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裁讀儕的肚臍》
作者:《秘密讀者》編輯委員會( 朱宥勳、印卡、李奕樵、杜佳芸、唐小宇、翁智琦、盛浩偉、黃崇凱、翟翱、蔡佩均、蕭鈞毅、謝三進、陳柏青、elek、Godwind)
出版社:前衛
出版日期:2015年8月
香港最近因一場文學獎鬧得風風雨雨,討論2013至14年間出版的詩集裏,有哪幾本在初選中榜,哪幾本在決選落榜,評審過程會否公開,評審準則如何。區議會選舉剛過,時事議題把每天報章每周雜誌擠得滿滿,就是平日愛剝花生的圍觀網民,都沒留意這場幾乎每兩年爭論一次的本地文學獎──「中文文學雙年獎」,是要頒給前年至去年出過書的作家,表揚他們的創作、對香港文學的貢獻,得獎者可獲剛好五位數字獎金。這些書在市面銷量能逾二百冊已算暢銷;一經獲獎,受評審員肯定,既會在官方(康文署)主辦的文學獎留名,也為香港文學作家帶來銷量以外的成就感和滿足感。相信沒有誰敢說自己不在意得獎與落選的;令人想不到的,倒是爭論到了今天,竟激起了落選的青年詩人,以詩作回應評審員的網上言論,亦有評論人義憤填膺發話回應,繼早前的「文學綜援論」後,又一筆散發着火藥味的議論。
過往夾雜太多本土關注與對岸情感
然而,比起台灣數十年前的「鄉土文學」爭議、至今未休的「文學獎」爭論,上述在港發生的僅屬小規模筆戰而已,未因激烈爭議而有文青搞本雜誌來個大反擊,暫見只有小量網上疑似回應(見網上文學雜誌《字蝨》)。台灣文學背景非拉幾句扯一段字就交代清楚,本文在討論台灣書評組織「秘密讀者」所編的《讀裁讀儕的肚臍》前,須如是這般略說一下,才足以令讀者明白此書對整個華文文學世界的影響如何。日治時期人民血淚,原住民創傷,白色恐怖的無孔不入,數不完的天災……台灣文學題材與土地、政治密不可分。那些年,誰都認識到島內政治風波,甚至有作家身受其害,被關在綠島經歷無數拷問,九死一生。台灣文學不斷影響華文世界文學思潮,在殖民與解殖、戒嚴與解嚴等血染的大背景下,作家與評論者思索的,比起經歷文革止於傷痕尋根而轉向今日荒誕的大陸文學,還是更多樣、複雜、深沉,根源既非純粹本土亦非全然來自對岸,而是僅僅數十年間頻頻發生的流血事件,逼使台灣作家強壯起來,以文學來表達與回應,早就成為台灣許多作家的習慣。
七八十年代的台港交流頻繁,詩人余光中來到香港中文大學任教,影響一代港澳詩人。那是筆戰的年代,台灣作品和討論都夾雜太多本土關注與對岸情感,海峽並沒有全然隔開兩岸文學書寫的隱然(包括鄉愿)要素。為人熟悉的有楊牧寫《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以詩歌創作來回覆一封青年給他的信,談的大話題,就是離鄉的現實與還鄉的可能;余光中《鄉愁》就表達得更直接了,直指「母親在那頭」。台灣文學好些筆戰討論有與政治相關的基礎,不管誰承認誰否定,都有源於土地與當權者(包括對岸)給他們的危機感,或是外省人來台後的思鄉情懷。所謂中華傳統文化的傳承,在我這種讀者看來,逃不出解放大陸的意圖:從島到岸、到大陸的文化反攻,儘管今天的台灣青年,命運與前景多少在自己的掌握(的選票)了,生活仍不免被「光復」、「復興」等街道名車站名無時無刻包圍着,隱約還是意識到兩岸分隔的地理與現實。
新生代視角介入 新方式來閱讀
台灣文學發展至今,青年作家與論者在跨海想像(藍)與堅守領土(綠)之間,早在成長階段經歷民主選舉給民眾的各式思想準備:無可無不可。回顧昔日好些爭辯,在今天的青年看來,只是要認識的一回事,未必是自己關心的一回事。或者,台灣人也不大了解,台灣文學在中華文學歷史長河裏,比起現當代中國文學,台灣曾壓迫人的、後來還政於民、建立民主政制的一黨,影響力有多大,迫出哪些作家,都值得華文世界細讀。及至太陽花學運前的台灣,文藝世界又不一樣了。2008年詩刊《衛生紙》創刊,鴻鴻把世界議題與台灣本土話題引進詩刊,讀詩,會讀到詩人一些意見,甚至異見。2010年《跳吧》有以少年視角來看兩岸(「他們在講中國,我想到的卻是西門町」),作者何献瑞以頗傳統說故事的形式思考台灣;下筆並非表態,而是說着影響幾代台灣人的故事與新世代的隔閡有多大,更重要的是談兩三代人如何以故事溝通。2011年,張大春先在臉書後及報章,宣告不再擔任文學獎評審,以行動表達他對文學獎與今日青年寫作的意見,象徵着台灣文學獎求進求新的時代已然來臨;後有書業折扣爭議,出版界與作家收入大受影響,遂有人組織起來,向書店和政府表達想法,成為文化界一場重要運動,至今未息;台灣文藝青年有關心文學獎過盛的不良,有關心書業「打書」行銷語言的浮誇、書籍封面採用外地人特寫照片與康熙字體的氾濫。2013年,有人創辦《秘密讀者》,要做「一本引誘你誠實的文學書評誌」,每月20號以匿名形式選書品評,在網上發表。哪管你是名家老鬼還是初寫新人,凡有書出,經他們探視鑽研,總有你意想不到的結果。豐碩的台灣文學因此有了新生代視角的介入,用新方式來閱讀。,
以上長篇大論一番,正為當下:《秘密讀者》編者與評論者筆下的書評,不會先例行公事提供背景,例如1962年受施明德所累要坐政治黑牢的作家施明正,麥田出版社在2003年為他編成《島上的愛與死:施明正小說集》,評論者在書評開首並不是跟你談施明正,而是談「其句冗長,而且句子往往失去建立主詞與述詞的關係之功能」──是談語法!書評作為一個提供書籍資訊與讀者意見的文體,這種寫法就是假設你都讀過這部作品,而不是來被餵飼的。然則施明正身世畢竟是造就奇作的重要線索,是「已被接枝、插種過的人種」了,評論者要談「國民黨政權下的安全技藝、指導官,與我」,當然會談到他筆下的牢獄生涯與省思,讀來幾可對照今天香港掌權者的暴行由來;評論者就是會揪出核心來,與讀者好好談「指導官」這角色在台灣歷史的位置:「台灣的政治抵抗史選擇了這樣的走向,指導官權力是一把推手。這套安全技藝所應對的問題是槍桿子與警棍不能直接觸及的思想,乃至於先行挑選出值得投資監視資源的對象。更重要的是,它給人對可能與不可能的判斷,設下規定,使人監視自己、強制自己,令權力增殖。二戰後的國民黨政權,在治理過程中逐步對社會的不同網絡測試、套用、挪用各種『安全』的技藝。訓導與輔導之於學校,指導官之於軍隊(乃及經歷過軍隊的生理男性),而教育學、精神病學等學門則供給『說詞』、為之背書。本文所論之圍繞指導官的權力乃是其中一環。」在作家筆下的政權與暴力、評論者的思考與辯論,《讀裁讀儕的肚臍》重整電子雜誌上的編次,並為以往匿名評論者正式具名刊錄。
無分雅俗 無地域區隔
新角度是《秘密讀者》提供的,所評論的範圍不設限,無分雅俗,更無地域區隔,例如評論《後宮甄嬛傳》。評論者不跟你談愛情,而是談這群女性在後宮的政治生涯(如何各自受限於家世)、為爭奪權力而適時團結(甄嬛早產、眉莊陪伴)等,偏偏甄嬛在這後宮政治裏想要的是愛而已,整個人生都錯置、錯託了。評論者把這一切都歸納為「男人該怕甄嬛傳」的原因──男人在後宮政治裏只是權力的代理人,真正弄權的人一直在後宮。最可悲的不是弄權的女子,而是以為自己大權在握、其實受盡束縛的男人。
至於張大春的「大唐李白」系列小說,評論者先拿出版社打書的宣傳語來個開場白,然後谷阿莫式為書總結200字故事大綱,才評論小說家整理李白材料的方式有何意義;坊間未見的狠批,這篇都做到了。與其說書評在狠批別人不敢/不會評的大師作品,不如說評論者更關心的是當下台灣小說發展還可以走到哪一地步。初讀匿名版本,覺得評論者本身也是小說作家;讀了《讀裁讀儕的肚臍》揭盅,果然沒有猜錯,是個寫小說的青年作者。猶記得張大春早在2011年夏,在臉書先宣告不再擔任文學獎評審,後來在報章上續寫下去:「(評審之間的)這些商量,大部分都不能見諸公開紀錄,因為沒有一位評審願意對明顯是初出茅廬的寫手過於苛求,也沒有一位評審在衡文失望之餘,還忍心讓出錢出力勉強維持着文學獎門面的單位受到不必要的質疑和責難。然而事實是:文學獎越來越能鼓勵的是同質性極高而個性與創造性極低的作品。」台灣具文學成就的小說家名單已夠長了,一般讀者有時還是吃不消的;因文學獎而湧現的新人,似乎又只會緊追遊戲規則走着。
政治議題與文學並讀
有了《秘密讀者》隨時歡迎政治議題與文學並讀的各種行動,文學獎就不限於創新創新和創新,例如他們在十月發刊的「中文系的神話」專題,開場白就寫台灣的「本土」觀:「或許是2013年之後,台灣的主流社會氛圍越來越趨向『本土』一側,原來佔據了政治、社會和文化領域上層地位的『中國性』──無論那是什麼意思──都在面臨衰退。回應這種衰退的,有統派政黨的日漸激進化,以致有了柱柱姊的奇幻旅程和更加奇幻的朱逐主柱事件;而在文化領域,『中國』認同的聲量顯然不再理直氣壯,瀰漫着焦慮和不安。但沒有聲量並不意味着不存在,只是活動的方向不見得是人們枱面上看得見的,比如,開始往另外一個也叫做『中國』的國家佈線,規劃一座『逃生門』或『反攻基地』。」穿越馬習會時空,在文學討論裏有呼應時局,亦有探索台灣中文系學生與畢業生的身份認同,「思考戰後台灣與『中文』共構的『國語』系統」。在《讀裁讀儕的肚臍》出版兩月後,書評不離書,文學不離語言,他們的行動又再升級。《秘密讀者》從網上平台到《讀裁讀儕的肚臍》文本呈現,仍保存着網上那種新活潑,加之評論對象不分雅俗,沒有學究包袱,花400頁總結這項網上壯舉,收錄31則書評,而後不斷提供新角度,在網上發動一輪又一輪閱讀行動,台灣文學在新思潮踏浪去了。可在這裏斷言:《讀裁讀儕的肚臍》的影響力,已不是《秘密讀者》編委能想像的了。
回不了頭,就向前衝吧。
(袁兆昌,香港人,有時寫字,有時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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