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克雷格‧西蒙斯(Craig Simons) 是前資深駐華記者,在亞洲生活和工作長達十餘年,曾經在亞洲數十國做過環境問題報導。《騰飛之後──中國崛起與全球環境危機》一書,是他花了三年多年時間調查的成果,透過深入報導和詳實的數據,揭示出中國崛起如何迅猛地改變着物質世界的面貌。全書分為四大章節,第一章「中國的基線」主要談長江的水質污染和三峽大壩工程對環境的遺害;第二章「命在旦夕」講述生物的滅絕危機;第三章是「逝去的森林」;第四章則談「變暖的大氣層」。
端傳媒獲得「新世紀出版及傳媒有限公司」授權刊載此書,將會從書中挑選和節錄出數篇精彩篇章,逢週日連載,以饗讀者。
《騰飛之後──中國崛起與全球環境危機》
作者: 克雷格· 西蒙斯(Craig Simons)
譯者: 任瑞潔
封面設計: Renee Chiang
出版社: 新世紀出版及傳媒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15 年1 月
第三章 逝去的森林
(節錄)在我頭頂上的樹冠裏,長滿青苔的枝椏間,跳躍著這種象徵著奇蹟的鳥兒。那是新幾內亞的清晨——被當地人詩意地稱作「鳴唱之時」——人與鳥之間隔著濃密的綠色:龐大的蕨類植物,葉子還保存著史前的模樣;長著翠綠葉子的細竹;垂墜的藤蔓,和我的腿一般粗細;闊葉附生植物從紙片一樣窄的縫隙間探出來;棕櫚樹垂下的樹根如同一片浮動的紅樹林。
我只能依稀辨認出這隻鳥兒泛白的小身影,但它的歌聲卻清晰可聞。它向逐漸蘇醒的森林傾訴衷腸,聲音歡快,如同一種獨特的東南亞語言。過了一會,變作了海鷗般的哀鳴,然後又發出笑翠鳥似的笑聲。
同我一起走進森林的是28歲的嚮導菲德利斯·金本(Fidelis Kimbeng),他歪著頭,吹起口哨。不一會兒,鳥兒回應了一聲悠長的降調。「極樂鳥,」菲德利斯輕聲說:「不知道具體是哪一品種,但應該是沒有羽毛的那種。它正試圖吸引雌鳥。」
......在森林中觀察了兩天之後,我已然感到其整體的趣味超過了其中任何一個局部。在這個被人類大量開發與改造的世界,新幾內亞的森林彷彿保存了一隻生物學時間囊,有大片土地從未遭遇電鋸、推土機或鋪路入侵,在這片舉世罕有的荒野,你能想像出地球幾千年前的模樣。
它的與世隔絕很大程度上得益於其地理條件。新幾內亞島從近乎中線的地方分開,東側屬於巴布亞新幾內亞,西側歸屬印度尼西亞的巴布亞省。島上遍佈群山,山上覆滿植被,濕地廣袤,溝壑縱橫,河流湍急。它曾經與澳大利亞相連,共處於澳洲大陸;如今,它和澳大利亞一樣,是多種致命生物的家園。
地形之險更有力的明證,是居住在山中從未離開的山民。新幾內亞在至少4.5萬年前就有人居住了,還有一批人曾經去到島嶼中心,攀登至海拔較高、無瘧疾滋擾的山上生活。他們的存在於1935年方才為世界知曉。1961年,人類學家成功與一批高地原住民進行了首次接觸,幾乎可以肯定,這是最後一次有如此大規模的、原本從未現世的文明展現在現代社會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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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材生意:中國張家港
一位朋友說,在這座公園,你能看到世界最撼人心魄的森林——可惜裏面的樹都不是活的。我走到一座紀念碑旁朝東看去,視野清晰。在那裏,我頭一次見到了他口中的「放倒的野林」,面積只相當於一個較小的大學校園,卻擁有無比壯觀的樹木種群,任何國家都無出其右。
延伸到長江南岸的,是來自蒙古的歐洲赤松、柬埔寨的花梨木和印度尼西亞的柚木。直徑10英尺的開瓦辛高樹來自加蓬,密集堆放,緊挨著不列顛哥倫比亞的花旗松和新幾內亞的鵝掌楸。馬來西亞太平洋楓木旁邊是喀麥隆紅木棉——它活著的時候,開滿花朵的樹冠高聳入雲,能長到16層樓高。總和起來,這裏少說有221種樹。
這座木材倉庫名叫張家港,我坐在紀念碑邊緣,瞇著眼睛往晨霧裏看:遠處,一艘輪船裝載著木頭,在鏽紅色的江面上開進。再往近看,高大的橙色起重機轉來轉去,從一艘更大的船上抓取木材,再放到混凝土江灘上。翻斗叉車緊接著拿起木材,一根根把它們運過二三十英尺高的木頭山。
再往近處,我看出了這輪貿易的下一步驟:騎車來的年輕人數出木材的數目,給每一根畫上批號,貨號,以及聯繫電話。買主來後,在木堆間逡巡,發現中意的就拿出手機,嘗試達成一筆交易。
如果待的時間足夠長,我將能看到貿易的末端:長長的東風平板運輸車把這些樹運走,駛離港口大門,路過金港鎮中心的各色卡拉OK廳和台球廳。最後,只見路邊盡是數不清的粗陋廠房,製造著各種「Made in China」的物品。
東風車在其中一座廠房門前停下,工人們卸下木頭,將它們切成木板,然後摞起粗切的木料,送入工業化烘乾爐中。若能跟蹤到這一步,我就會親見世界最後的大森林緩緩變作各式各樣的木製品:傢俱和地板,窗框和窗飾,玩具和樂器。
……1998年,我正在西藏旅行,破記錄的全球高溫突然帶來輪番暴雨和冰川融水,導致長江發生洪澇,淹沒數百萬英畝農田,致數千人喪生,造成國家經濟損失數十億美元。在拉薩的數天裏,我在電視上看到人民解放軍戰士竭力加固堤防,抵抗不斷上昇的江水。
待到長江終於平息下來,一個由中央政府召集的專家小組開始指責中國西部偏遠地區長期以來的毀林行為——這是毛澤東無視科學的政策之遺害,也是鄧小平發起的工業化進程之後果——稱其是造成這般慘痛損失的罪魁禍首。一黨制政權之下,當局領導通過了「國家森林保護計劃」,禁止了全國大半林地的伐木行為。
這一決策開啟了下一階段的破壞:中國企業開始大量進口木材。1998年至2010年,中國對木材的消耗量和進口量均昇至三倍左右。這一增長最開始主要由西方國家推動:中國出口量上昇至原先的九倍,其中三分之一去了美國;
到2009年,中國已然掌控了世界大約三分之一的傢俱貿易。快到2010年時,中國本土市場成了主力軍。2005年,美國銳思公司(RISI,世界最大的木材市場研究公司之一)估計,中國生產的木製品中,92%用於在本國市場售賣。五年後,這一數字增至約94%。
……綠色和平組織召開過一次新聞發佈會,指出中國在不到10年的時間裏,已經從進口少量木材發展到進口全球一半的熱帶樹種,雖然無法得出確切數目,其中一大部分是違規砍伐的。此外,還有一個駭人的數據:環保活動家表示,中國對「工業木製品」(包括一切由工廠生產的、原料為木頭的產品)的消耗量在10年內上昇了70%。
然而,相比西方,中國百姓人均使用的木製品並不算多。全球木材貿易數據也因各種各樣的定義而複雜難明。綠色環保組織估計,在人均水平上,中國人消耗的紙張數量只有美國人的八分之一。若其需求上昇到與美國持平,僅其一國就能吃淨世界的總木材產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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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甚麼我們要捍衛原始森林
......按照如今的趨勢發展下去,在一代人之內,地球將大大向中國靠攏,而與新幾內亞漸行漸遠,為甚麼這應該引起全世界的關注?簡言之,為甚麼我們應當保護最後的原始森林?
對這類問題,科學家總有批老生常談的答案。首先,他們會說森林是生態服務的重要提供者。對當地人而言,它們意味著一切:從維護土壤健康、淨化水質、預防洪澇(儲存雨水,然後緩慢釋出)到緩和氣候(通過緩慢蒸發水分)。
正因為森林保存有世界最豐富的生物環境,當地居民獲取食物和建築材料也離不開它們。這在巴布亞新幾內亞尤為顯著:2000年一項政府普查發現,該國超過80%的居民仍延續著直接依賴自然界的生活方式,許多人甚至完全在叢林裏獲取生存所需;假若商業停擺,抑或世界突然失去化石燃料,他們將成為極少數不必經歷生活變化的人。
後來,科學家開始關注森林的碳庫功能。植物生長過程中會儲存碳,成熟的森林通常抵達了碳平衡狀態——吸收和釋放的碳數量相等——因而當它們遭到砍伐,其儲存的大多數碳就會逃逸到大氣中。
如今,全球碳排放量的15%左右源於森林砍伐,若毀林速度加快,這一數字還可能上昇。(據稱,全世界的森林總共儲存有6,380億噸碳,比目前大氣中的碳含量還高;僅亞馬遜一處就囊括了近乎六分之一,高於全球10年的化石燃料排放量。)
專家還指出,森林豐富的生物多樣性也是護林的一大緣由。原始森林雖然只覆蓋地球10%的土地,卻為80%的陸生物種提供了棲息地。熱帶森林尤其重要——它們庇護著地球上一大半陸地生命。何況我們對這些多樣性的了解,極大部分還停留在19世紀中葉華萊士造訪新幾內亞時期。
……在諾沃特尼看來,世界僅存的、生物學上完好無損的森林可能在近一二十年蒙受重創之事實,足以構成我們拯救現存原始雨林的理由。
「擁有一個構成複雜、進化完備的生態系統,我們就能藉此研究複雜生物系統的進化及運轉機制,」我們嘬飲著當地的烈咖啡,他說:「只要能得到妥善保護,生物多樣性應當也終將發揮作用。森林是進化的產物,發展得非常成熟,我們還沒來得及真正了解它們。我們正在做的,是保護幾百萬年進化的成果,而且是無法再生的成果。」
……現代世界的闖入改變了一切。電鋸和推土機擺在面前,當地人決定用森林來交換電視機、公路、汽車、醫院和學校。「即便有數十年的環保投資,我還是沒能意識到,巴布亞新幾內亞一座已經被成功保護的大雨林,在土地所有者面臨伐木和護林的抉擇時,竟會功虧一簣。」諾沃特尼寫道。
諾沃特尼解釋說,這其實是個很簡單的問題。和世界各地的人民一樣,新幾內亞人也希望過上更好的物質生活,因此,環保人士要想保護森林,必須付給當地居民有競爭力的報酬。民那丹研究中心爭取一個社區時,開出大約每年每公頃2美元的價碼,還為他們建造了一座簡易學校,提供了一些抗瘧疾藥。
巴布亞新幾內亞現存原始森林1,200萬公頃,據此計算,拯救這些未經破壞的林子每年需要耗費2,400萬美元左右,還不包括建築用的磚塊和灰漿,以及塞滿多個工業規模垃圾袋的抗瘧疾藥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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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的精神力量
對於能在荒野中感受到美的人,森林的價值定不止是它的功能性:如儲碳、藥材、防洪。其中更有深意:從荒野複雜的交響中,你在本能上察覺到更強大的智慧,感到我們處於更深廣的永恒秩序之中,從而理解了我們共有的過去;這種感覺,便是安寧。
美國首批為大荒野發出呼籲的人士中,就有約翰·繆爾(John Muir)。一次,他在加州內華達山脈感受到自然界的力量時,寫道:「現在,我們身處山中,而山也處在我們身中,平復每條神經,充盈每個毛孔、每個細胞。我們血肉的軀殼在周遭的美麗面前如玻璃般透明,似乎已經成了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顫慄著,在空氣與樹木,溪流與岩石之旁,在陽光的波浪之下——一切歸於自然,無老無少,無病無善,只餘永恆。」
亨利·戴維·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描述緬因州卡塔丁山未受滋擾的土地時,寫道:「這便是上帝眼中世界應有的樣子。」《寂靜的春天》作者雷切爾·卡森(Rachel Carson)感到「兼具象徵性與實際性的美,在鳥兒的遷徙、潮水的漲落、待放於春天的蓓蕾之中。」並提出,「探索地球之美的人,會發現個中蘊藏著與生命一般久長的力量。」
我曾見過這股力量的源泉,就在菲德利斯認出極樂鳥的那棵樹下。在濃密樹蔭間搜尋那敏捷的小身影時,聽著新幾內亞蘇醒的森林所演奏的交響,我被強烈的幸福淹沒了。一切看上去都那麼和諧。
……當我聊起電影時,他們對森林之靈的信仰不禁流露。研究中心的西方科學家時不時會在萬安村放映電影,他們吊起床單當螢幕,用電池驅動放映機。在我來之前已經放了十幾部影片,包括印第安納·瓊斯系列、《絕代啓示錄》(瑪雅帝國衰落的故事)和一些自然歷史紀錄片。
其中最受歡迎的,是詹姆斯·卡梅隆(James Cameron)的影片《阿凡達》,講述一個礦業公司向潘多拉星球開戰,企圖驅逐住在其叢林裏的藍色高大生物——納美人。
《阿凡達》之所以能激起共鳴,原因有很多種。和這裏的村民一樣,納美人也生活在與森林近乎完美的和諧中,在野外捕獵、收獲,從「愛娃」處汲取能量——「愛娃」之力正相當於西方概念中的「地球母親」。
他們也面臨著相似的問題:偏遠如巴布亞新幾內亞,外國人的到來毫不亞於外星來客,他們帶來推土機和電鋸,開採自然資源。而且,和電影中一樣,萬安村村民也決意不賣掉他們的森林,而周圍的村子都已紛紛倒戈。
......但在另一些方面,《阿凡達》也落入好萊塢大片的窠臼,把問題看得過於簡單。例如,片中似乎沒有一個納美人患熱帶病,人類入侵者也不如現實世界的伐木者狡猾。
RDA公司從未嘗試向納美人展示空間旅行的驚險,更不用說給他們看美國電影了。但巴布亞新幾內亞人出租土地的主要動因,是相信能在其他地方獲得更快樂的生活,希望用原木來換取在更好的世界裏獲得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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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木讓他們變得更貧困
非法伐木浪潮的高漲讓情況變得更為複雜。一是沒人確切地知道這種貿易的規模有多大,二是即便政府想出手干預,禁止非法交易也是難上加難。我們能確定的是,許多走私原木最終都去了中國。根據WWF數據,中國進口木材中,30%~45%是通過非法渠道砍伐或運輸的。倫敦非營利組織「全球見證」表示這一數字應該是50%,其中大部分砍伐自俄羅斯。
……非法貿易通常包括以下幾種情況:闖入禁區伐木,無出口許可,違反環境法規,逃稅。除此之外,木材公司還會施展各種見不得光的手段。10年前在俄羅斯,如果一片土地被火災破壞過,企業就能以較低的價錢買到該區域內的伐木許可。
於是,公司紛紛放火燒林:2003年,2,200萬公頃雲杉、冷杉、落葉松、歐洲赤松和橡樹(其中許多已有500歲高齡)被焚。美國政府的衛星圖像顯示,僅一天之內,在1,100萬公頃的土地上就燃起了157處火點,其中一股煙流甚至飄到了3,000英里外的日本京都。
……有證據表明,把土地開放給伐木者的巴布亞新幾內亞人,實際上大多數還是過得很窮。世界銀行在2000年至2005年進行了一系列研究,發現「土地所有者幾乎沒有受惠於任何長期福利。」很多村民感到「伐木區因為伐木變得更貧困了。」
……一路上我不斷嘗試理解完好荒野的價值。將來並沒多少人會來新幾內亞,當地森林所儲存的碳固然重要,卻也能被較小的再生林所填補;林中的生物多樣性雖不可替代,但科學家似乎也不打算用它來解決當今人類所面臨的問題。
其實,森林的價值可見於一個簡單的事實中:自然界是唯一一處萬物能自得和樂的所在。我們人類阻斷了與荒野的聯繫,也就失去了對於更大整體的歸屬感。望向那綠色的海洋,我為之震動:這樣的地方所提供的庇護,或許能為這資源告急的擁擠世界給出一個解決方案。
若地球上這些最後的淨土,大體保存著原初面貌——一如「文明人」把「道德與智慧之光,以及物理意義上的人造光」投射進偏遠森林之前——的景觀消失於世,我們將會遺失與各種獨一無二的生物最後的紐帶。當我們遺忘了共有的過去,那麼很有可能,我們會開始無視底線:不再分享和保護不斷縮小、終有盡頭的森林,反而為殘餘的資源爭鬥不休。
(未完待續,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克雷格•西蒙斯 Craig Simons,美國國務院外交官,書稿完成於接受政府職務之前。書中觀點僅代表作者個人看法,不一定代表美國政府或國務院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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