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娜歐蜜 · 克萊恩(Naomi Klein),加拿大記者、反全球化社會運動家。2014年,她完成關於資本主義如何影響氣候變化的書:This Changes Everything: Capitalism vs. The Climate。
作為公共知識份子,娜歐蜜長期探討資本主義制度對今天世界的影響。她的另外兩本書:No Logo, 成為反全球化運動者的聖經;The Shock Doctrine,對新自由主義者如何抓住社會危機進行休克療法,做出開創性研究。
氣候危機,能否成為全球公民社會連結的陣地?娜歐蜜認為,石油化工不是氣候變化的主因,靠石油化工賺得盆滿缽滿的財團才是。他們以雄厚的財力影響各國政府,面對環境政策的承諾,政府退縮了。氣候變化、財團、政府、環境政策,娜歐蜜讓這條若隱若現的因果鏈清晰起來。政商勾結實在不是新鮮事,但在非洲,一些國家政府對環保運動的血腥鎮壓仍然令人震驚。
經濟危機造成的嚴重後果,讓環境運動失勢,隨之而來的是跨國公司大肆否認氣候變化;隨著科技發展,各種應對方案紛紛出現,但風險也顯而易見。如同氣候科學家們所說,我們對地球系統的了解,還不足以安全地重新設計它。
這本書的中文版《天翻地覆》在今年1月推出。端傳媒獲得時報出版授權,節選書中章節,一起了解氣候危機中鮮為人知的面向。
《天翻地覆:資本主義 vs. 氣候危機》
出版時間:2016年1月
出版社:時報出版
作者: 娜歐蜜‧克萊恩(Naomi Klein)
譯者:林鶯
第九章 堵路運動:新一代氣候戰士(節選)
氣候變遷行動
儘管目前這種反開挖行動主義的規模和互通有無的程度,肯定是前所未見,但其實這項運動,早在抗爭基石超大油管前就開始了。如果可以追溯這股浪潮到起始的時間和地點,或許應該是1990年代,當然就是在地球上最受石油摧殘的地區,尼日河三角洲。
自從英國殖民統治末期對外國投資打開大門之後,石油公司就從奈及利亞汲取了數千億美元的原油,絕大多數都是從尼日河三角洲鑽取的。而同時卻毫不掩飾地持續用輕蔑態度,對待這塊地區的土地、水和人民。
廢水直接排入河川、溪流和大海;肆無忌憚的開鑿運河,讓寶貴的淡水資源鹽化;油管任其暴露不加以維護,導致數以千計的漏油事件。一項經常引用的統計數據是,每一年尼日河三角洲的漏油,相當於「艾克森瓦德茲號」(Exxon Valdez)意外洩漏的龐大數量,而且持續大約五十年,不斷毒害魚類、動物和人類。
不過這些都比不上燃除天然氣造成的悲慘狀況。在開採石油的過程中,也會製造出大量的天然氣。如果在奈及利亞建造了捕集、運輸和利用這些天然氣的基礎建設,就可以滿足整個國家的電力需求。然而在尼日河三角洲,跨國公司大部分選擇省下錢來,放火燒掉天然氣,於是在熊熊的火柱中把汙染的氣體送進大氣層。
這種作法必須為奈及利亞整體二氧化碳排放量的40%左右負責(如之前討論的,這就是為何有些公司荒謬地企圖藉由停止這種作法來收集碳權)。同時,三角洲超過一半的社區缺乏電力和自來水,失業率高居不下,更加殘酷的反諷是,這個地區受苦於燃料短缺。
從1970年代以來,居住在三角洲的奈及利亞人就一直要求,跨國石油巨擘要補償對他們造成的傷害。這場抗爭在1990年代之初進入新的階段,當時歐格尼人(Ogoni,居住在尼日河三角洲上相當小的一個原住民部族)組織了「歐格尼人生存運動」(Movement for the Survival of the Ogoni People, MOSOP),由著名的人權鬥士和劇作家Ken Saro-Wiwa領導。這個團體特別針對殼牌公司,他們在1958到1993年之間,從歐格尼人的土地上開採了52億美元。
新的組織不只是請求政府給予比較好的生活環境,他們主張歐格尼人有權利掌控土地下的資源,而且決定要拿回這些權利。不只石油設施要關閉,同時如奈及利亞政治生態學者和環保人士Godwin Uyi Ojo在1993年1月4日所述:「估計有30萬歐格尼人,包括女人和小孩,展演了歷史性的非暴力抗爭,示威遊行反對殼牌的『生態戰爭』。」
同一年,殼牌被迫撤離歐格尼的領土,放棄了可觀的收益,不過這家公司仍然是三角洲其他地區最大的石油業者。Saro-Wiwa表示,奈及利亞政府「得要射殺歐格尼每一位男人、女人和小孩,才能再多拿走一滴他們的石油」。
到今天,歐格尼的土地上不再出產石油,這依舊是全世界任何一個地方草根環保行動最重要的成就之一。由於歐格尼人的抵制,碳保存在地底下,沒有進入大氣層。
殼牌撤退後的二十年間,這塊土地開始慢慢療癒,有些還不能下定論的報告顯示,農作物的產量增加了。根據歐喬的說法,這代表「放眼全球,最強大的社區抗爭,抵制企業開採石油」。
但是驅逐殼牌不是故事的結局。從抗爭一開始,奈及利亞政府(80%的國家歲收及95%的出口收益仰賴石油)就把組織起來的歐格尼人視為嚴重威脅。
當這塊區域動員起來,想要從殼牌手上取回自己的土地時,數千名三角洲的居民慘遭凌虐和殺害,好幾十個歐格尼村莊夷為平地。1995年,Sani Abacha的軍政府以莫須有罪名審判Saro-Wiwa和他的8名同志。
之後9個人都被吊死,Saro-Wiwa的預測不幸言中:「他們將要逮捕我們所有人,並且處決我們。全都是為了殼牌。」
這對於運動是痛心的打擊,不過尼日河三角洲的居民繼續戰鬥。採取越來越武力傾向的策略,例如占領離岸的鑽油平台、油駁船和集油站,這個由社區主導的抗爭成功關閉了大約20座開採石油的設施,大幅降低石油產量。
1998年年終,尼日河三角洲抵制化石燃料的運動,掀開關鍵而未經檢視的一章。5000名屬於「伊賈族」(Ijaw Nation)的年輕人在卡亞馬(Kaiama)集會;伊賈族是奈及利亞最大的族群之一,而卡亞馬是三角洲南方的省分。
在那裏,「伊賈青年議會」起草了「卡亞馬宣言」,聲明政府70%的石油收入來自伊賈的土地,而「儘管有這麼大的貢獻,我們從奈及利亞政府得到的回報,依然是可以避免的死亡,這是生態破壞和軍事鎮壓的結果。」
這份宣言(獲得三角州大部分人民的支持)主張:「在伊賈領土內的所有土地和自然資源(包括礦藏),都屬於伊賈社區,而且是我們生存的基礎。」並且繼續要求:「自治政府和資源主控權。」
不過是第四條聲明吸引了最多的關注:「所以我們要求所有石油公司停止在伊賈地區的一切開採和剝削活動......因此,我們建議石油公司的所有工作人員和包商,在1998年12月30日之前撤離伊賈的領土,等待尼日河三角洲伊賈地區資源的所有權和控制權的議題獲得解決。
伊賈青年議會一致投票通過,稱呼他們新的攻勢為「氣候變遷行動」(Operation Climate Change)。「我們的想法是:我們將要改變我們的世界。」運動的組織者之一Isaac Osuoka告訴我,「我們了解其中的連結,同樣的原油讓我們荒蕪,也讓地球荒蕪。一個運動想要改變比較廣大的世界,可以從改變我們自己的世界開始。」
換句話說,這是企圖改變另一種氣候─因為土地遭毒化,未來岌岌可危,一群人努力想要改變他們的政治氣候、安全氣候、經濟氣候,甚至精神氣候。
如同承諾的,在12月30日當天,數千名年輕人走上街頭。領導人指示參與者不要攜帶武器,也不要飲酒。示威活動稱為「Ogeles」,是傳統的伊賈人遊行,非暴力也沒有衝突場面。
許多參與者身著黑衣,手舉蠟燭,唱歌、跳舞和打鼓。有幾處鑽油平台被占領,不是透過武力,純粹是人數太多,讓維護安全的警衛招架不住。「有時候,」Osuoka在電話訪談中回憶,「有人會在石油公司工作過一小段時間,因此他們知道要關掉哪個閥門。」
奈及利亞政府的回應是大舉壓制。據估計動員了一萬五千名軍隊,戰艦也出動了,還有坦克部隊。在某些地區,政府宣布緊急狀態,實施宵禁。根據歐蘇歐卡的說法:「一個村莊又一個村莊,政府布署的軍隊向沒有武裝的人民開火。」
在一些鄉鎮,「卡亞馬、姆比亞馬(Mbiama)和耶那戈阿(Yenagoa),人們在街道上遇害,婦人和年輕女孩在自己家裏遭到強暴,國家故意殺害人民,表面上是保護石油設施。」
衝突持續了大約一星期。到最後,根據報導喪失了兩百條人命,可能還更多;好幾十棟房子燒成平地。至少有一個例子,士兵進行致命突襲時,是搭乘雪佛龍公司的直升機飛往目的地。
這家石油巨擘聲稱他沒有選擇,只能允許軍方使用設備,因為那是來自跟奈及利亞政府合資的企業。不過「人權觀察組織」指出:「這家公司並沒有發表任何公開聲明,抗議殺戮,也沒有宣布要採取任何步驟避免將來類似的事故。」
這一類野蠻事件有助於解釋,為什麼今日尼日河三角洲有許多年輕人不再相信非暴力。以及為什麼到了2006年,這個地區陷入民不聊生的全面武裝叛亂,輔以炸毀石油基礎建設和政府目標、四處破壞油管、綁架石油公司工作人員要求贖金(武裝分子指名他們是「敵方戰鬥人員」),以及最近的,用特赦交換買槍砲的現金。
Godwin Uyi Ojo寫道,隨著武裝衝突持續發展,「怨恨很快參雜了貪婪和暴力犯罪。」過程中,運動原來的目標(阻止生態掠奪,取回這塊地區資源的主控權)變得越來越難以辨識。
然而我們還是值得回顧1990年代,當時目標是清楚的。因為在歐格尼人和伊賈人最初的抗爭中,顯然反對的是殘暴的資源開發,而奮力爭取社區較大的主控權、民主和主權,是同一個銅板的兩面。奈及利亞的經驗,對於全球南方其他資源豐富並且與跨國石油巨擘對峙的地區,產生了巨大但未明顯居功的影響。
最重要的交流是發生在1995年,就在Saro-Wiwa遇害後不久,當時奈及利亞「環境權利行動」(Environmental Rights Action)的運動人士,和厄瓜多相似的組織「生態行動」(Acción Ecológica)組成了聯盟。
在那個時候「生態行動」全力投入危害環境和人類健康的一場災難中,那就是「德士古石油公司」(Texaco)在厄瓜多東北地區留下來的禍害,這次事故後來以「雨林車諾比」聞名。(雪佛龍在併購德士古之後,厄瓜多高等法院判決雪佛龍支付95億美元的損害賠償;這場法律戰爭仍在進行。)
地球上遭受石油最惡劣蹂躪的其中兩個地區,他們的前線運動人士合組了「國際石油觀察」(Oilwatch Internationl)組織,站在全球運動的第一線,「讓石油留在土壤裏」。他們的影響瀰漫在所有的堵路行動中。
釐清了奈及利亞和厄瓜多的輕驗,就知道反開發行動主義並不是新的現象。跟土地強烈連結的社區總是,也永遠會保衛自己,對抗威脅他們生活方式的商業活動。在美國抗拒化石燃料有長遠歷史,最著名的是阿帕拉契地區反對剷除山頭採煤的抗爭。
此外,採取直接行動反對魯莽的資源開發,長久以來一直是環保運動的一部分,而且成功的保護了地球上生物最多樣的一些土地和水域。今日堵路行動運用的許多特定戰術(尤其是樹上靜坐和封鎖設備),是1980年代「地球優先!」(Earth First!)發展出來的;當時這個團體「在樹林裏奮戰」,反對完全砍伐的伐木方式。
近幾年來的改變主要是在規模上,這也反映了這段時期野心勃勃的開發計畫層出不窮,令人看得發暈。在許多方面,堵路運動的崛起不過是碳熱潮的另一面。
由於產品高價、科技日新月益,以及傳統蘊藏枯竭,三項條件結合在一起,業者在每一條戰線都想繼續推進。那就是開採得更多、不斷擴張版圖,而且仰賴風險更高的方法。每一項因素都引發反彈,因此值得我們好好檢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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