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眾籌不要金主,讓新聞回到沒有干預的樣子

在被稱為媒體寒冬的這個夏天,香港的獨立媒體都想透過眾籌尋找暖流,擺脫資本、政治或主流新聞操作的壓力。
立場新聞現時有16名全職職員,每月營運成本為50萬,廣告只能相抵約三分一開支。
香港

成立半年的香港新媒體《立場新聞》8月推出眾籌計劃,開拓廣告以外的收入來源。差不多同一時間,英文新媒體Hong Kong Free Press透過眾籌集資在7月開張。還有香港資深記者眾籌300萬港元成立通訊社,專注深度調查報導。

眾籌在香港不是新鮮事。早在2004年,香港獨立媒體便以小額募款方式,希望擺脫資本對媒體的控制,10年來在社會運動領域深耕,扮演重要角色。11年後,老牌報章《新報》結業、《成報》清盤並停刊半個月、《壹週刊》大裁員,在這個被稱為媒體寒冬的夏天,新生的3家媒體又開啟眾籌募款的路途。

與11年前不同的是,當年獨立媒體試圖擺脫的最大束縛是資本力量,而在後佔中年代,小媒體肩上的第一威脅變成了政治壓力。今天,眾籌能夠繼續成為非牟利媒體的活水嗎?

立場新聞董事兼總編輯鍾沛權,亦是立場前身主場新聞的開國功臣。他說主場「非正常死亡」令他們須確保「立場」不會因為一個人受攻擊便倒下。據說2014年夏天主場結業前,創辦人蔡東豪受到來自北京非常嚴重的威脅。攝:Jerome Favre/端傳媒
立場新聞董事兼總編輯鍾沛權,亦是立場前身主場新聞的開國功臣。他說主場「非正常死亡」令他們須確保「立場」不會因為一個人受攻擊便倒下。據說2014年夏天主場結業前,創辦人蔡東豪受到來自北京非常嚴重的威脅。

回不去的主場

2014年7月,風生水起的香港新媒體《主場新聞》突然結業;5個月後,《立場新聞》開張,辦公室的地點和擺設一模一樣,16位員工中有11位是舊人。

但因為「眾所周知」的事,主場再也回不去了。

主場新聞於2012年8月香港反國教運動之時面世,它打出「香港我主場」的旗號,以鮮明態度做本地新聞,在香港媒體吹起一陣不小的旋風。多元的內容、熟練的社交媒體操作、設計美學,令主場在不足兩年的時間裏,Facebook專頁就吸引了超過20萬個like,就網絡影響力來說,在本地媒體幾乎僅次於《蘋果日報》。

然而,兩周年生日前夕,主場新聞網站上所有文章一夕蒸發,只餘下一封創辦人蔡東豪署名的告別信,除了言辭含糊的「我恐懼、我誤判、我愧疚」之外,沒有交代原因。盛傳蔡東豪因為辦主場新聞而受到北京非常嚴重的威脅。

2014年注定要寫進香港當代史。它正要完結之前,主場以立場新聞的姿態回來了。而蔡東豪的告別書成了卡在「立場」喉嚨的一根魚骨。不少人向立場投下不信任票,質疑它為何恰恰在風高浪急的雨傘運動中缺席。 運行半年多之後,2015年7月,立場新聞的點擊率為主場高峰時期的六成,由零開始累積的Facebook專頁有7萬個like。

「其實主場結束前半年廣告收入增長很快,我們預計只需多4個月左右便能達至收支平衡。大牌子廣告如中電、Audi、IBM等都有。」前主場新聞總編輯、後立場新聞董事、總編輯余家輝說。而5個月後,立場比主場的廣告競爭力差了不少,「廣告市場差,網媒競爭大,加上我們不復以往20萬粉絲,客戶會抱觀望態度。當然政治也有影響。」

大小網媒在雨傘運動裏如雨後春筍般湧現,競爭愈來愈大是事實。「主場第1年我們做即時新聞還算輕鬆,總能爭取1小時為新聞add value,速度還是最快;但踏入2014年,《蘋果》、《明報》、《信報》等的即時新聞明顯加強了,這方面的資源我們不能跟大報相比;而且立場新聞想擴展網媒的可能性,於是不時推出長篇深度系列。我們想擴大讀者群,所以不會迴避八卦事;但同時我們希望這些讀者能成為公民,內容依然有明顯的價值觀和堅持。」同樣從主場新聞一直過渡到立場新聞的總編輯鍾沛權說。

立場新聞董事兼總編輯余家輝,2012年亦有份創辦主場。他說主場2012年7月被迫結業前,廣告收入大增,只要多四個月左右便能達至收支平衡。但立場的走勢已不復再。攝:Jerome Favre/端傳媒
立場新聞董事兼總編輯余家輝,2012年亦有份創辦主場。他說主場2012年7月被迫結業前,廣告收入大增,只要多四個月左右便能達至收支平衡。但立場的走勢已不復再。

立場眾籌:讓北京不能針對一個人

立場新聞深知單靠廣告和贊助內容已不能達至收支平衡。現時,立場新聞有16名全職員工,大部分是記者和編輯,亦有設計師和市場部,辦公室是朋友友情借出,每月開支約50萬,廣告收入只能抵掉三分之一。

8月初,立場推出「贊助會員計劃」,接受月捐和一次過捐款,月捐金額分為1000、500和300元,贊助者可獲邀參與立場新聞舉辦的活動如講座、研討會,部分人亦會收到財務報告和刊物。除了以上3個計劃外,還設有「暫時不存在有與沒有專享權利的問題」的689元月捐計劃,跟被稱為「689」的梁振英開個玩笑,享受好玩卻沒有任何權利。立場亦沒有訂下籌款目標,或者說細水長流才是真正目標。

於是我們捲土重來,就要北京知道他們不能只針對一個人便能對付整間媒體。

鍾沛權

立場新聞總編輯

眾籌不單只是為補貼收入,同時也為了令收入來源和責任分散,令《立場》能在這個風高浪急的政治環境下承受壓力,走得更遠。

「主場死的最大教訓是我們低估了北京的壓力。於是我們捲土重來,就要北京知道他們不能只針對一個人便能對付整間媒體。於是立場幾乎沒有個人股東,三人(蔡東豪、鍾沛權、余家輝)發起信託但不是受益人,信託明文規定股份不能轉讓;並成立八人董事會,這些人都是夠硬淨(堅強)和清楚風險所在。信託的唯一目的就是立場能持續運作。」鍾沛權說。如此一來,立場就成了非牟利機構,「無人能從中取利,所有資源投資於新聞,推出眾籌才說得過去。」

現在追求即時新聞、即時評論的網媒大行其道,吳曉東成立FactWire希望可以免卻即時新聞的壓力,專注做深度調查報導,以通訊社的形式將調查成果售予新聞機構刊登。攝:Jerome Favre/端傳媒
現在追求即時新聞、即時評論的網媒大行其道,吳曉東成立FactWire希望可以免卻即時新聞的壓力,專注做深度調查報導,以通訊社的形式將調查成果售予新聞機構刊登。

FactWire:沒有成真之前,只是空想

鍾沛權說今天立場的即時新聞似乎比以往慢了,而吳曉東則說「新聞可以沒有即時的壓力」。吳曉東是1990年加入TVB無線新聞的資深記者,最近發起FactWire事實傳真社,眾籌目標三百萬。

他使用的眾籌平台 Fringebacker 採取「不成功便成仁」策略,若不能達標FactWire便會拉倒,全數退款給支持者。眾籌開始至今個半月籌得六成,餘下半個月內必須多籌100萬方能成事。

吳曉東的辦公室掛了一塊白板,上面寫著「 FactWire remains an idea until you make it real(沒有成真之前,FactWire只是空想)」,下面是一張張紙拼成的馬賽克。每一格馬賽克印着贊助者的名字。

事實不是問出來,而是發掘得來;你派10萬個記者去記者會都問不到事實。

吳曉東

前TVB資深記者、FactWire創辦人

吳曉東發現不少贊助者是記者,他驚訝。「我在網頁簡介有暗地批評媒體,想不到他們竟然會這麼積極捐款。」在《新報》停刊、《成報》清盤、《壹周刊》大幅裁員的媒體大氣候裏,FactWire宣布要眾籌做調查新聞,並承諾調查主任7萬元月薪,一時之間,被輿論稱為媒體寒冬中的暖流。

調查報導在新聞業中享有崇高地位,足以改變時代走向。經典如美國《華盛頓郵報》爆出水門事件把尼克遜總統拉下台;英國《衛報》爆《世界新聞報》竊聽警察及普羅百姓,令百年老報關門,媒體大亨梅鐸聲名狼藉;香港《明報》揭發唐英年和梁振英大宅僭建,扭轉選舉局面。

吳曉東認為這些調查報導愈多愈好。所以在這個新媒體湧現的年代,他拒絕捨本逐末。「香港傳媒經常引用別人的話,但事實不是問出來,而是發掘得來;你派10萬個記者去記者會都問不到事實。」

任職TVB時,吳曉東的上司有句話令他深受影響:If you doubt it, drop it(如果你懷疑,就放棄吧)。 他說:「事實就是沒有疑問,如有就應先核實。但現在即時新聞競爭激烈,你一花時間核實,就慢了,輸了。FactWire要在沒有即時新聞的壓力下做新聞。」

「記者深知記者會所講的並非真相。例如鉛水事件開記者會,但記者出席時若手上沒有武器,只能引述官員所說。FactWire記者去時手上必會有文件,當場質疑政府;如還未找到則索性不去記者會, 才不會為了一句quote聽政府講廢話,浪費時間。」吳曉東說。

FactWire的發起人吳曉東在辦公室內一面牆,他每天把贊助者的名字打印出來,逐片貼在牆上。攝:Jerome Favre/端傳媒
FactWire的發起人吳曉東在辦公室內一面牆,他每天把贊助者的名字打印出來,逐片貼在牆上。

讓新聞回到沒有干預之時

在吳曉東看來,眾籌或許可以令新聞返璞歸真:「沒有即時新聞、投資者和廣告商的壓力。90年代TVB做新聞就是這樣,邵逸夫或高層根本不敢踏入新聞部,也不會有人打電話來,新聞部好神聖,一踏進去就出大事。」

入行25年的吳曉東曾多次獲得國際新聞獎項,他的另一身份是亞洲圖片新聞社EyePress Pressphoto Agency的創辦人,將亞洲新聞圖片賣向全球。自TVB開始他的新聞題材便脫離香港,EyePress 和FactWire亦繼承他的國際視野。FactWire不只為香港的調查報導出力,它目標遠大,要成為全球繼美聯社、路透社、法新社後第四大的通訊社。通訊社在全球設有分部,派人採訪,全球當地媒體則付費訂閱才獲授權轉載新聞。

為何要賺錢?賺錢有很多方法,但新聞不是生意。

吳曉東

前TVB資深記者、FactWire創辦人

「辦網媒難以向讀者收費,但辦通訊社能將調查報導賣給媒體。如果FactWire只做香港偵查,那買的只有香港十幾間媒體,收入不多;但當FactWire做得好,第2年後擴充,在歐洲做調查報導,就能賣向國際媒體。」他不怕國際性調查報導將面對國際競爭,愈多人做愈好。

吳曉東不擔心FactWire成立初期知名度不夠而得不到重要事件的爆料,他最擔心的是在香港招不到高水平的調查記者。

FactWire跟立場一樣非牟利,所有收入撥入基金支持FactWire運作。曾經媒體賺大錢,今天媒體不賺錢,於是大家索性都走非牟利路線。「為何要賺錢?賺錢有很多方法,但新聞不是生意,不是用來賺錢,TVB老闆早已說過做新聞是燒錢。它應該是如BBC憲章訂明的公共服務。」吳曉東說,FactWire的籌款簡介開宗明義說:「眾籌是為了讓通訊社不受商業和政治利益干預。」

HKFP創辦人Tom grundy每天早上跟其九人團隊召開編採會議,商討當天工作大計。攝:Jerome Favre/端傳媒
HKFP創辦人Tom grundy每天早上跟其九人團隊召開編採會議,商討當天工作大計。

HKFP:以行動回應眾籌

比FactWire更早眾籌的本地媒體是Hong Kong Free Press (HKFP)。HKFP籌款速度打破本地眾籌網站 Fringerbacker的紀錄,48小時達標,最後籌款數字約60萬,是當初目標15萬的三倍多。

在香港定居十年的英國人Tom Grundy去年底着手設立HKFP。早在HKFP面世以前他是英語博客 Hong Wrong 的主人,為在港定居卻不諳中文的外籍人士,以詼諧的筆觸介紹香港社會政治的最新發展,並在港大修讀新聞系碩士。「其實我自小便拿起筆記本和攝錄機到處訪問家人、朋友和鄰居,從當年起便是(傳媒大亨)梅鐸。」

他們在偌大的網上電台D100總部圍起一角,不足200呎的地方擠了9位非常年輕的編輯和記者。6呎高的Tom Grundy要彎低身才能進去開會。HKFP的辦公室有兩台電視機,一個是新聞台,另一個是Google analytics,時刻顯示網站每秒人流和點擊變化。Tom Grundy說英語讀者跟香港讀者一樣,都喜歡看輕鬆小品,有時一些硬性政治新聞不太受歡迎,靠點擊率生存的網媒不能忽視,只能盡量保持平衡。

HKFP共有9人團隊,上線後三星期內便出產500篇報導。他們不派記者到記者會,Tom Grundy解釋:「我們人手很少,而且我有去過立法會會議,得到的資訊不比手機新聞更多。」但他強調遇上大事如六四、七一還是會總動員,「香港不缺新聞,只欠英文內容。」

香港英文媒體幾乎由《南華早報》「一報獨大」。去年雨傘運動時佔領區出現的外國記者來採訪,他們九成的資料來源都是《南華早報》。Tom Grundy也經常在佔領區出現,頻密更新Hong Wrong,為非中文讀者解釋香港,他一直深諳不懂中文者想得知香港的政治和社會形勢有多困難。「香港的英語媒體缺乏競爭,捍衛新聞自由更顯重要。由大眾提供財政支持能確保我們不受任何人左右。」

目前,HKFP已展開第二輪眾籌。「眾籌的反應很好,我們要以行動回應。」HKFP希望在香港政經風雨飄搖的形勢時保存一把獨立聲音,尤其以英語跟全球讀者溝通,好讓外地亦能得知香港消息。

Tom Grundy 提到香港記者協會2014年題為「 新聞自由,危城告急」的年報,他說HKFP正是在全城愈來愈憂慮新聞自由不斷收窄之時所誕生,眾籌確保香港多一個獨立和具批判性的媒體。吳曉東則希望藉眾籌將90年代不受任何政治干擾的新聞編採重現於世。立場新聞的官方介紹將主場的結局形容為「非正常死亡」,鍾沛權有感而發:「這個時代為何要在香港做媒體?有些事情要靠我們共同守衛,一是廿三條,二是司法獨立。如果我們不緊守這兩道防線,那錢再多媒體也辦不下去,絕不能讓針對媒體的惡法越雷池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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