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1200個觀眾席的新加坡實龍崗體育場已經擠進了超過兩萬人。人潮從觀眾席間的通道進入,佔滿所有坐席後,湧進中心場地,站在草坪上,圍坐在主席台周圍。無視濕熱的天氣和惱人的蚊子,汗流浹背的人群情緒高昂,一些人不時揮動着手中藍色的「鎚子旗」(新加坡工人黨黨旗)。
這是新加坡現今最大反對黨——工人黨——的群眾大會現場。此時距離投票日還有72小時,各黨派為了爭取更多選票,都在抓緊最後機會拉票。
於9月11日舉行的投票將改選新加坡議會所有席位。依照新加坡選舉制度,議員由選民投票選舉產生,議會中多數黨黨魁將被任命為政府總理。自新加坡獨立以來,李光耀參與創辦的人民行動黨在國會中一直處於絕對強勢地位,現任黨魁、李光耀之子李顯龍如今任新加坡總理。
英語、普通話、馬來語、閩南語⋯⋯側身穿梭工人黨拉票現場,能聽到各色語言。一眼望去,除了青壯年,還能看到耄耋老者和父母懷中的孩子。只要有一人高喊一聲「Workers’ Party!(工人黨)」,周圍面色潮紅的人群便會立即跟着喊起來,有時聲音甚至蓋過主席台上選舉候選人的演講。
「站在前排的選民們能不能坐下來,讓後面的人能夠看見主席台?」工人黨群眾大會進行到一半,主持人拿起話筒向主席台周圍的人群示意。不需十秒,場內所有站着的民眾立即就地坐在草坪上,整齊得令人咋舌。
就在幾分鐘前,人群中的一名長者對周圍的人發表意見:「新加坡不是政府好,而是人民太乖。」接着,他開始細數近年來執政黨在就業、住房、養老政策上的不足,周圍幾個人跟着應和。一個青年得知有記者在,走上前問:「你們看到新加坡媒體的報導了麼?」他表情有些戲謔也帶着不滿,「看一下這些媒體的Facebook,90%的報導都是關於執政黨的,哪裏有公平!」
同一時刻,執政黨、即人民行動黨的一場群眾大會在數公里外另一體育館舉行,稀疏的人群未佔滿體育場的中心草坪。
反對黨不再是啦啦隊
「(人民)行動黨的群眾大會太boring (無趣)了。」Jonny站在工人黨集會人群中抱怨,「總是在說政績,不說存在的問題。工人黨的發言就有意思多了。」
工人黨當晚上台演講的共有七名候選人發言,每人的演講內容都選取了選民最關心的一個主題,包括外勞、住房、投票方法及此前受到批評的財務問題。照顧到選民來自不同族群,每人除英語外,還有針對性地用閩南語、普通話、馬來語等不同的語言發表了演講。
「上屆我所在選區的反對黨候選人簡直是cheerleader(啦啦隊員), 演講多一半的時間都用來喊口號了。」由於反對黨實力差強人意,Jonny在上屆選舉中最終把票投給人民行動黨。
做了50年執政黨,現在,人民行動黨迎來執政歷史上最有力的一次挑戰。
「現在正在演講的陳家喜是牛津大學畢業的。」Jonny指着台上正在發言的工人黨候選人。
除陳家喜外,反對黨候選人中的高學歷知識分子還包括新加坡國立大學教授吳佩松、國立大學感染科高級顧問醫生淡馬亞、心理學家徐順全、人權律師拉維等等。在四年前的那次選舉中,知識分子候選人在反對黨中還沒有這樣普遍。如今,擁有更多高學歷知識分子候選人不再是人民行動黨的優勢。
剛剛辭掉公務員工作的Katrina在曾經的一次選舉中發現,自己中學時的計算機輔導員成了議會選舉候選人。由於這名候選人即使在公眾演講時也總是穿着拖鞋,選民戲稱他「slipper man(拖鞋男)」。
「態度這樣隨意,當時感覺誰都能當候選人啊!」Katrina說。
今年53歲的的士司機林偉業也有同樣的感受:「以前的反對黨候選人,都是些小商販、家裏做生意的,不像現在,都是博士生、教授。」
為了反對一黨獨大
和Jonny不同,林偉業在2011年的議會選舉中就把票投給了所在選區的工人黨。這一年,工人黨破天荒地在一黨獨大的議會中奪得了六個席位。人民行動黨仍然佔有其餘的81席。
儘管席位多寡如此懸殊,新加坡國內仍把2011年的議會選舉看做一次重要轉折:人民行動黨的得票率創歷次選舉最低,只有60.1%。這意味着在議會中,81名人民行動黨議員代表着60%的民意,而僅有的六名工人黨議員代表着40%的民意。
這種民意與席位的不對等由新加坡特殊的「選區制度」造成。執政黨可以通過劃分、合併選區,分散反對黨優勢票源,從而保證執政黨在絕大多數選區獲得多數。
「我們都知道反對黨不可能贏得多數席位,但議會裏需要有不一樣的聲音,所以我投了工人黨」,林偉業說。
如今,工人黨已經在林偉業的選區執政四年,「說實話,工人黨並沒有幹得很好,」林偉業話鋒一轉,「我太太跟我說,我們那個社區的公共衛生沒有以前好。」
但他不準備改投執政黨。林偉業認為,反對黨的成長還需要更多的時間和實踐。議會中有反對黨,執政黨才不會「橫行霸道」。
每個選區都有反對黨
面對目前議會中執政黨與反對黨席位81:6的局面,幾位受訪者都表示,還在成長中的反對黨不可能在這次選舉中能拿到過半數席位成為執政黨。
Katrina覺得,「很乖」的新加坡民眾對執政黨的怨言或開始於2000年前後。深度依賴全球化的新加坡受到世界經濟不景氣波及,「亞洲四小龍」風光不再。為應對國內人口老齡化和勞動力市場的緊縮,新加坡政府不斷放寬勞動力引入門檻,大量東南亞勞動力湧入新加坡。
2012年時,外籍員工佔新加坡本地勞動的比例就已直逼三分之一。「我一個朋友在銀行工作,他們整個公司裏只有兩個新加坡本地人,其他全是外國人。」Katrina說。
2014年6月,新加坡唯一被允許用於公眾示威的地點——芳林公園爆發大規模集會,抗議政府的公積金養老制度,數千人參與示威。這在新加坡這個政治表達管控嚴格的國家實屬罕見。
林偉業說,從前新加坡人常常說一句話:新加坡人可以死但不可以病。新加坡醫療之昂貴可見一斑。「但現在好了,之前我帶媽媽去看病,領了葯只交八塊錢。」林偉業把這歸功於議會中反對派的存在。
Jonny則認為,僅僅有六席反對黨,很難說他們能真正影響政策。但這些反對黨的不同聲音會作用在執政黨身上,讓他們關注到政策中的問題,進行修正。「儘管執政黨說那是他們自發修正的的」,Jonny不忘補上一句。
反對黨在2011選舉中的突破混合著民眾對現實的不滿情緒開始發酵,越來越多的高學歷人群開始加入反對黨。 歷次選舉中第一次,所有選區中都有反對黨候選人與執政黨競爭。
面對目前議會中執政黨與反對黨席位81:6的局面,幾位受訪者都表示,還在成長中的反對黨不可能在這次選舉中能拿到過半數席位成為執政黨。
「但至少工人黨有了四年做議員的經驗。除了上次選舉拿到的阿裕尼選區外,他們應該能夠拿到更多的議會席位。」Jonny說。
李光耀帶來同情票
我現在更願意犧牲一些效率換取多一點自由。
意識到國內政治形式對執政黨不利,李顯龍在今年八月解散了本還有一年任期的國會。根據新加坡選舉規則,總理有權解散國會,提前進行議員選舉。
「這是個好時機,今年是新加坡獨立50周年,國父李光耀又在3月去世。」 Katrina猜測人民行動黨能贏得不少同情票。
在人民行動黨的多場群眾大會上,李光耀的名字被不斷提起。李顯龍在在演講中試圖提醒選民,李光耀一手打造的新加坡精神——效率與穩定——在如今的社會中仍然重要。
包括林偉業在內,多個受訪者表示,李光耀當然了不起,沒有他就沒有新加坡的今天。「可是時代變了,政府不可能再像李光耀時代那樣管到我們生活的每一個細節。我們不再是需要照顧的幼兒了」,林偉業說。
Katrina覺得,新加坡人最引以為豪的效率和穩定已經是上一代人的價值觀。沒有經歷過艱苦歲月的年輕人似乎對於別的東西更看重。 她說:「我現在更願意犧牲一些效率換取多一點自由。」
(因被訪者公務員身份,應要求,文中Jonny和Katrina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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