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16跨越到2017,香港女歌手鄭欣宜在《叱咤樂壇流行榜頒獎典禮》中成為大贏家後,不論觀眾還是評論者,都對她的得獎感言以至個人談得沸沸湯湯。直到現在,我們還是樂此不疲地評論或批判。基本上,我是慚愧且心虛地寫着這一篇文件的。我無法若無其事地處於評論者的某種高地,同時怕重蹈覆轍,再次成為她的施害者。
鄭欣宜,跟我同代的女歌手,我幾乎是跟她一起長大,而我自己也不敢確定,我小時候年少無知,有沒有對同樣幼少的她惡言批評,加入我家茶餘飯後的話題;有沒有促成整個公眾欺凌、有份造成她深刻的傷害。誰敢說自己可以置身事外,現在她所經歷和記憶的一切一切,都只因着她記恨、捉錯用神的緣故?
在我們凝視中成長的欣宜
硬起心腸重讀過往一月的評論,發現大都把欣宜簡化為生命裏只有亡母和肥胖的人,卻忘了她的成長過程一直在我們的目光之下。最令我驚訝的是,某些媒體竟然轉載多篇過度簡化,近乎厭女程度的文章。
大眾始終無法走出將女性平面化的困局,總是忽略女性也有她的經歷和故事。因此,我覺得必定要翻開欣宜這女生所承載的故事,在聆聽或批評之前,知道她是如何在香港人的凝視裏成長。
鄭欣宜的母親沈殿霞(肥姐)是香港演藝圈的大家姐,從1960年代活躍到二千年;而她父親鄭少秋是1970年代的當紅小生和男歌手,從60年代活躍至今。就在欣宜出生不久,兩位明星父母離異,她的家庭一直是家家戶戶的話題,我也依稀記得家母如何談論鄭少秋與官晶華,如何談論欣宜。之後,肥姐與欣宜就是相依為命的兩母女。就連草草搜索一下維基百科,也這樣寫着:她(沈)的前夫為鄭少秋,二人有一女兒鄭欣宜,離婚後女兒成為她的精神支柱。
作為單親媽媽的肥姐非常痛惜最後會陪着她走的欣宜,不時帶着欣宜演出,甚至不時牽着一臉稚嫩的欣宜合唱兒歌。重看某些片段,肥姐在鏡頭面前也不忘教育女兒,要讀書啊要做個怎樣怎樣的人,周邊的人都叮囑她,長大後要像母親那樣能幹。記得1998年《兒歌金曲頒獎典禮》,已離異的鄭少秋和肥姐同一場合頒獎給欣宜,肥姐打趣跟她說:「只有 TVB 才可以請到你爸爸來的你知道嗎?」整個家庭關係披露於大眾眼前。之後在肥姐的追悼會裏,公眾在欣宜面前要公審其父親,最後還要她出來打圓場。觀眾看她的家事,猶如看無綫劇一樣津津樂道。
我們其實就是消費肥姐一家的觀眾之一。為什麼現在欣宜提及與自己相依為命的母親,卻要提得那麼艱難,甚至其與母親的連結突然被割斷,被說成消費者了?
說起這些往事,剛逝世的美國女星 Carrie Fisher 和她母親 Debbie Reynolds ,跟欣宜很相似。Carrie Fisher 就在她母親和鎂光燈的護蔭下成長。在她13歲時,母親在演出途中突然要她走到群眾面前唱歌。在紀錄片 Bright Lights 中,Carrie 多次強調母親的愛護所帶來的創傷。直到最後,她伴着 Debbie 拿演藝工會的終生成就獎,想要扶着年老的 Debbie 走路,Debbie 卻提醒她攝影機在拍着,她們應該是談笑風生的樣子。這讓我想起,約十歲的欣宜站在台上,母親肥姐指導她說得獎感受,拖着她唱《星星傳說》。牽着大明星母親,即使說不上是 Carrie 口中的創傷,欣宜所背着的母親的影子,比你和我想像到的都要沉重。
母親的職業、地位和愛護,將欣宜整個人連同她的臉她的身體都置於人前,讓大眾關注和追蹤。那時候一個小小女孩,人人評頭品足,在公眾的話語裏,或是在學校裏所受的傷害都必然不少。最為關鍵及荒誕的,必然是2005年「鄭欣宜吻吳卓羲遭投訴事件」。那年欣宜18歲,再次到母親主持的節目《兒歌金曲頒獎典禮》表演,其中欣宜輕吻吳卓羲面頰一幕引來大量觀眾和網民投訴。當時各媒體和網民惡言相向,替她改了很多戲稱,網上也流傳大量改圖,還有惡搞影片。自此之後,欣宜有一段時間成為大眾娛樂,為攻擊及嘲笑對象。欣宜那時候所經歷的,就是一場大型、集體網絡欺凌。同代的我,也無法斬釘截鐵,說自己沒有在意過她的外表。受過那麼嚴重的欺凌後,我們竟然忍心要求她好好地當一個極度慈悲的人,不要恨。
精神分裂的凝視者
年幼的欣宜,必然是男性凝視的受害者。男性凝視(Male gaze)這論述,最早是女性主義電影評論人 Laura Mulvey 提出的,主要指出在男性主導的電影工業中,電影影像是如何性別化,只為男性的歡愉服務。之後,約翰.伯格(John Berger)寫下經典《觀看的方式》,提出男人是行動者,女人是被觀看物。而欣宜從小到大,無論是身形,還是樣子,顯然都是被凝視的部分。
當然有不少人批評男性凝視這說法過時而且霸道,剝奪了女性自主及自覺能力(Agency)的可能性。然而,男性凝視的權力行使在於,不論被觀看物如何自覺或自主,甚或享受被觀看,觀看者只會將之當成平平無奇的靜物景象,如電影影像及油畫。正如欣宜如何用她的故事發聲,大眾依然將她簡化,近乎狂熱地運用「男性凝視」來解釋她的經歷,將她的故事一再跟肥瘦扣緊,將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放到被觀看物的位置。
欣宜一路走來,事情已經不單是「男性凝視」可釐清,但這個月來不少人反複將事件詮釋為「男性凝視」的遺害,將欣宜從小累積至今的創傷化成減肥成不成功、「高調肥」等的討論,再次將她變成被觀看物。他們強調她的身體同時忽略她的經歷,卻正正不自覺地成為霸道的觀看者。男性凝視論述,原來沒有在我們的生活中消失,然而又不那麼顯而易見。有時明顯得出現在雜誌封面女性暴脹或是走光的標題上,有時卻暗藏於我們幾近偽善的討論之中。
我懷疑,它經常轉化並以各種形象出現在我們的話語裏,讓我們感覺良好地凝視。前陣子,不時被用以反比欣宜的林二汶和鄧小巧也減肥了,而且兩人也有跟記者、公眾交代減肥的原因。前者則交代為健康問題,後者打趣說體形不能與名字「小巧」貨不對辦。女生減肥是要交代的。小巧也曾經在其臉書貼文提到,因為有不少人關注她減肥,怕她盲從主流女性形象,所以她要重申,不論肥胖還是減肥,都因自己快樂。
我們一方面嘗試從男性凝視的論述中逃脫,另一方面卻是雀躍地關注女性的身體呈現,恍如精神分裂的凝視者。性別知識的進步與我們的意識形態接不上軌,我們要求女性自處同時堅持將她置於監察之中。
另一方面,肥胖的女體,不單因為不符合男性霸權的觀看想像而被壓迫。凝視,也因為被觀看物暗含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挑戰,挑戰到資本主義及異性戀霸權之下的身體想像。在社會運動家 Mia Mingus 的演講 Moving Toward the Ugly 一文中,提到社會如何將體形放諸到健全不健全的層面上看。在資本主義社會裏,「不健全」的身體,不論是因着膚色、性徵、國籍還是體形,都會被認為缺乏生產力,威脅到社會的穩定性,肥胖以及其他多元的身體所帶來的隱喻都像病患一樣需要根治。
我們看肥胖的身體,有意或是無意地,不單是展現着男性凝視的權力,更涉及作為資本主義社會中的觀看者的位置。男性凝視不是單獨出現的,而是與多種觀看位置交織,以致我們有很多原因來對抗不同的身體,無法擁抱多元身體(每個身體)。
“Oh! Do shut up dear!”
毋庸置疑,欣宜所引起的輿論重點不在於肥瘦,也不在於「男性凝視」的問題;並不是她的恨怨,也不是她有沒有消費亡母。我們如何對女性施展禁聲及消音的暴力,才是事件的癥結。欣宜可以如何說話?如何公開述說自己的經歷?女性可以如何自說自話?
在那頒獎典禮中,她也提到很多有關她的音樂。在「我最喜愛歌曲」兩強表演時,她提到自己可以在台上唱歌已經是一種勝利,同樣又提到音樂路上認識了很多朋友,還有路上提攜她的音樂前輩。譬如說,她多謝為她寫《有故事的人》的 Herman Ho,感激他冒險跟她合作、她感激給她信心的經理人。而我疑惑大家為何只聽到她的母親和她對肥胖的自白,然後又責怪她沒有把重點放在自己的音樂上?
再者,對於有些人質疑欣宜在裝豁達,宣揚肥的美學,然而她明明在自己的演唱會以及頒獎禮中重申,她知道自己不堅強,而且非常介意公眾對她的嘲笑。我嘗試逐字打出她獲頒「我最喜愛女歌手」的感言:「我很記得,當初我是一個皇冠,扮一個公主,被人罵。什麼死亡之吻啊,什麼白雪公主啊,其實我都記住。而且我很介意,我一點也不大方啊。但是,我反而要多謝,所有笑過我的人,因為你們給了推動力我去繼續努力,然後令到投票的朋友再次拿出你們最寶貴的時間去再次留意我的音樂。」
基本上,大家要求欣宜專注音樂的同時,卻聽不到她談音樂的聲音。更甚的是,鼓勵女性自強自愛的歌曲,卻被人理解為個人宣揚肥的美學的工具。她在台上所發出的聲音,說的還是唱的,都被過濾,變成瑣碎不堪的話語。在無法判準的情況下,有人開始懷疑欣宜心理不健康。正如古典學學者 Mary Beard 於2014年發表的一文 Oh! Do Shut Up Dear! The Public Voice of Women 提到,女性發出的聲音經常會被放回家庭裏,將它變成碎語,又或者重新變回私人的話語,將之由公眾的場域退到私人場域。
而我們聽到和聽不到的,足以證明我們容許和不容許什麼聲音出現。
禁聲同時亦是禁權,因此欣宜在輿論當中其實是被剝奪了權力。「我們仍然在這樣的氛圍裏,當人們聽到女性的聲音,他們無法聽到當中包含的權力(authority);又或者他們聽不懂當中的權力;他們基本上聽不到女性的話語」,Mary Beard 說。欣宜的說話中,往往包含她如何自處。她如何因着減肥「不成功」而發現到纖體工程有多荒誕;如何因着種種壓迫和惡意而決心自強;如何宣示她對母親的思念和驕傲。不論你覺得煩厭還是開始擔心她有心理問題,她有掌握自己個人經歷的權力、擁有聲音的權力。
同時,我們或者要誠實面對自己,透過有意無意的禁聲,會不會真的在禁止肥胖這回事,會不會自知有份參與欺凌而不敢承認,會不會曾以「男性凝視」觀看她?
眼看欣宜的發聲權失落於公眾的聲音裏,就知道公眾現在愈來愈有能力禁止或剝奪他人的說話。經過一波輿論之後,欣宜在《十大中文金曲頒獎典禮》中沒有再提母親、沒有哭,感言也相對精簡。但媒體和群眾沒有因而轉向關注她的音樂,反倒是回到批評的語境,「慶幸」她沒有再說那些話。《蘋果日報》一則新聞是這樣寫的:「終於冇再激動咁喊同再提媽媽,仲彈下彈下咁上台。」無聲的欣宜,就在公眾監察下說話與失語。
身為女性,自知寫和說都要小心的我,在似盡還續的輿論中,我希望這是最後一篇回應欣宜一事的文章。同時,希望我們慢慢懂得如何將他人看成實實在在的生命。上文提到 Mia Mingus 的演講中,有一段說話我很喜歡,道出了我們如何將他人的經歷放進我們的視覺中,超越可欲的政治(A politic beyond desirability),超越美醜的二元區分,移向美醜背後的「華麗燦爛」:
「要時刻記得,我寧願你是華麗燦爛,而不只是美麗。我寧願你是難看的,難看而燦爛。」
最後,搜集資料的時候重看了兒時片段,聽到這一句歌詞:
靜靜地這世界分鐘分鐘在改變/慢慢地幼小的她也努力轉變
(王樂儀,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研究生,研究香港文藝青年,同時兼職講師)
我很喜欢看女生用自己的方式积极自信为自我而活,不过对于沟回褶皱的赘肉和蒸腾的汗味熟肉味还是有点退避三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