抑鬱,五年沒有工作。她一面修復一面維權,對北京各大醫院擅長輪廓修復的醫生瞭若指掌。她對方夏說,手術已經傷害到她身體,顴骨裏有鐵絲,下巴一直在流血,她平生最大的願望是要把G醫生送進監獄。爲此,她擔起一個「反水軍」的角色,蒐集着G的種種失敗案例,反覆在互聯網發帖再反覆被刪帖、封號,以至奔赴揚州成爲G的醫鬧,差點被警察帶走。S希望方夏參與起訴G的聯盟,方夏認爲醫生手術並無大的瑕疵,S便將矛頭指向她:你是G的托兒吧?
當端傳媒記者間接詢問S是否願意接受採訪時,S問:記者能把G送進監獄嗎?(未完待續)
(應受訪者要求,方夏爲化名)
馮海泳,騰訊新聞及通訊社特約攝影師,圖為與騰訊合作拍攝的中國整容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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