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定荒野》
出版社: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4年6月
作者: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
譯者:陳登、譚琼琳
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也許是當代美國詩人之中最接近先知的一位,因為他混合了詩人、修道者、勞動者、神秘主義者、激進環保者等富有魅力的身分,更關鍵的是他始終關心他者的命運勝於自身、關心眾生的命運勝於人類——先知正是如此面對整個時代的謬誤,從容開口,以詩歌指示道路的。
這表面上顯得矛盾:斯奈德首先還是一位詩人,相對於大道,他選擇荒野,不但有環境保護的理由,更有精神隱喻和信念在。他最著名的散文集《禪定荒野》就是為當下無根無道的時代尋找蹊徑的嘗試,這是一本關於人類生死存亡之書,儘管他強調人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自然,是地球本身。
「沒有環境,就不會有道路;沒有道路,就不會有自由。」斯奈德相信前賢所云,道成肉身,人經歷了「行」方成其為人。但荒野就是無路,在無路之中如何得到自由?斯奈德以禪僧一樣的狡黠,指出路/徑之外,是另一種道。「徑外漫步就是禪定荒野的體現,實際也是指我們應在所處之地竭盡全力地工作。但在你轉而走向荒野前,首先你必須『在道上』(on the path)」在全書接近末章的時候,他才這樣談論道,《禪定荒野》這個譯名有點誤導,The Practice of The Wild,Practice,是實踐,更帶有修行的意味,它遍歷而不定。
這一切都是為了自由
斯奈德年輕時在日本當過和尚——這是大多數人對詩人的想像,實際上,在本書中心的〈道之上,徑之外〉裏斯奈德坦承自己並沒有正式出家,而是選擇了住在寺院附近,以俗家弟子身分參與寺院的默念及其他宗教活動,後來還結婚生子,回到美國自己組織小型的佛教修行團體。那是因為他相信 Practice ——實踐式的修行:「有些真知灼見只能從工作、家庭、損失、愛情和失敗這些寺院之外的經歷中獲取。我們所有人都師從同一禪師,亦即宗教體系最初面臨之物:現實。」
這一切都是為了自由,自由是超乎宗教之上的,只有「野」能賦予,在開宗明義的〈自由法則〉裏他堅信「一個人想要獲得真正的自由,就得置身於最簡樸的生存環境之中,經歷痛苦不堪、遷徙不定、露宿野外、不如人意的生活;然後,面對野性賦予的這種變化無常和自由自在,還要心懷感激。因為在一個固定不變的世界中是沒有自由的。一旦有了這種自由,我們就能改善營地、教育孩子、趕走暴君。」
欲樹法則,先正其名。斯奈德通過這本書重新定義荒野—— wild 這個詞的多維釋義,其實是在演繹一篇新的無政府主義宣言:「有關社會的:社會秩序是自內部形成的,靠社會共識與習俗的力量來維繫,毋須立法進行規範⋯⋯有關個人的:遵守當地習俗、風尚和禮儀,而不考慮大都市或郊近商貿城的標準。無所畏懼、獨立自主⋯⋯有關行為的:強烈反對任何壓迫、禁錮和剝削。」
重新定義「泛神論」
而最優美的部分是斯奈德重新定義了「泛神論」,他的蹊徑是日本禪宗大師道元禪師,書中處處可見斯奈德對道元禪師《山水經》的詩性闡釋,把千年前的公案機鋒連接到資本飽和/精神貧乏時代的我們面前。「誰說『心靈』指的是思想、意見、想法和觀念?心靈指的是樹木、籬笆、磚瓦和青草。」——道元禪師這種思維直接顛覆西方的人本主義,斯奈德欣然拿來,正與他傳承自印第安人的萬物共處觀相呼應。
作為一個城市人,我可以這樣理解斯奈德所傳授的無處不在的契約精神,即使是在書店快餐店,顧客的不貪小便宜和業者的與人為善應該雙向成立:這就是「禮尚往來」的本義。而斯奈德把它拉到世界級裏去:「我們有必要同海洋、空氣和天上的鳥類簽署一個世界級的『自然契約』⋯⋯假若我們不恢復公用地,不作為野生世界之網中的『生命』取重拾個人、地方、群體和民族所擁有的直接參享權,那麼野生世界就將會悄然消失。最終,錯綜複雜的工業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將混合在一起,摧毀我們賴以生存的大部分生命系統。」
必須看到,斯奈德不是為了人類而環保,而是為了地球。不自私,方能共存。除了像其他生態主義者如書中帶出的「地球第一」、「生物區域主義」等西方後現代嬉皮精神,斯奈德還特有他詩人和東方文化影響的種種頓悟。他從禪宗和詩出發,理解世界─自然─山水這一轉化過程,明瞭到山水乃是承載人在其中行思合一的載體,亦是共同修煉的伴侶。
未知生 焉知眾生
斯奈德將之凝結為「青山常運步」——「青山既非有情,亦非無情。自己既非有情,亦非無情。而今疑著青山之運步,則不可得也。」此悟,該是斯奈德最愛的道元禪師反覆琢磨芙蓉道楷禪師那句「青山常運步」所得。青山常運步,浮雲常靉靆,心中一枝雪,翻為無情礙。第二句是寒山子的,後兩句是我的續貂,也是我讀《禪定荒野》後反思自身的凝視。
灰熊、鯨魚、獼猴或黑鼠極其希望人類(尤其是歐裔美國人)能在徹底了解他們自己之後,再對熊類或鯨類進行研究。
道元禪師還說過:水是水的公案,人是人的公案。斯奈德由此而幽默之,他說:「灰熊、鯨魚、獼猴或黑鼠極其希望人類(尤其是歐裔美國人)能在徹底了解他們自己之後,再對熊類或鯨類進行研究。」古賢道未知生、焉知死,斯奈德則更進一步:未知生,焉知眾生。他以詩文勘破這些荒野之中無言的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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