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陶國璋:死亡與時間

死亡回歸至冥冥狀態,再沒有時間,若以曾經活過的客觀時間多寡來衡量死的意義,這是浮淺而外在的。
圖為香港高空拍攝的墳場。

死亡不是對象,也不是一物,非知識的,它好像無法詮釋。

我們對於死所能描述的一切都是介乎於哲學、文學和宗教之間。誰見過自己的死?誰知道自己死了的滋味?我們所有關於死的「知識」都來源於對他人之死的體驗和觀察,例如電影裏。

蘇格拉底曾說,學習哲學就是練習死亡。哲學家意識到「那裏」有最原始的神秘,是神秘呆着的地方。那裏沒有經驗,因為它是「存在」的消散。「那裏」沒有生活,不再有人生的舞台,走向邊緣,不可回歸的歧途。

現代法國哲學家列維那(Levinas)在1975至1976年度舉辦了一系列學術講座,後來整理出書,書名就叫《死亡與時間》。他將時間與死亡連結起來,甚具想像力。

列維那在描述時間時,提到綿延(duration)。他認為,這個詞可以避免我們提問「什麽是時間」之類的實有方式,避免我們又回到鐘錶的刻度。

時間不是一種展開且流動着的觀念,不是某種性質,不是時鐘上的刻度,時鐘的時間、運動流程式的時間、人工時間,所有可以測量的時間,都不是死亡的時間。

時間僅僅是綿延,綿延時間並沒有任何參照的對象。列維那明確提出,與時間連接的不是任何形式的存在,而是死亡。死不保留存在,也不是變相的存在,彼岸和此岸之間有了鴻溝。死打開的是虛無,是陌生和無知,它不再還原。

在此岸,在明處,在光天化日之下,人們都道貌岸然,穿着衣服,而死亡卻是赤條條的,死去無牽掛。無牽掛即沒有寄託,來時寄託留給父母,去時牽掛留給愛人。存在主義稱之為「人生的拋擲性」。

死是沒有折返的可能,它從那個時間點出發,好像義無反顧,捕捉不到。愛別離最苦,只有訴諸這種痛苦的情感,無法留下,所以面對死最常見的就是眼淚。

天地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

從生存的領域來說,這邊有歷史、有政治、有社會活動……死亡是生存世界的反面,再沒有歷史、政治、社會……但死亡又不完全是非存在,它當為缺失或隱蔽,它不是物,不是對象,沒有知識相伴。再也沒有比這樣的「存在」更不可思議:如果說宇宙存在了,宇宙曾因137億年前發生大爆炸,地球約在40億年前形成,而智人在100萬年前出現,最後出現農業社會,你和我則活於現代的文明世界……但是,假若我從來就未曾活過的,這也能稱做死亡嗎?因為「我」根本就沒存在過,就沒有死亡之事;那麼,曾經活過的死與未曾活過的「我」之間有什麽區別呢?為何我們不恐懼存在而害怕死亡呢?

這裏轉化成宇宙論的玄想。道家說「天地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有」是道之顯性,老子說萬物在有之背景下呈現了,這是一棵樹,那裏有人在跳舞……這是有的領域;「無」是道之隱性,較「有」更先存在,它毋寧是存在世界的背景。

用類比說之:譬如我看着一個蘋果,它是紅,是圓……這些是當下的知識呈現。但意識稍稍擴闊一下,便發現蘋果其實置放在一碟子中;再將意識擴展:碟子原來是在一桌子上,桌子在地板之上……意識可以無窮擴闊,而所見的蘋果則關聯於更多的背景,最後一定止於在宇宙之中。但,這裏所謂的宇宙,一旦成為了意識的對象,其實還不是在「有」之中?那麼,一切已被知覺的對象,甚至宇宙存在也有其「背景」。

可是,真正的「背景」是不可能呈現的。那麼,這所謂真正的背景只能是一虛空的界域,玄妙一點說,就是「無」。無不是一對象,但它是一切顯現的物象世界所以能顯現的背景,而且它是不可或缺的。

死亡回歸至冥冥狀態,再沒有時間

這種無的存在就是玄冥狀態,「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玄者黑也,引申為深奧不可測度。老子說「有生於無」,生不是創生之生,所以又稱為「不生之生」,它是亭之、育之;用現代的話說,在天地萬物存在之先,在137億年前形成宇宙大爆炸之前,那裏的時間在我們習慣的俗世線性時間之前,或在其後,反正都是一個玄冥。那時還沒有鐘錶,還無法度量時間。沒有時間,沒有「時間」時的時間才稱得上綿延。綿延靜得像死亡一般,它還未曾存在,它是「不存在的存在」。

死亡回歸至冥冥狀態,再沒有時間,若以曾經活過的客觀時間多寡來衡量死的意義,這是浮淺而外在的。莊子在《齊物論》於是說:「無適焉,因是已」,不要是追逐生命存在的理由,就這樣停止吧!「就這樣」指的是活好當下的時間。

(陶國璋,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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