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羽戈:現代國家必須要有反對黨

幾乎所有的政黨都懂得,為了自我生存,就不應使反對黨失去所有的力量。
「2011年夏天,巴塞聯賽三連冠後,我這個巴塞球迷,竟暗暗祈禱,希望下一賽季的冠軍歸於皇馬,因為唯有如此,巴塞才能如芒在背,被迫調整、升級,更上一層樓,從而延續夢三王朝的榮光。」圖為巴塞於2011年贏得聯賽冠軍。

反對黨不只是執政黨的競爭對手,它還是後者的防腐劑與興奮劑,沒有反對黨的壓力,執政黨終會僵化、腐化;正因反對黨隨時都可能取而代之,執政黨才有危機感,夙夜匪懈,始勤始勇。

權力不能集中於一個人手裏,權力不能集中於一個機構手裏,這些都可謂憲政主義的常識。這裏再談一條:權力不能集中於一個政黨手裏。

從起源上講,憲政與政黨沒有什麼瓜葛:無論把憲政的起源定於希臘羅馬,還是中世紀的英國,彼時皆無政黨。它們發生關係,要等到政黨政治興盛以後。具體來說,憲政主義反對一黨專政,它主張多黨制,至少是兩黨制。黨派之爭,嚴守法定程序,不是砍人頭,而是數人頭,不是由武力說了算,而是由選票說了算,其競選過程,便符合制衡之義。而且,任何一黨掌握政權,都必須接受反對黨(在野黨)的監督與彈劾,這同樣是制衡。

不難想見,執政黨在台上,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力,使自家的統治更加長治久安,必定會對此前的競選對手、如今的反對黨有所貶斥與打壓。這便構成了憲政制度的一大難題:如何保障反對黨的權利。阿克頓說過:我們判斷一個國家是不是真正的自由國家,最可靠的辦法就是檢驗一下少數派享有安全的程度。反對黨自然屬於少數派,它的安全,正可作為標尺。甚至,我們可以直接篡改阿克頓之言:我們判斷一個國家是不是真正的自由國家,最可靠的辦法就是檢驗一下反對黨享有安全的程度。

說起對反對黨的保障,以及反對黨的重要性,可以台灣為例。2012年,台灣選舉領導人,民進黨的蔡英文敗給了國民黨的馬英九,她在冷雨夜發表敗選演講(竊以為台灣這些年來敗選演講的看點遠過於勝選演講),鼓舞失落的人心,稱民進黨所團結的力量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它不能潰敗,不能消失:「台灣不能沒有反對的聲音,台灣不能沒有制衡的力量。未來這4年,雖然我們沒有辦法以執政者的角色,來實踐我們的理想;但是,這並不代表,在野就沒有力量。」這一席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誠可謂金石之言,當時不知震撼、感動了多少人。

更令人感念的故事,則在此前。蔡英文為競選造勢,出版口述自傳《從洋蔥炒蛋到小英便當》,打出溫柔牌。書中,她回憶出任民進黨主席,「受命於谷底之際」,民進黨躑躅於陳水扁家族弊案的霧霾之下,負債纍纍,頻臨解散。她在全台發起小額募款,結果,竟有許多泛藍陣營(指與民進黨對立的國民黨、新黨、親民黨等)的市民前來捐款,他們說:「我們也不希望民進黨倒下,台灣不能沒有反對黨。」這聽起來像是遠古的傳說,卻化作真切而鮮活的一幕,出現在我們對岸。由此正可說明,對反對黨的保障,不僅需要法律,還需要民智的覺悟與民心的呵護。

與「台灣不能沒有反對的聲音」、「台灣不能沒有反對黨」遙相呼應的聲音,是蔣經國那句如同萬鈞雷霆的「世上沒有永遠的執政黨」。當時國民黨要人質疑他開放報禁、黨禁的決策,擔心「這可能會使我們的黨將來失去政權」,他如是回答。此後的歷史進程驗證了蔣經國的高瞻遠矚,他不僅看清了眼前路,還洞穿了身後身。國民黨雖短暫失去了政權,如今卻拿回了政權,而且是以一種正當、合法、起於民意、順應時代潮流的方式。

沒有永遠的執政黨,沒有千秋萬代一統江湖的執政者。當執政黨都會這般思量,反對黨便有了孕育和成長的土壤。因為你今天是執政黨,明天就可能下台,淪為反對黨。今天你在台上,對反對黨什麼態度,明天就可能報應到自己身上。

孟德斯鳩說,一切有權力的人都容易濫用權力。一切有權力的政黨何嘗不是如此呢。為了防止執政者濫用權力,憲政主義主張用權力制約權力,同理,為了防止執政黨濫用權力,憲政主義主張用政黨制約政黨。從這個意義上講,反對黨不只是執政黨的競爭對手,它還是後者的防腐劑與興奮劑,沒有反對黨的壓力,執政黨終會僵化、腐化;正因反對黨隨時都可能取而代之,執政黨才有危機感,夙夜匪懈,始勤始勇。

這就像一個健康的足球聯賽,應該是群雄逐鹿,而非一家獨大,假如僅有一家俱樂部具備問鼎冠軍的實力,聯賽才打到一半,爭冠便失去了懸念,那麼這無論對於聯賽還是這家俱樂部本身——它好比執政黨——都不是什麼好事,它極有可能因榮譽感的淡化和進取心的鈍化而停滯不前,它需要對手的挑戰,需要危機感和飢餓感,甚至需要羞辱。

2011年夏天,巴塞聯賽三連冠後,我這個巴塞球迷,竟暗暗祈禱,希望下一賽季的冠軍歸於皇馬,因為唯有如此,巴塞才能如芒在背,被迫調整、升級,更上一層樓,從而延續夢三王朝的榮光。此前十年的西甲格局,可比作兩黨制,巴塞與皇馬輪流執政,一家最多壟斷冠軍三年,便被另一家趕下王位。相比之下,英超可謂多黨制,至少有三支球隊在爭奪冠軍,一些中游球隊,雖無爭冠實力,卻可以憑藉一兩場關鍵比賽,決定冠軍的歸屬,它們好似小黨,手中選票與席位貌似微不足道,一旦政局僵持,卻可支配選舉和立法的走向。正因此,作為巴塞的擁躉,我更愛看諸侯爭霸的英超。

我曾對同為巴塞球迷的Y兄說,不要仇視皇馬,應該尊重他,因為,偉大的球隊需要偉大的對手,皇馬強,則巴塞強。此言同樣可以用來論斷執政黨與反對黨的關係:不要打壓反對黨,反對黨強,則執政黨強。

「幾乎所有的政黨都懂得,為了自我生存,就不應使反對黨失去所有的力量。」這句話應該成為政治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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