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篇)
4 被收編的言論陣地
《炎黃春秋》被收編後,原班人馬預計在香港出版的《轉型中國》雜誌2015年8月亦被叫停。
如果說黨內民主人士有常規的組織化力量,《炎黃春秋》雜誌堪當此任。
它一度是集結黨內民主人士和黨外自由主義傾向學者的重要陣地,也因如此,2014年,發生在《炎黃春秋》的動盪,很可能標誌着中共黨內民主「派」的斷崖式失語。
2014年9月,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發出通知,要求《炎黃春秋》的主管單位由原來的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更改為文化部下屬的中國藝術研究院——這一明顯的收編舉動,試圖強行「管住」《炎黃春秋》,迅速引發了《炎黃春秋》的內部動盪。
知情人士告訴我,總編輯吳思和執行主編洪振快都反對這一收編行為。而雜誌社內部在此次決議中,社長杜導正——這位黨內民主人士——親自違背了他定下的「議事三原則」,亦即炎黃春秋內部的民主議事規程——最終導致總編輯吳思與執行主編洪振快憤而辭職。
相關人士告訴我,《炎黃春秋》近來言論空間急劇收窄,以前相對的大膽言論,已幾乎不再可能出現。與此同時,「守紀律」、「講規矩」是十八大以來中國共產黨對黨員的最新要求,而最近頒布的新版《中國共產黨紀律處分條例》,則直接發展成為黨員「不得妄議中央大政方針」——在此背景下,斷崖式失語,自是黨內民主「派」的必然結局。
鮮為人知的是,從《炎黃春秋》辭職的核心編輯並非束手就擒,他們曾試圖在香港打開一塊言論空間。
多次訪談中,知情人士告訴我,曾經以「皇甫平」為筆名與保守派筆戰、在90年代初期撰文為中國改革開放鼓呼的周瑞金,在《炎黃春秋》被收編事件發生後不久,找上了從該雜誌辭職的吳思與洪振快,希望在香港辦一本雜誌,名為《轉型中國》。
周瑞金是浙江人,在浙江商人中影響廣泛,因此得到了一位浙商約一年三百萬的資金資助。《轉型中國》本來預計在2015年5到6月出版創刊號,第一期就是吳思、王占陽、任劍濤、尹寶雲、馬立誠、張木生等黨內民主「派」的文章與演講,共同就中共混亂的意識形態轉型,提出解決方案與出路——
然而「來自相當高層的壓力」,分別找到周瑞金與出資浙商,要求停辦《轉型中國》,否則「會有很嚴重的後果」——最終,這本雜誌還未出生,便無聲無息的死亡。
如果說在2013年官方的「反憲政」浪潮下,黨內民主「派」還能夠發起聲勢浩大的反攻,那麼2014年,無疑是黨內民主「派」近乎徹底銷聲匿跡的一年,這一衰敗趨勢,延續了整個2015。
也正因此,2015年在黨內民主精神領袖胡耀邦的百年誕辰中,他們再也沒辦法像2009年那樣,吹起集結號了。
5 改革「派」瀰漫的悲觀心緒
如今相逢,彼此的悲觀心緒,已難以掩蓋。老一輩民主人士對於有生之年,能夠看到一個良序的民主中國,大部分都感到極其悲觀。
黨內民主「派」與黨外漸進改革派,事實上是一枚硬幣的兩面,他們的主張趨同,而由於身份不同,話語策略有所差異——但其核心就是黨內黨外合力,無論是來自共識合作,還是來自民間倒逼。
在十八大前後,黨外的漸進民主主義者曾對現任最高領導人充滿想像。他們追溯習近平的父親習仲勳的改革歷程,以及習仲勳為胡耀邦的鳴冤不平,遵照這一脈絡,期冀子承父願,習近平能夠推動中國走向民主轉型。
而三年過去,無論是否願意承認,對於現任最高領導人的美好想像,已經一個接一個的落空。在北京黨內外民主人士的交談中,如今流傳着對現任最高領導人另類的話語觀察。
「除了正式文件外,他所有的即席談話,都是毛時代的一套言論,」我分別從北京的一位政治學者和一位黨史學者處聽到相同的結論。儘管最高領導人熱衷於長串的書單,但愈發粗鄙的紅色話語現象,從政治語象研究上也得到清晰印證。
香港大學中國傳媒研究計劃主任錢鋼長期研究中共政治語象,他認為,作為列寧主義政黨,中國共產黨重視宣傳、迷戀口號、習慣動員,政治表述是政治發展的風向標,通過觀察這些「關鍵」詞彙的誕生、消長與衰亡,可以從中讀出中共政治的發展方向。
中共政治詞彙可以用深藍、淺藍、淺紅、深紅來分類,深藍是被中共批判的強烈自由化詞彙(如:多黨制、輪流執政),淺藍是官方不倡不禁的溫和自由化詞彙(如:公民社會、公民權利),淺紅是官方的門面修飾用語(如:三個代表、科學發展觀),而深紅則是露骨的毛時代用詞(如:刀把子、階級鬥爭、無產階級專政)。
而與政治改革直接相關的詞彙,錢鋼以三組淺紅詞語(黨內民主、民主政治、政治文明),三組淺藍詞語(憲政、公民社會、公民權利)做觀察:
從2014年以來,這三組原本為官方所用的淺紅色詞語被打入淺藍,官方基本不再提及。原本可以出現在市場化媒體的淺藍色詞彙,則直接被打入深藍禁區,媒體基本不得再使用。而深紅詞語,如「刀把子」、「階級鬥爭」等毛時代的粗鄙詞彙,則一個接一個的復活。
政治變化也劇烈攪動人心。與諸多老一輩民主人士交談,我感喟最多的,是三年未至,變化倏然。兩年多前,他們普遍會倡導某種程度的漸進主義,亦或是「日拱一卒,不期速成」的良好願望。許多耳順之年的人士,會對自己在有生之年,看到一個擁有自由秩序的民主中國懷有信心——謹慎樂觀,是彼時的普遍心理。而如今相逢,我們一旦談論國事,彼此的悲觀心緒,已難以掩蓋。他們對於有生之年,能夠看到一個良序的民主中國,大部分都感到極其悲觀。
一位中央黨校教授對我表達了自己對中國未來的深度悲觀:現在的高壓狀態無法永續,但由於中間階層的社會力量被完全打壓,良好民主不可能到來,「在未來,一場動盪失序不可避免。」
他重點談到的是對如今中國官僚集團「怠政」的觀察,「黨不把幹部當人,而把幹部當狗」,「升遷的時候不顧你的胡作非為、黑色收入,打擊你的時候也沒有任何人權可言」,「舊的激勵機制沒了,新的激勵機制根本沒有」——由於執政黨不再能夠完全控制和激勵官僚體系,他認為,「中國經濟發展的困境,與如今官員不敢作為有相當大的關係。」
這一切讓諸多人士懷疑,漸進主義一開始就不該出現,因為這是「販賣虛假希望」。然而,黨內「中左」與黨外「中右」合力推動轉型的跡象,並非從未存在過——它曾引起過黨內外呼籲民主的空前共鳴。
6 漸進主義破產了嗎?
漸進民主主義所依賴的合力與倒逼,條件看起來已經完全喪失:黨內民主「派」偃旗息鼓,黨外力量完全被打壓,整個社會徹底散沙化,原子化的個人將直接面對國家機器。
最為振奮人心的,是在2010年8月20日到9月30日,時任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在不同場合,七次直接呼籲政治體制改革,一時間引起海內外巨大關注。香港大學中國傳媒研究計劃主任錢鋼迅速整理出版了《政治改革大博弈——溫家寶七談政改》一書,在該書中,他寫道:
「(溫家寶七談政改)無疑是中國政治發展史的重要事件,有朝一日,政治改革大戲揭幕,扣人心弦的演變一幕幕展開,人們將會越來越清楚的看到『溫家寶七談政改 』之不尋常的意涵。」
許多後來對漸進民主嗤之以鼻的黨內外民主人士,在彼時都曾異口同聲地聲援「孤獨」的溫家寶。事實上,那時候除了余傑等少數一以貫之的激進反對人士以外,甚至因六四流亡海外的學者胡平也因國務院總理的呼籲,而看到了某種漸進民主的希望。他甚至以八九為例——
「現在一般人都承認,胡耀邦、趙紫陽算得上民主派。但是我們不要忘記了,胡趙的民主派身份都是在他們下台之後才認出來的……(我們)對以趙紫陽、張愛萍、鮑彤、閆明復、胡績偉等為代表的共產黨內願意嚴守現代文明準則的力量,嚴重缺乏了解和缺乏信任。」
「一個在位者,即便他是真正的改革派,也不可能毫無保留地講出自己的理念,那麼我們不妨反過來想,如果有這樣的改革派,他能對外講到什麼程度。」
然而,無論溫家寶只是「影帝」,還是在黨內孤掌難鳴,總之他「風雨無阻,至死方休」的推動政改,最終在其卸任之際,也沒有任何實質進展。
但無論如何,彼時一談「改革」,其面相是「向前」的,而非近三年飛速回望毛時代的「全面深化改革」。它亦曾讓整個社會為之一振,讓黨內外前所未有的共鳴激盪——而到如今,黨內外合力的漸進民主,再難尋找些微端倪。
在中國推動漸進民主,由黨內「中左」(體制內社會民主主義人士)與黨外「中右」(民間自由主義溫和派)合力推動中國轉型——這曾是天安門四君子之一的周舵,所最先在中國倡導的良性民主轉型方式(參見自由主義學者張博樹《中國憲政改革可行性研究報告》),並且擁有關於漸進民主的一套完整論述。在他看來,按照這樣的路徑走向英美憲政模式,轉型之路不至於徹底失序,造成劇烈動盪。
一直以來,他主張達成精英共識,然後在精英競爭層面,將人大、政協轉變為真正的議會,共產黨從高居議會之上的「議會老子黨」變為在憲法約束之下的議會黨,走內源式的多黨制發育之路。在大眾競爭層面,他主張認真推行縣市一級的民主選舉與司法獨立,擴大言論和出版自由。執政黨內部則實行多元權力的監督制衡,將一切能讓民間社會辦到的事情,都讓渡給民間社團……
周舵的建言曾在十八大前被其紅二代兒時好友送到中央政研室,據香港《明報》報導,引起過高層關注。但三年過去,新任執政者幾乎在每一條建言上,都做出了相反舉措。
單獨是2013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印發的《關於當前意識形態領域情況的通報》,即「七不講」的「9號文件」就告知了真相——不講憲政、不講普世價值、不講公民社會、不講新自由主義、不講西方新聞觀、歷史虛無主義以及質疑改革開放。
這份文件將漸進民主的主張全盤推翻,而這之後兩年,則是變本加厲的南轅北轍。周舵也對我坦言,其對最高領導人觀察失誤,「曾經我以為他是『中左』,可以和李克強這個『中右』配合得很好,現在看來是高看他了。」
這讓漸進主義理論更顯尷尬,此套主張被官方極權主義與民間激進主義共同絞殺,一旦漸進的主張被官方毫不留情地打壓之時,民間激進人士便會更加劇烈的嘲笑諷刺。他們被譏刺為「貨與帝王家」、「替國務院操心」、「遞折子」……如果超越任何道德評價,激進人士的嘲諷揭露了一個事實——漸進民主主義的主張已經完全不能解釋如今的狀況,其所依賴的合力與倒逼,條件看起來已經完全喪失:黨內民主「派」偃旗息鼓,黨外力量完全被打壓,整個社會徹底散沙化,原子化的個人將直接面對國家機器。
對其更為深刻的批評來自於政治學者王天成,這位「快速變革」主張者在其代表作品《大轉型:中國民主化戰略研究框架》一書中對「漸進主義」的理論缺陷直言不諱,稱漸進主張「對民主轉型的性質和過程缺乏基本認識」,是一種「想當然的設想」。因為漸進主義者無法回答——在如今的準極權控制時代,共產黨如何會自願的從凌駕於一切之上的「老子黨」變成議會黨?而人大政協如何能夠轉化為議會?後極權政體如何會轉化為分權制衡的憲政體制?……
針對這些問題,周舵都沒有直接回答我。他仍然還堅持着想方設法「遞折子」。必須承認,他的一點觀察仍是對的——「在這個權力體制下,最高層不改,其他說什麼都沒用。」
事實可能的確如此。在一個準極權體制下,既不存在漸進民主改革的可能,也同樣不存在革命的可能。「朝中沒有袁世凱,在野沒有孫中山」,是民主人士不得不面對的尷尬事實,而這也注定了中國社會未來的冰河時期。
「中國的最高領導人正在帶領中國第二次探底。毛澤東是第一次,這是第二次。」在訪談最後,一位中國社科院歷史學者對我說。
(維諾,記者,評論人)
过去很远,未来更长
旧文重读,李锐已死。
在大学毕业一年后,重读这篇,我下定决心要离开故土,心里难受。
新冠肺炎期间读到这篇文章,历史昭昭,中国将何去何从?
渐进主义存在一个根本的问题——那就是脱离群众。文中周舵所主张的“精英共识”可以说是反映渐进主义中的精英主义困局的非常有代表性的思想。他们所指望的这些所谓的“精英”又是什么人呢?党内的渐进主义者在89年以后已经边缘化,即使还没有彻底失语,也并不掌握党政机器的核心;而他们所想要推行的改革则会触犯党内大多数执政精英的利益。而党外的渐进主义者在89后舆论和教育都被严格管制的情况下,所拥有的社会影响力更是极其有限——基本上局限于自由派知识分子的小圈子。这样两拨缺乏实际影响力的“精英”,却又看不起群众,很多人认为群众运动就意味着乌合之众、民粹主义、最终会导向独裁。
试问这样的渐进主义如何能成功?
本文写的很好,但陷入了一个自由主义者在议论中国大陆政治时常常陷入的误区,那就是把习近平定义为“毛左”。
不错,习近平确实复活了很多毛时代的口号,也如同毛时代一样收紧政治控制、敌视自由主义。但是与其说习近平是个毛左,不如说他是个“毛右”,他想要复活毛时代的极权主义以及个人对党政的全面控制,但是毛的激进的一面他一丁点儿也没打算继承。毛主张打倒孔家店,习倒是和新儒家眉来眼去,主张“复兴传统文化”。更根本的:毛始终坚定批判资本主义,而习有半点打算取消资本主义的意思吗?当然没有,他是一位坚定的“走资派”,在这个意义上,他和邓(资本主义威权主义政治)的亲缘关系比跟毛近多了。当然,其开放程度和改革意愿还不如邓,应该说他是蒋介石的直系继承人。
很喜欢这篇文章
這篇文章寫的好。
三年之後憲法已改,中國社會已由「威權」變「極權」,溫和議論空間已經被打壓殆盡,是時候離開了。
一声沉重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