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歲的莊于庭是位高二生,她就讀位於台北市的師大附中。7月29日晚上,她剛剛從電話中得知林冠華的家人正陪著他。莊于庭懸在心中的大石頭驟然落地,已經久久沒有睡覺,緊繃的神經一放鬆,疲倦很快襲來,她告知朋友們「不用擔心」之後便睡著了。
明天就是林冠華的生日。在打這通電話之前,莊于庭已經猶豫了不知道多少個夜晚,和她一樣煎熬的還有剛剛從中和高中畢業的梁豔柔,7月初,梁豔柔和林冠華這位新北市「莊敬高職」的休學生因為反黑箱課綱第一次大遊行而認識並很快成為戰友,於此同時,她得知這個愛笑愛鬧愛耍寶的大男孩有一個驚人的計畫——他準備要在20歲生日當天自殺,同時期知道這件事的還有成淵高中的高二生王品蓁和剛從華僑高中畢業的蕭任佑。
他們四個和建國中學的高二生朱震組成了「北區反課綱高校聯盟」(簡稱「北高」)的決策圈,擔任北高「特別顧問」的林冠華也是團體中的核心人物。
高中生孤軍深入教育部
運作一場以全台灣為範圍的社會運動原本就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作為運動主體的高中生們並沒有運動經驗,因而一旦「出狀況」就會遭「反反課綱」陣營的嚴厲檢驗。例如一筆購買雨傘,價值1495元的單據被曝光之後,高中生的「反課綱」運動立刻被指為受到民進黨的操控,批評的矛頭也同時指向民進黨,至今未歇。
另一起讓社運圈的大加撻伐的事件,是7月22日的一場晚會前,有人疑似找駐守教育部的警察幫忙攔截可能出現的闖入者。根據「北高」內部流出的對話記錄顯示,最先提出要先告知警察的是林冠華。
林冠華事後澄清,當時只是為了安撫夥伴以及警告聲稱要帶五百人來砸場的團體,所以才說「告知了警察」,但事實上,他並沒有真的叫警察。無論事實如何,一直以來和國家機器對抗的社運人士無法接受「叫警察」這種行為,有人已經開始公開指責林冠華是「內奸」。
眼看運動陷入困境,甚至失敗已經初現端倪,這群高中生並沒有放棄,7月23日晚,他們再次集結開會,而這次會議的決議是沿用原本前一天的會議決議——衝擊教育部,以升級抗爭強度的方式回應教育部不退課綱的強硬立場。
接近24日凌晨時,學生們突襲教育部,十幾個人闖入教育部主體建築物中,他們並沒有遇到警察,一直衝到了二樓。之後,很快警察們突破了防線,佔領部長室的學生們被一一上銬拖到了大廳。警察也試圖沒收學生的手機。獨立記者林雨佑拍下了當時的場景並發佈在網路上,照片一公佈,輿論譁然,教育部外的聲援者越來越多。
24日晚間,未成年的學生都已被家長領回,成年的學生則全數交保。林冠華也在交保名單之中。再有不到一周的時間,林冠華將迎來自己20歲的生日,但對他的愛人和朋友來說,卻是最危險的一個生日。
最危險的生日
我在陪一個人做他人生最後一件大事。
林冠華想要自殺的事情,身邊的好友都知道,和林冠華要好的莊于庭早在6月就得知了他的計畫。她選擇相信林冠華會自殺,這也讓她對於整個反黑箱課綱運動改觀,「我在陪一個人做他人生最後一件大事」。她認為一心向死的林冠華對於這場運動非常單純,全部信念只在於退回課綱,所以當有人說林冠華想要掌權,為了私利時,莊于庭便會幫他反擊。
梁豔柔在得知林冠華想要在生日當天自殺的事情後並不知道該做什麼,她選擇「賭一把」,尊重林冠華的最後選擇,每當有人問她怎麼看待林冠華要自殺的事情時,她都會說「等7月30之後就知道了」。
相對樂觀的是蕭任佑,他認為兩次自殺失敗的林冠華命很大,這次也一定不會有事,於是決定不去特別處理這件事情。
最煎熬的人是小Z。
小Z今年21歲,即將升大四,他是林冠華的男友,他們在一起已經兩個多月了。從小Z認識林冠華開始,他就一直在從事反黑箱課綱的行動,小Z對此從不干涉,也不參與。「我一直覺得,這是他們的戰場,我自己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而且我對政治其實並不是很感興趣,但是我覺得他是在做對的事情,我沒有理由反對,而且應該理解和在背後支持他。」小Z接受端傳媒記者採訪時說,對於這段關係,兩個人一直都躲躲藏藏,對外都聲稱他們只是朋友。
小Z告訴記者,林冠華去世前的三天,他們都在一起。他想盡辦法,希望可以阻止愛人離開。
7月27日,林冠華帶著小Z去和「北高」的朋友們一起唱歌。這天一起唱歌的很多人,都害怕這是自己見到林冠華的最後一面。參與過太陽花運動的「黑色島國青年陣線」前成員劉承寰對端傳媒記者回憶,自己到達KTV時,正看見林冠華的一位好友在房間外痛哭。
劉承寰說,自己原本並不喜歡「出過狀況」的林冠華,但是當他得知林冠華準備在生日當天自殺的事情後,他決定不再翻舊帳,反而「想盡我所能的保護他們 」。劉承寰希望阻止悲劇的發生。在加拿大讀醫學院預科的他並不相信林冠華所說──他說自己身體不好,活不過20歲。「沒有一個醫生會跟病人這麼講話。」
小Z陷入了雙重矛盾:第一重矛盾:要不要阻止林冠華自殺的行動?「如果只是阻止他的行動,卻無法帶給他生活下去的意義,那麼下一次他還是會自殺」。第二重更大的矛盾是,要阻止林冠華自殺而讓他繼續痛苦,還是尊重他的選擇,讓自己和朋友們承受大林離開的痛苦?在這樣的情緒中掙扎,小Z說自己三天三夜沒有睡覺。
該挽回還是該成全?
明天就是林冠華的生日了,所有已經知情的同學們都在糾結,要不要告訴他的家人這件事情。到了晚上,大家終於達成共識,應該要讓家屬和警察知道狀況,他們實在無法眼睜睜的看著朋友走向死亡。莊于庭撥通了林媽媽的電話,電話的那一頭,林媽媽卻一直安慰她。莊于庭長出一口氣,她告訴朋友們不用擔心了,有家人在陪伴林冠華。得知消息的小Z也終於放心了,他倒在床上,昏睡過去。
大林燒炭死了。
7月30日,林冠華生日這天,一直協助「北高」的大二生羅宜起的不算早,前一晚他剛和朋友發生爭執。拿出手機,很多朋友用Facebook私訊他,問他「你還好吧」,羅宜以為大家為了爭執的事情安慰他,於是回覆說,沒事,自己很好,沒有再計較。但朋友的回訊是:「大林燒炭死了。」
雖然很久之前莊于庭就知道很可能會有這一天,但是真的面對時卻還是痛苦至極。她和朱震、小Z三個人當天立刻趕到了殯儀館,他們的夥伴就在眼前的玻璃櫃裏。林爸爸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小聲的哭泣。官方第一時間的立場,是對外宣稱大林的死和「反課綱」運動沒有關係,極力防止「林冠華」變成另一個「鄭南榕」。因此現場的警察一直趕他們三個走,深怕學生拿大林之死做為抗爭的籌碼。莊于庭死死的拉住朱震的手,兩個人哭到發抖,「我們都知道這是最後一面了,說什麼也要多看他幾眼。」
「不能就這麼算了。」
離開殯儀館之後,莊于庭、朱震、小Z會合「反課綱」的其他同伴,商談下一步的行動。
此時,林冠華過世的消息鋪天蓋地,所有人都震驚了。一個反黑箱課綱的青年在此時自殺,外界迅速把他的自殺和「死諫」聯繫在一起,特別是當「北高」內部的聊天記錄傳出之後,人們發現林冠華在生前告知夥伴們要在生日那天「讓輿論瘋狂」。然而,林冠華的媽媽和教育部長吳思華在第一時間卻出面「澄清」:大林的死和課綱沒有關係。曾經為林冠華做過心理諮商的人士也透露林冠華有憂鬱症。但是這些都不足以讓大眾相信他的死和課綱爭議沒有關係。馬政府第一時間把大林自殺和反課綱運動硬是切割開來,堅稱兩者沒有關係,反而激起更多聲討。
「不能就這麼算了。」各區學生和協力的NGO快速取得了共識,群眾激憤的情緒一觸即發,一場強度更高的抗爭勢在必行。
7月30日,林冠華去世的這天晚上九點,教育部前人聲鼎沸,高中生們和前來聲援的民眾翻過了架設在教育部圍牆上的拒馬,衝進了廣場。「請大家正視他所提出的訴求,而不是他的死亡本身」,身材瘦弱的小Z拿著話筒,他語氣沉穩,講話不緊不慢,這是他第一次以林冠華男友的身份公開發言。「我希望大家知道自己在反的是什麼,不是因為你認識大林,或者認識我,或者是他的朋友而反這個黑箱,反這個課綱,而是要去了解課綱到底是在講什麼。」在場的學生為林冠華唱起了生日快樂歌,在淚水與燭光當中為他慶祝20歲的生日。早些時間在教育部的圍牆外,學生們為大林燒著紙錢,紙灰飛過了交疊成兩人高的拒馬,飄進教育部。
請大家正視他所提出的訴求,而不是他的死亡本身。
這些剛剛失去夥伴的年輕人並沒有時間整理自己的情緒。7月30日開始,他們佔領了教育部前廣場,清醒的時候開會討論如何回應教育部,晚上則露宿在廣場上。從早到晚,前來悼念林冠華的人絡繹不絕,很多人都拿著他的遺像──反課綱行動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獲得這麼高的關注。如實踐死亡的人所願,死亡「讓輿論瘋狂」。這一方面推進了運動,但是另一方面,帶給這些運動中的學生們巨大的壓力。
王品蓁努力讓自己的生活保持原狀,但是悲傷總是不經意間侵佔她的情緒,一想到大林,她會突然在公車上、教室裡大哭。
林冠華離開後的第二天,小Z在Facebook上寫到「你離開了,我加入了。」每天只要一醒來,小Z就會來到教育部的帳篷區,在物資組當志工。要處理的事務繁重而瑣碎,他手上拿著對講機聯絡各方,核對資料,期間不斷有人找他詢問狀況,片刻不得閒。小Z對這一切毫無怨言,他甚至樂意沉溺在忙碌之中,好讓自己沒有時間胡思亂想,每天回家便可以靠著身體的疲累快速入睡。
林冠華走後的第三天,朱震站在帳篷區的「心靈小屋」留言牆前看大家寫在便利貼上的話。他突然抽泣,哭了起來。旁邊的朋友拍著他的後背,想要安撫他的情緒,可是他的抽泣越來越頻繁。他摘下眼鏡,撩起衣服擦掉眼淚。讓這個一向笑容開朗的男生淚腺失守的那張紙上,寫著八個字:「孩子,媽愛你,很愛你。」
孩子,媽愛你,很愛你。
林冠華的媽媽是一位虔誠的基督教徒,在兒子去世的第一時間,面對媒體她表示兒子的死和課綱爭議並無關係。然而,當她開始整理遺物,翻看兒子看過的書,留下的字,漸漸地,她開始明白林冠華為什麼要站出來反對黑箱課綱,她重新認識了自己的兒子。此後林媽媽一改先前的立場,在網絡上大聲疾呼,希望教育部可以了解兒子的心願,退回課綱。她不再忌諱媒體把大林的死和「反課綱」聯繫在一起,「就讓輿論去沸騰吧!」
8月3日,在多方斡旋之下,7名學生代表、3名教師以及1名法律專家在國家圖書館與教育部長吳思華會面,討論課綱爭議。在這場會面之前,高中生們對於和教育部長的會面抱持著希望,他們認為好不容易到了這一步,可以見到部長談判,應該可以有所收穫。
然而,在長達兩個小時的直播會議中,教育部長吳思華的強硬出乎學生們的意料。他堅持不退回課綱。眼看會談即將破裂,最後的希望也破滅了。梁豔柔和其他幾個同學準備離開時,朱震卻不肯走:「我要負責收尾,不能對不起大林。」朱震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情緒,崩潰大哭,完全忘記周圍攝影機的存在。在此之前,他們在運動現場看到林冠華的照片都哭不出來,但是此刻,壓抑已久的悲傷終於決堤。離開會議室之後,學生們抱在一起哭成一片,「為什麼死的是大林,為什麼死的是大林。」
我要負責收尾,不能對不起大林。
佔領教育部廣場的幾天之中,面對陸續到場表達「關切」的台北市長柯文哲、民進黨主席蔡英文和即將到來的超強颱風蘇迪勒,學生們不得不開始思考退場。教育部也做出妥協,承諾學校可以自主選擇新舊課綱的教科書。8月6日晚,在教育部的廣場上,學生們整理物資,拆卸帳篷,退場前的告別時刻,人們聚集在廣場中央,悼念林冠華。
小Z缺席了這場告別式,他承受不了這樣的場面。他刪掉了Facebook上所有和林冠華的回憶,因為林媽媽並不想看到這些內容。對他來說,運動結束了,沒有地方可以忙碌,傷痛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我們當初雖然都很在意大林要自殺的事情,但卻沒有找一個時間大家當面討論這個問題」,劉承寰的愧疚溢於言表,他一直覺得自己可以做的更多,但是卻沒做到。宗教系的羅宜對於生死有更深的看法「儀式都是做給活人的」,他認為大家需要一個明確的儀式來確認林冠華已經去世了,而這也是面對傷痛的開始。
林冠華沒有留下遺書,把自己的生命交給眾人詮釋。政客們互相指責,稱對方是殺人兇手。而從預知死亡,到陪他一起走到最後的朋友們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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