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為華東師範大學劉擎教授自2003年起所撰之「西方思想年度述評」系列第16年作品,首發於《騰訊·大家》欄目,略去部分內容和全部文獻註釋。完整印刷版將在《學海》雜誌發表。端傳媒經作者及《騰訊·大家》授權刊發,並恢復上篇被刪節部分,以饗讀者。
「有何勝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的名句像是最低沉的新年鐘聲,在2018年的尾聲中喚起共鳴。人們默想的心事各自不同,感懷的心緒卻有相似的蒼涼。
一年多之前,《經濟學人》在年度展望中預告,「世界各地的人們都在盡力擺脱政治緊張和技術狂熱,2018將會是刺激神經的一年。」隨後,《紐約時報》也有文章預言,「存在一種更深刻、更令人不安的確然性:許多可能非常瘋狂的事情將會發生在2018年」,我們正在進入「混沌成為新常態」的時期。正如被告知的那樣,歐美各國經歷了持續動盪與紛爭不斷的2018年。辭典網(Dictionary.com)評選的年度詞彙是「Misinformation」(誤報信息),而牛津詞典的選擇是「Toxic」(有毒的)。令人沮喪的消息接踵而至,以至於「谷歌助手」(Google Assistant)適時推出了一項新功能:「告訴我一些美好的事情吧」(tell me something good),鼓勵人們從各地日常生活中搜尋微小的好消息,集聚起正面的力量,來驅逐濃重的陰霾。但類似的努力只帶來些許短暫的慰藉。12月下旬,《經濟學人》發表文章指出,世界各地都瀰漫着懷舊情緒,原因則各有不同。發達國家的多數民眾感到今不如昔,陷入一種「無所不在的、險惡的衰落感」之中。
可見,在《西方的沒落》出版一百週年的今天,斯賓格勒所激發的文化悲觀主義情緒仍然深深困擾着西方社會。「西方衰落論」或許從未衰落,而「歷史終結論」似乎已經終結,這曾讓旁觀者浮想聯翩。但「風景這邊獨好」的亢奮在2018年迅速冷卻,於夢醒時分重新面對真相:如果命運共同體是對歷史方向的洞察而不是修辭,那麼在動盪紛爭的世界上沒有誰能厲害到獨善其身,更遑論稱雄天下。
「風景這邊獨好」的亢奮在2018年迅速冷卻,於夢醒時分重新面對真相:如果命運共同體是對歷史方向的洞察而不是修辭,那麼在動盪紛爭的世界上沒有誰能厲害到獨善其身,更遑論稱雄天下。
混沌也將成為西方思想的新常態。所有的神話似乎都煙消雲散了。積極的公民在憤怒之中,消極的民眾非佛即喪。放眼望去,顯赫的政要不是好高騖遠、幼稚無能,便是獨斷任性、墮落腐敗。每一種宏大理論要麼已經死去,要麼就在垂危之中。新鮮的話語層出不窮,卻如曇花一現,只帶來轉瞬即逝的希望。
里爾克在同一首詩中還寫道,「所有發生過的事物,總是先於我們的判斷,我們無從追趕,難以辨認。」是的,最令人惶恐的處境並非動盪與紛爭本身,而是深陷其中卻無從辨識、無力把握,於是茫然失措。認知座標的迷失,判斷依據的錯亂,或許是時代肖像真正陰鬱的側影。而對時代的思考與辨析,則是「挺住」的一種實踐。
動盪世界中的思想迷宮
過去一年的世界動盪不安,但這並不是什麼新消息。往年如此,來年仍將如此。更值得注意的現象是主導闡釋框架的瓦解,各種思路形成「範式競爭」的紛亂格局:所謂「自由國際秩序」是否瀕臨崩潰?大國競爭如何避免「修昔底德陷阱」?世界是否進入了「新冷戰」時代?美國對「高尚國家」聯盟的呼籲是一種新的國際戰略構想嗎?即便你研讀了近百篇最有聲譽的報刊評論與學術文獻,獲得的感知可能依然是凌亂不堪。世界局勢撲朔迷離,專家學者莫衷一是,成為2018年西方思想的一個顯著徵兆。
存在一個普遍的消極共識:主導國際關係的既有秩序已經開始失效。《外交事務》雜誌曾對32位專家作問詢調查,其中有26人相當肯定或非常確認「自由秩序處在危險之中」。美國對外關係委員會主席哈斯(Richard N. Haass)感歎:「正在隱退的自由世界秩序既不自由、也不具世界性,而且沒有秩序可言」,可以「安息了」。無論將既有秩序的危機歸咎於主導者的無能或是「修正派」和「拒絕派」的顛覆,失序的危險已經迫近,衝突和對抗成為國際視野的焦點。「修昔底德陷阱」與「新冷戰」等議題應運而生。這兩種論述雖有關聯,卻是相當不同的闡釋思路,前者着眼於力量對比來解釋衝突的演變,後者則主要基於政體形態來推測對抗的可能。
在歷史上崛起大國與守成大國為爭奪霸權而競爭,難得實現和平的權力轉移,往往陷入戰爭的結局,是謂「修昔底德陷阱」。這個術語在時下的國際評論中頗為流行,被《金融時報》選入「2018年度詞彙」(Year in a Word 2018)系列,但並不是新名詞。早在2011年1月,中美兩國時任元首在華盛頓會面,《紐約時報》對此發表評論,其中專門介紹了哈佛大學教授艾利森(Graham Allison)創造的這一概念,但當時的評論抱有審慎的樂觀預期,如其標題所言:「超級大國與後起新貴:有時結局不錯」。時隔七年,樂觀的基調轉為緊迫的危機意識。艾利森的新著使用了相當驚悚的書名《註定一戰》(Destined for War),一年之後就出版了中譯本。但艾利森並不是主戰派,他的警世危言旨在防止大國在競爭的恐懼與誤判中落入戰爭的陷阱。他試圖論證,避免陷阱仍然是可能的,雖然在歷史上只有四分之一的成功先例,但我們可以從歷史的經驗教訓中獲得有益的啟迪。
艾利森並不是主戰派,他的警世危言旨在防止大國在競爭的恐懼與誤判中落入戰爭的陷阱。他試圖論證,避免陷阱仍然是可能的,雖然在歷史上只有四分之一的成功先例。
然而,對於中美兩國的競爭而言,艾利森提供的兩個現代成功案例都沒有多少示範意義。英國能夠和平地將國際領導權轉交美國,依賴於文化相似性這一相當苛刻的條件,完全不適用於中美關係。正如他自己在書中坦言的那樣,「被一個擁有共同價值觀的競爭對手擊敗是一回事,而被一個價值觀迥異的對手超越則的確是另外一回事。」在意識形態相左的情況下,艾利森列舉蘇聯與美國的爭霸作為避免陷阱的成功案例。他先後在《國家利益》雜誌和《金融時報》發表兩篇文章,推舉肯尼迪總統在55年前演講中提出的戰略,主張「安護多樣性的世界」(the world safe for diversity),這區別於威爾遜總統倡導的「安護民主的世界」(the world safe for democracy)。肯尼迪從來沒有放棄他的反共立場,但卻願意「與敵手共存」,從「為民主而戰」轉向「為守護和平而容忍多樣性」,期望不同的政體之間展開和平競賽,最終讓時間來裁決哪一種制度最為可取。這其實也契合了赫魯曉夫的「三和路線」(「和平過渡」「和平競賽」與「和平共處」)。艾利森認為,肯尼迪這一「深刻的思想」為「當今正在應對修昔底德陷阱的美國和中國提供了線索」。約瑟夫·奈(Joseph S. Nye)和薩克斯(Jeffrey Sachs)等知名學者也撰文論述肯尼迪演講對當下的借鑑意義。
但是,肯尼迪的戰略思想會對誰有吸引力?當年那場「和平競賽」以蘇聯解體告終,這究竟是「有益的經驗」還是「慘痛的教訓」取決於解讀的視角。何況,今天的守成大國還會有耐心等待半個世紀嗎?而崛起大國會甘願退守次強來取悅霸權大國嗎?也許,將昔日的美蘇爭霸作為當前中美競爭的參照模板根本是一種誤會。對於艾利森來說,價值觀衝突是他既無法迴避又難以處理的問題。在他的論述中,冷戰既是應對陷阱的一個方案(如果能避免升級為「熱戰」),又是滑向陷阱的險境(如果會使衝突不斷激化)。艾利森的核心論旨在於,應當淡化政體與價值觀的分歧,通過尋求「共同利益」來達成和平。
艾利森的核心論旨在於,應當淡化政體與價值觀的分歧,通過尋求「共同利益」來達成和平。
可是利益並不是價值無涉的,也遠不只是一些可明確計量的指標(比如貿易逆差)。那種拋開價值理念來談論「只有永恆的利益」的所謂「現實主義」觀點,不僅膚淺而且缺乏真正的現實感。如果利益的定義是對於自身而言的重要益處,那麼利益只能在「何為重要之事」的價值框架中才能被塑造和理解,也就不可避免地受制於特定的意識形態圖景。人類的「共同利益」在根本上無法獨立於「共同價值」。擱置價值分歧的權宜之計缺乏可持續的有效性,在高度相互依賴的國際環境下越來越難以維繫。避免修昔底德陷阱最終依賴於共同價值的塑造,這卻是極為艱難的事業,需要付諸巨大的耐心和努力。
但美國已經失去耐心了——這是10月4日彭斯副總統在哈德遜智庫的演講試圖發出的信號,一個明確而危險的信號。彭斯認為,美國曾相信中國在向世界開放的過程中「將不可避免地成為一個自由國家」,但這種天真的希望落空了。在他看來,中國對美國的挑戰不只限於經貿和技術領域,而且指向其價值理想。他明確表示,特朗普政府將不再繼續以往的寬容放任政策,決意強硬地回應中國的挑戰,以此「捍衞我們的國家利益和最珍視的理想」。彭斯講話的強硬基調也是美國對自身挫折感的反彈。他所謂「樂觀的希望」實際上是寄希望於中國在開放進程中發生「和平演變」。但40年過去了,這個希望越來越渺茫。顯然,西方政界與思想界的許多人士誤判了中國的發展方向,他們低估了中國政府捍衞自身政治事業的抱負與意志。
《外交事務》雜誌3/4月號發表《重估中國》一文,作者是奧巴馬總統任期時的助理國務卿坎貝爾(Kurt Campbell)和副國家安全顧問拉特納(Ely Ratner)。文章檢討了美國對華「接觸」(engagement)政策的失誤,承認這種政策基於一個錯誤的深層信念:「美國的力量和霸權能夠容易地將中國塑造為美國所期望的樣子」,而結果卻是「美國的期望與中國的現實之間差距不斷增長」。兩位作者最後建議,一種更好方案的起點是美國以「新的謙遜」來看待自身改變中國的能力,既不尋求孤立和削弱也不試圖去轉變中國,而是將政策立足於對中國更為現實的設想。
《外交事務》隨後在7/8月號刊登討論專輯「美國誤判了中國嗎?」,包括王緝思、芮效儉(Stapleton Roy)、弗裏德伯格(Aaron Friedberg)和約瑟夫·奈等多位學者,針對《重估中國》一文就美國的接觸政策展開辯論,坎貝爾和拉特納最後予以回應。學者之間仍然存在分歧。芮效儉指出,接觸政策未必是在尋求以美國的形象來塑造中國,而是有其現實主義維度,對促進美國的利益是有所成效的。奈認為,言稱接觸政策無法轉變中國的觀點,還需要更長的時間來檢測。這一議題還引起了《國家利益》等雜誌的後續討論。
實際上,美國的對華政策一直具有接觸與圍堵的雙重性,在交錯展開中時常陷入進退失據的困境:接觸政策失效,因為和平演變希望渺茫,而圍堵戰略不再可能,因為中國已經全面進入西方經濟體系的內部。彭斯在哈德遜智庫的演講不只帶有明顯的圍堵傾向,而且將反擊從貿易紛爭擴大到文化與政治領域,這令人回想起丘吉爾首相1946年3月的「鐵幕演講」,被一些評論家稱為「新鐵幕演講」。隨後,圍繞「新冷戰」的辯論再度成為焦點議題。
彭斯在哈德遜智庫的演講不只帶有明顯的圍堵傾向,而且將反擊從貿易紛爭擴大到文化與政治領域,這令人回想起丘吉爾首相1946年3月的「鐵幕演講」,被一些評論家稱為「新鐵幕演講」。
「新冷戰」(也被稱為「冷戰2.0」和「第二次冷戰」)並不是新術語。早在1998年,美國外交家、圍堵戰略的倡導者凱南(George Kennan)就將「北約東擴」視為「新冷戰的開始」。此後近二十年間,新冷戰的討論主要圍繞着俄國對歐美的挑戰及其可能前景,尤其在2014年俄國「收復」克里米亞的事件中成為熱點。
而近年來,新冷戰的議題也開始針對中國。2018年,《國家利益》雜誌在5/6月號發表長篇文章《美國對陣俄國與中國:歡迎來到第二次冷戰》,作者林德(Michael Lind)是「新美國」智庫的聯合創始人,也是許多著名報刊的撰稿人。他從地緣政治、歷史、外交、軍事、經濟和技術等多個角度全面分析了第二次冷戰的可能,得出兩個核心論點。首先,「第二次冷戰的深層原因,是第一次冷戰後美國尋求全球霸權,遭到了中國人與俄國人的抵抗」;其次,「如果美國的勝利要被界定為達成美國的全球霸權而不顧他們的抵抗,尤其是中國的抵抗,那麼美國將在第二次冷戰中被打敗」。林德認為,美國不可能實現那些「新冷戰勇士們」談論的目標,包括讓中國接受美國在東亞的永久軍事支配,接受由美國及其盟友(而沒有中國參與)制定的世界貿易的各種規則,讓俄國默許北約在俄邊界地帶的永久存在,讓俄國將克里米亞回歸給烏克蘭。
林德在文章最後提議,美國應當放棄全球霸權的目標,轉向謀求新的全球「暫行協議」(modus vivendi),具有鮮明的多元主義和實用主義取向。在地緣政治方面,重新承認被放棄的「勢力範圍」(spheres of influence)劃分,這對緩解大國衝突是更為有效的方式;而在經濟方面,「取代華盛頓共識的不是北京共識,而是經濟多元主義」。如果雙邊主義和「微多邊主義」(minilateralism)更符合許多國家的經濟利益,那麼拋棄為全球經濟制定單一規則的方案也不足為惜。林德認為,將美國利益等同於創造和維護「美國治下的世界和平」(Pax Americana)是愚蠢的,既會遭到對手的抗拒,也不會得到盟友的支持,「只有平衡自身的資源和承諾,美國才能夠幫助引領世界從新的冷戰回到新的『冷和平』」。
林德的文章為新冷戰勾勒出相對完整的輪廓,並提出了逆全球化背景下應對大國衝突的實用主義策略。而許多論者則質疑「新冷戰」概念本身的恰當性,這種質疑有顯而易見的論據。舊的冷戰已經結束,解體的「蘇聯陣營」不可能重新集結,經濟高度一體化的世界也不可能分裂為兩個相對自足、彼此對抗的經濟體。此外,除了美國之外,也沒有國家熱衷於輸出自己的價值觀念。簡而言之,在政治、經濟、地緣和世界觀意義上全面對抗的兩大陣營不復存在,因此「新冷戰」是一個時代錯置的概念。
的確,舊冷戰的模式不可能重現,但新冷戰成為受人關注的議題並非毫無緣由。政體形式與思想觀念的競爭並沒有隨着蘇聯的解體而告終,所謂「冷戰思維」也不會輕易淡出。美國感到自身面臨的挑戰,不只來自經濟與科技的新勢力,而且嵌入了強有力的國家意識形態。被美國視為國際秩序的「修正派」勢力正在有力地阻擊它所主導的「自由國際秩序」進程:將「二戰」後在大西洋國家構建的「自由秩序」,逐步向全球擴展。當下,困於挫敗感的美國尚未形成完整的應對戰略,但新的國際議程可能已經在謀劃之中,也並非毫無蹤跡可循。
舊冷戰的模式不可能重現,但新冷戰成為受人關注的議題並非毫無緣由。
12月4日,美國國務卿蓬佩奧(Michael Pompeo)剛剛結束G20峰會,便趕到布魯塞爾的德國馬歇爾基金會發表講話。他強調指出,特朗普的「美國優先」政策並不意味着放棄美國的領導作用,「恰恰相反,秉承我們偉大民主制的最出色的傳統,我們正在集結全世界的高尚國家(noble nations)來建立一個新的自由秩序,防止戰爭並為所有人實現更大的繁榮。」
整個演講的主旨是改造「自由國際秩序」,因為原有的秩序已經失效。何以失效?演講中有兩個段落值得注意。他聲稱「在冷戰結束後,我們聽任這個自由秩序開始受到侵蝕」,因此「某些壞分子(bad actors)利用我們缺乏領導力的機會為他們自己謀利,這是美國退卻(retreat)所產生的惡果。特朗普總統決意逆轉這個局面」。在此,蓬佩奧委婉地將部分責任歸咎於美國幾屆前任總統:所謂冷戰後的「聽任」是暗指從克林頓到奧巴馬執政時期的姑息放任政策,實際上導致了美國的「退卻」,出現了「缺乏領導力的機會」,才讓「壞分子」有了可乘之機。於是,蓬佩奧完全顛倒了外界的普遍印象:特朗普政府不是放棄而是真正擔負起了強有力的領導角色,逆轉以往軟弱無力的「退卻」局面。
建立「新的自由秩序」依據所謂「有原則的現實主義」(principled realism),藴含價值標準和利益訴求的雙重性。方法是清理門戶與排斥異端並舉。首先,以民族國家主權為核心,以雙邊主義方式重建談判國際協議,放棄運轉失靈的國際機制。「國際機構必須有助於促進合作,從而支撐安全和自由世界的價值觀,否則它們就必須被改造或被取消。」因此,「本屆政府將合法地撤出或重新談判過時的或者有害的條約、貿易協定,以及其他不符合我們主權利益或者我們盟國利益的國際協議」。其次,排斥和壓制「違規者」,「當條約遭到破壞時,違規者必須受到反擊,條約必須得到修改或被廢棄」。最後,他訴諸危機感,「我們所面臨的威脅來自那些強勢的國家和行為者,其野心是要以其自身不自由的形態來重塑國際秩序」,因此「尤為迫切地呼籲」盟友拿出勇氣。
蓬佩奧演講的要義在於,重新確立盟友與對手的邊界,號召「高尚國家」聯合起來「放棄幻想,準備戰鬥」。拋開既有的國際秩序重起爐灶,從過度擴張也過於包容的全球性國際機制中撤離,收縮到最初的大西洋國家圈及其可靠盟友,而申請加入「高尚國家」俱樂部的外部成員需要經過嚴格的資格審核。
這會是美國新戰略的雛形嗎?既便如此,也很難說這是特朗普的規劃,還是美國共和黨精英的構想。有趣的是,《經濟學人》在12月發表的《再造自由主義》長篇宣言中,有一個段落與蓬佩奧的論旨有相似之處。文章指出,辭世不久的美國資深參議員麥凱恩(John McCain)在十年前提出過一個「民主國家聯盟」(league of democracies)的想法。這個聯盟的成員「尊崇自由、民主的價值觀,同時在這些問題上相互問責」,認為「這個想法值得重温」,這個聯盟作為不同於聯合國的另一種平台是「可信而有用的」。
彭斯與蓬佩奧的演講顯示,美國正在改變「自由秩序」的涵義和取向,從以往包容開放的全球主義,轉向黨同伐異的敵我劃界;從信奉「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普遍價值,轉向「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戒心。
彭斯與蓬佩奧的演講顯示,美國正在改變「自由秩序」的涵義和取向,從以往包容開放的全球主義,轉向黨同伐異的敵我劃界;從信奉「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普遍價值,轉向「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戒心。然而,雄心勃勃的「新自由秩序」最終可能是一廂情願。特朗普的魯莽與多變,真的可以算作是意志與靈活性的體現嗎?他執政以來對歐洲的粗鄙態度還有能力集結所謂「高尚國家」嗎?這種新的構想更可能導向新無序而不是新秩序,衝突和對抗可能進一步加劇。無論如何,卡爾·施米特的信徒們,以及宣告「歷史終結論已經終結」的有識之士們,將會欣然見證歷史鬥爭重新開啟的一幕。
美國政治的戰場
特朗普執政的第二年,在聯邦政府部分關閉的狀態中落幕。這種狀態延續至新年,創下了美國「政府停擺」最久的歷史記錄,或許還會再次停擺,也可能以總統宣布「國家緊急狀態」而告終。《紐約時報》報導說,特朗普曾在瀏覽媒體大標題時感歎道,「我乾得很棒,但每天都像一場戰爭!」
特朗普是一名頑強的鬥士,而且格外痴迷於自己的「硬漢男人」形象。所謂「性格決定命運」之說並不全然可信,但一個強勢元首的性格必定會影響其國家的命運。整個2018年美國政壇硝煙瀰漫:從國際到國內,從「零容忍」非法移民到避難所中移民子女的處境,從「通俄門」調查到前私人律師科恩(Michael Cohen)被判刑,從移民問題到邊境安全,從大法官任命到中期選舉,從兩黨對峙到白宮內部的人事糾紛……事關政治的領域幾乎全部演變為「戰場」(battlefields)。
早在競選期間,特朗普的好戰品行就展露無遺,因此並不出人意料。只是當時有許多人相信,美國的憲政體制與公共領域具有強大的制約力量,終將馴化特朗普的「野性」與「任性」,使他轉變成一個「規範的」總統。這種預期顯然落空了。也許,第一夫人對其丈夫的見識更為真切。《華盛頓郵報》曾引述梅拉尼婭的原話說「如果遭受攻擊,他會猛烈十倍地予以還擊」。所有制約力量在特朗普看來都是對他的個人攻擊,激發他幾乎本能的更為勇猛的反擊,使他更偏離人們對正常總統的期望,從而導致更密集的質疑批評。
當時有許多人相信,美國的憲政體制與公共領域具有強大的制約力量,終將馴化特朗普的「野性」與「任性」,使他轉變成一個「規範的」總統。這種預期顯然落空了。
2018年伊始,作家沃爾夫(Michael Wolff)推出《火與怒》(Fire and Fury);8月,前白宮通訊主任紐曼(Omarosa Manigault Newman)發表《精神失常》(Unhinged);9月,伍德沃德(Bob Woodward)出版《恐懼:特朗普在白宮》(Fear: Trump in the White House)。三本先後出版的暢銷書,都揭露了白宮驚悚懾人的內幕,引發輿論風暴。三位作者風格頗為不同。沃爾夫筆法勁爆,長於秘聞軼事,頗有政治八卦色彩,讓人半信半疑。紐曼揭秘來自親歷證據,但她不是中立的觀察者,在白宮任期一年後被解僱,或有「復仇」之嫌。但伍德沃德則是聲譽卓著的記者和作家,早年與伯恩斯坦(Carl Bernstein)一起報導「水門事件」而一舉成名,撰寫過八部以總統為題的書籍(從尼克松到奧巴馬),曾兩次榮獲普立茲新聞獎。《恐懼》一書以嚴謹紮實的證據(包括幾百小時的訪談錄音)見長,更為可信深入,也更令人震驚。
與此同時,《紐約時報》9月6日罕見地發表一篇匿名文章,題為《特朗普行政當局內部的寂靜抵抗》。作者是一位白宮高級官員,指出特朗普陷入了一個他尚未充分理解的困境:他自己的許多高級官員正在「從內部不懈努力,以挫敗他的部分議程和最糟糕的傾向」,而作者本人就是這種內部抵抗的參與者。作者雖然同屬共和黨,但尖鋭抨擊總統的道德水準和領導能力(失德、魯莽、狹隘、不稱職),更無法接受這個國家「與他一起沉淪」。作者認為美國公眾應該知道「房間裏還有成年人」:「我們充分意識到正在發生什麼。我們在努力做正確的事,即使是在特朗普不會這樣做的時候。」
這篇文章引起特朗普的震怒,指控匿名作者涉嫌叛國罪。媒體對「誰是白宮內鬼」的猜測也造成連鎖性恐慌,從副總統到部長等眾多高級官員紛紛公開聲明「不是我寫的」。匿名文章與三部暢銷書相互佐證,坐實了白宮的亂象。正如《恐懼》中引述的前白宮秘書波特(Rob Porter)所言:「這不再是總統職位,這也不再是白宮。這裏只有一個想要如其所是做自己的人。」
然而,對特朗普的頻繁曝光究竟能起什麼作用呢?盧斯(Edward Luce)在《金融時報》的評論中寫道,美國民眾起初對特朗普的虛偽、自戀與無知感到震驚,但隨着一次次揭秘材料的出爐,已經漸漸麻木。時至如今,這些「猛料」已經無法使人震驚了。「特朗普極不適合當總統,但顯然任何人都對此束手無策。」盧斯表達的無奈與無力感或許真切,但這並不是公眾甘於無所作為的信號,而是在政治極化背景下,對立雙方無法妥協又難以推進的徵兆。戰鬥仍在繼續並且日漸激烈,只是常常難解難分。
特朗普提名的大法官人選卡瓦諾(Brett Kavanaugh)遭到民主黨的強力阻擊,10月6日,他在經歷了性騷擾指控、調查和聽證的風暴之後,以兩票微弱優勢(50票對48票)通過參議院批准,進入聯邦最高法院。11月中期選舉的競爭更為激烈,兩大政黨全力動員,投票率創下歷史新高。最終,民主黨獲得了值得欣慰的成績,在眾議院奪回30多個席位成為多數黨,女性與少數群體的議員數量也明顯上升。但原先期望的「大藍潮」實際上「既不夠大,也不太藍」。「不夠大」是指翻轉力度不夠強勁,未能在參議院獲得多數,在眾議院也遠不及共和黨在2010年中期選舉中掀起的「海嘯」(奪回63個席位)。「不太藍」是指文化進步主義的色調不足,民主黨多名呼聲很高的進步派候選人最終未能如願以償,幾位文化立場相對保守的民主黨候選人獲勝。在謀求連任的民主黨參議員中,此前投票反對卡瓦諾出任大法官的三位議員都失去了席位,而唯一的「反水者」曼欽(Joe Manchin)則獲得連任。但無論如何,此次中期選舉打破了共和黨在國會兩院同時佔據多數的優勢,對特朗普未來兩年的執政形成了制衡與挑戰。
然而,特朗普並不會因為中期選舉的挫折而收斂鋒芒。選舉後立即解僱了司法部長。他不僅有越挫越勇的鬥志,而且已經擁有體制化的政治資本。這位體制外的政治素人,借(共和黨之)殼上位的總統,並沒有被共和黨建制派所馴化。相反,他已經成功地駕馭(或者說「綁架」)了共和黨,這是他執政兩年來最突出的一項成就。
著名政治學家曼德爾鮑姆(Michael Mandelbaum)12月在《美國利益》網站上發表文章指出,特朗普已經成為「一位共和黨的總統」,因為他在共和黨的經典政治議程中有所成就。減税措施、放鬆政府管制的經營自由,以及(直到年底前的)股市持續繁榮,贏得了經濟保守派的支持。而他任命的30名上訴法院和50名地區法院的法官,尤其是兩位進入最高法院的保守派大法官,可能長久地改變「文化戰爭」的力量對比,抵禦來自進步派的「價值侵蝕」,這將受到文化保守派的擁戴。當然,這並不意味着特朗普擁有多麼廣泛的民眾基礎。自現代民調以來,特朗普是唯一在前兩年任期中從未達到50%支持率的總統,他的民眾支持率一直低於對他的反對率。但是,他在共和黨選民中享有高達九成好評。由於在黨內的這種聲望,他在2020年謀求連任的企圖很難遭到其他共和黨候選人的挑戰。
自現代民調以來,特朗普是唯一在前兩年任期中從未達到50%支持率的總統,他的民眾支持率一直低於對他的反對率。
但在另一方面,強勢的特朗普又是一位「弱總統」。曼德爾鮑姆認為,「以歷史尺度來衡量,特朗普的成就是平庸的。」這些成就至少一半歸因於共和黨在國會兩院佔據多數的優勢。況且,他仍然未能廢除「奧巴馬醫保」,也尚未建造美墨邊境牆。此外,特朗普還存在三個弱項。首先是缺乏執政經驗,對政府必須處理的問題無從把握。「雖然總統席位並不是知識測驗,但無知並不是資產。」其次,他缺乏一群能幹而忠誠的執行者,難以形成一個聯結總統、高級官員與整個官僚機構的網絡來執行他的計劃,像一輛汽車的方向盤與底盤缺乏有效的連接。最後,特朗普任命的許多高級官員常常與他的政策偏好相左,甚至拒絕實施他的政策。所有這些特點都會削弱總統的執政能力。
然而,共和黨已經別無選擇。那些「絕不要特朗普」(Never-Trump)的共和黨人還能做什麼呢?政論家弗拉姆(David Frum)曾是小布什總統的演講撰稿人(「邪惡軸心」一詞的發明者),他在1月發表《特朗普制》(Trumpocracy)一書,批判特朗普對美國民主造成的威脅,清晰而深入地思考共和黨擺脱「特朗普制」的復興規劃。但真正的困局在於(如他自己在一次訪談中承認的那樣),特朗普能在選舉中勝出,這是共和黨其他更優秀的候選人以及更好的競選策略難以企及的,這在2020年仍然是一個難題。
學術界的保守派今年出版了《特朗普與政治哲學》,這是主標題相同的兩部姊妹篇論文集(副標題分別是「愛國主義、世界主義與公民美德」以及「領袖、政治家風範與暴政」),總篇幅達700頁之巨,其中不少作者具有施特勞斯派傾向(比如聖母大學的扎科特夫婦),更多的作者是年輕學人,包括哈佛大學講師的亞當·桑德爾(邁克爾·桑德爾之子)。兩部文集援用經典政治哲學(從柏拉圖到施米特)的視角來探究特朗普現象,其中不少論文思考精深,頗有洞見。但出版之後幾乎無人問津(在亞馬遜網站上,兩部文集的打分人數和評論數量均為零)。
除了著書立說之外,許多反特朗普的共和黨人或許只剩下懷舊了。在對麥凱恩參議員和老布什總統的悼念中,緬懷「過去的好時光」。雖然兩位逝者在任時期的表現絕非無可挑剔,但在與時任總統的對比中,變得格外可敬,他們是老派、敬業以及(最令人感慨的是)體面的(decent)長者。在老布什總統的葬禮上,特朗普的孤立是如此醒目,他一臉蕭瑟挺過了難堪的場面。他知道自己是孤立的,但他也堅信共和黨別無選擇。
《紐約客》的一篇文章指出,特朗普任期兩年中高級官員的更換率高達65%,以至於無法及時任命正式的接替者。在新年開始的時候,代理職位包括司法部長、國防部長、內政部長、白宮辦公廳主任、環境保護署主管和駐聯合國大使等。隨着國防部長馬蒂斯(James Mattis)的辭職,「房間裏的成年人」已經所剩無幾。特朗普變得更少束縛,可能也更加危險。《紐約時報》評論說,特朗普越來越依賴自己的本能行事,比任職以來的任何時候都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斷,更少受任何人的影響。於是,「每天都像一場戰爭」,他像閲讀「戰報」一樣每天花費大量時間(6到8小時)觀看電視和媒體的消息,時而亢奮時而沮喪,也越來越像是總統的「孤身奮戰」。
在聖誕節前夕,特朗普發出一條推文,「我孤身一人(可憐的我)在白宮,等待民主黨人回來,對急需的邊境安全達成協議」。他所急需的是50億美元來造牆,競選中曾發誓要造的那道「宏偉的、美麗的」牆。但人們沒有忘記,當初承諾要讓墨西哥付錢來造這堵牆。在新年之初與國會的商談中,特朗普憤然離席,威脅要動用「國家緊急狀態」來造牆。無論成敗,他要向基本盤選民表明:我窮盡了一切手段。這是一場跨年的持久戰,但絕不會是特朗普任期內的最後一戰。
蓋洛普民調顯示,在2018年初特朗普的支持率是39%,而經過了整整一年風雲,在12月底他的支持率仍然是完全相同的39%。《紐約客》年底的一篇專欄文章說,無論特朗普給美國和世界造成多少動盪,人們對他的評價幾乎凝固不變。而所有這些瘋狂的事情,在一年之後來看,可能只是暴風前的寧靜。
的確,政治內在地藴含鬥爭性,但政治本身具有多重維度,並不等同於鬥爭,而鬥爭也未必以強對抗的方式展開。對抗性的鬥爭是所謂「特朗普制」下美國政治的一個突出特徵。它會將美國引向何處?套用特朗普的口頭禪——「再看吧」(We’ll see)。
歐洲的艱難歲月
在貢比涅(Compiegne),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停戰協定的簽署地,馬克龍與默克爾相聚。在11月10日停戰百年之際,他們為「一戰」紀念碑前的新牌匾揭幕,銘文中刻寫着「再次確認法德兩國的和解對於歐洲和平的意義」。這是向歐洲理想致敬的時刻,但現實的考驗異常嚴峻。一年多之前,馬克龍當選法國總統,隨後默克爾領導的「基民盟」在德國大選中勝出,曾為德法雙輪驅動的歐洲事業帶來了新的動力。但重獲的信心在一年之後已經籠罩在憂慮的陰影之中。
哈斯在《歐洲的混亂》一文中寫道,「巴黎的部分地區在燃燒,英國被脱歐所吞噬和分裂,領導意大利的是一個抵制歐盟預算規則的笨拙的左右翼聯盟,德國正在應對政治重組而且處在向新領導人過渡的初期階段,匈牙利和波蘭已經皈依反自由主義,而西班牙正在面對加泰隆尼亞民族主義的挑戰。」許多關於歐洲的報導評論,都不約而同地在標題中使用了「混亂」(disarray)一詞。在彭博社(Bloomberg)的採訪報導中,前丹麥首相和北約組織秘書長拉斯穆森(Anders Fogh Rasmussen)表達了對「歐洲無領導」狀況的擔憂,而美國也已無法發揮引領作用,這使人懷疑「西方」是否還是一個有意義的實體。
雄心勃勃的政壇新星馬克龍,這位理想主義的改革家和歐盟的積極倡導者,曾被寄予很高的期望,現在正陷入執政危機。
什麼樣的政治家才能勝任歐洲的領導角色?雄心勃勃的政壇新星馬克龍,這位理想主義的改革家和歐盟的積極倡導者,曾被寄予很高的期望,現在正陷入執政危機。當他從G20峰會返回巴黎的時候,「黃背心抗議」已經風起雲湧。《金融時報》專欄作家拉赫曼(Gideon Rachman)發表文章,分析了「馬克龍議程」的三個關鍵方面:「國內經濟改革、更深度的歐洲一體化以及全球治理」。理想情景中的三部曲進程是,首先,馬克龍在法國的改革獲得成功;然後,他說服德國一起推進歐盟改革的規劃,「建立一個真正的歐洲經濟政府」;最後,依憑一個得到鞏固的歐盟,來反擊世界各地的民族主義勢力。而當下馬克龍的國內議程遭遇挫折,他歐洲和國際議程便可能落空。拉赫曼指出,法國存在難以解決的矛盾,公眾「既要求減税,又要求改善公共服務」,因此領導法國看起來像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工作」。連續幾任總統,風格迥異但最終都遭到公眾鄙視:薩科齊太華而不實,奧朗德太平庸,如今馬克龍則被指責為「過於高傲」。本來期望馬克龍能夠打破這種惡性循環,成為全球自由價值的引領者,「但現在看來,馬克龍拯救世界的可能性似乎已微乎其微。他能保住自己的總統職位都將是幸運的了」。
馬克龍能夠度過這場危機嗎?他在2019年1月13日發表「告國民書」,邀請國民從1月15日起參與為期兩個月的全國大辯論。他承諾傾聽民意,向公民諮政,鼓勵理性和文明的辯論,並給出了具體的辯論議題。他呼籲互助與團結,期望「一起將憤怒轉化成解決問題的辦法」,同時也表達了堅守改革議程的決心。這場「既不是選舉,也不是全民公投」的全國大辯論,是一項前所未有的創舉,極富法國式民主的精神和哲學氣質,而且契合馬克龍的風格。但它能否化解這場執政危機仍需接受現實的考驗。
在德國,沉穩老練的默克爾渡過了艱難的一年。在2017年大選之後,她經過長達半年之久的曲折協商才組成了聯合政府。6月,默克爾再度陷入難民問題的泥沼,必須同時調解內閣的分歧、德國的黨派爭議以及歐盟成員國之間的矛盾。在10月的地方選舉中,基民盟及其姐妹黨基社盟在黑森州和巴伐利亞州遭遇重創。10月底,默克爾宣布,她將辭去基民盟主席,並在2021年總理任期結束後離職。
《紐約客》12月刊登的長篇文章透露,在2016年特朗普勝選後的第八天,奧巴馬最後一次作為總統出訪柏林與默克爾會面。當時默克爾將要完成第三次總理任期,對是否繼續執政十分猶豫,而奧巴馬敦促她謀求連任,因為面對英國脱歐、席捲歐洲的民粹主義浪潮以及特朗普執政的不確定性,歐洲需要默克爾擔負其凝聚的使命。在特朗普上任幾個月之後,默克爾明確表示「我們歐洲人必須掌握自己的命運」。
默克爾對歐盟事業的承諾深受其「政治導師」科爾(Helmut Kohl)的影響。科爾在執政期間完成了德國的統一,也是歐洲一體化最熱忱的倡導者和有力的推動者。牛津大學歐洲史教授阿什(Timothy Garton Ash)曾在文章中提及他與科爾會面的一段談話。科爾對他說,「你意識到嗎?現在坐在你對面的人是阿道夫·希特勒的直接繼承者。」作為希特勒之後統一德國的第一任總理,科爾具有極為深刻的歷史責任感——擔負德國對歐洲和平的使命。而歐盟正是確保歐洲持久和平的規劃。
然而,在科爾辭世一週年之際,德國政界圍繞移民問題發生嚴重分歧,危及德國在歐盟的地位。6月28日,瑞典前首相比爾特(Carl Bildt)發表文章指出,德國正陷入一場是否要繼承科爾政治遺產的鬥爭,他稱之為「德國的靈魂之戰」。表面的爭論是,德國要不要把先前在其他歐盟國家註冊過的那些難民驅逐出境,但更深層的問題是,德國「應當單獨自行其是,還是繼續尋求共同的歐洲方案」。若是按照科爾的政治思考,德國必須考慮自身政策對歐洲的影響,不會把問題甩給周邊的小國,因為它們的安全問題也就是德國自己的問題。儘管流入歐洲的移民和難民數量已經遠遠低於2015年和2016年,但移民仍是整個歐洲大陸的熱點問題。在民粹主義和民族主義的大潮下,德國關於移民的爭論不斷升級,已成為「德國的靈魂之戰」,將決定未來德國在歐洲的角色,以及整個歐洲一體化的前景。
在民粹主義和民族主義的大潮下,德國關於移民的爭論不斷升級,已成為「德國的靈魂之戰」。
6月29日凌晨5點,歐盟峰會經過長達12個小時艱苦卓絕的談判,達成一項安置難民的協議,默克爾稱之為「良好的妥協」。《大西洋月刊》發表文章說,「默克爾再次證明了自己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危機倖存者」。這是一個留有隱患的協議,但體現了她挫敗對手、保持權力的典型秘訣:「一次次,她設法拼湊起混雜的聯盟和過渡性協議,能讓足夠多的人滿意並留有足夠多的時間來維持她的總理職位,直到下一次危機來臨,到時候她將再次如法炮製。」文章以《默克爾,逃離大師》(Angela Merkel, Escape Artist)為題,言下之意是,她只能逃離危機和緩解問題,卻無法真正解決問題。
的確,默克爾不能,但面對當下的歐洲難題又有誰敢於奢談「解決」?能夠「挺住」危機而倖存已經足以值得欣慰。默克爾平息了內閣的爭鬥、防止了聯合政府的解體,化解了歐盟成員國彼此推諉的僵局,儘管只是暫時的。12月7日,基民盟黨代會選舉卡倫鮑爾(Annegret Kramp-Karrenbauer)擔任新的黨主席,她常被人稱作「小默克爾」,也是最符合默克爾心願的繼任者。在擔任基民盟黨主席長達十八年之後,默克爾終於卸任,她的告別演講樸實無華,最後說「是時候翻開新的一頁了」。德國(甚至歐洲)的「默克爾時代」將在三年之後落幕。
英國在久拖不決的脱歐進程中備受煎熬。許多媒體將英國脱歐比作一場「痛苦的離婚」。英國不是一個當事人而是一個國家,其中有黨派之爭、地區差異和立場分歧,在軟硬快慢的各種脱歐方案的爭議中陷入僵局。與此同時,反對脱歐的聲音也越發強烈,阿什教授是其中的積極分子。他11月在《衞報》發表文章向英國同胞呼籲,「如果我們在民眾投票中決定回頭留下,那麼歐洲的大門仍然敞開着。否則,我們可以吞下特蕾莎·梅談成的協議,並從此過上不歡樂的生活。」他在12月12日又發表了一封寫給歐洲的公開信,懇請歐盟的朋友們發出清晰、簡單和積極的訊息——「我們要你們留下」。基民盟新任主席卡倫鮑爾與20多位德國政界與商業界著名人物,在1月18日《泰晤士報》上發表《德國友人敦促英國留在歐盟》的聯署公開信,表示「英國已經成為我們作為歐洲人的一部分」,「英國人應該知道:我們心底的願望,我們要他們留下」。公開信表達了對英國人民選擇的尊重,但如果英國決定留下,「我們的大門將總是敞開的」。根據Survation公司11月初公布的一份2萬人樣本的調查,其中有54%的受訪者支持留在歐盟。
特蕾莎·梅在12月12日挺過了「不信任投票」的威脅,但在新年1月中旬議會下院的表決中,她代表英國政府與歐盟達成的脱歐協議被比例懸殊的投票否決。在1月底下院的投票中,「二次公投」「不脱歐」和「推遲脱歐期限」等幾項修正案均遭到否決。通過的修正案使梅獲得「授權」,「對『脱歐』協議作具有法律約束力的調整」,這意味着她將與歐盟重新談判新的協議條款,但前景並不樂觀。
德國右翼的另類選擇黨(AfD)正在醖釀德國脱歐的計劃。實際上,許多成員國都有反對歐盟的群體和勢力,將歐盟視為不切實際的烏托邦。但是脱歐或者解散歐盟是更現實可行的嗎?會不會是一場更驚悚的噩夢?英國脱歐的痛苦過程就是一個縮影。歐洲一體化註定是艱難而漫長的歷程,也必定經歷曲折反覆的鬥爭。
2019年1月25日,法國《解放報》發表了30位著名知識分子聯署的公開信《歐洲之家失火了——歐洲愛國者宣言》。這封公開信由法國明星哲學家萊維(Bernard-Henri Lévy)起草,認為歐洲正處在1930年代以來最危險的時期,自由民主的價值觀遭遇嚴峻挑戰,呼籲公眾以行動反擊民族主義、民粹主義和身份主義者的猖獗蔓延,以捍衞歐洲精神和自由價值,為迎接5月來臨的歐洲議會選舉做好準備。聯署人還包括作家帕慕克(Orhan Pamuk)、昆德拉(Milan Kundera)、麥克尤恩(Ian McEwan)、拉什迪(Salman Rushdie)、耶利內克(Elfriede Jelinek)和歷史學家亞當·米奇尼克(Adam Michnik)等。公開信翻譯為多種語言,英文版《為歐洲而戰,否則破壞者們將摧毀它》在《衞報》發表。
當然,這不會是最後的呼籲,也不會是最後的鬥爭。曾經戰亂的歐洲祈求和平與安全,而在和平中生活已久的人們要求保障、富裕、自由、平等、公正和尊嚴。不同的訴求,在新老歐洲國家、不同語言和不同階層之間,形成各自對於歐盟不同的立場和態度,這注定了疑歐派和脱歐派會持久存在,並將持久地危及人們對歐盟事業的信心。但信心是相對視野而言的。如果回到貢比涅,在百年尺度的歷史視野下,或許更能領會歐洲已經走過了多麼艱難而非凡的歷程。
(劉擎,華東師範大學政治學系教授)
赞
写得好!
哗,这文真可以,有学习 👍🙏
儼然一篇學術論文
感覺紛亂的原因是學界本身思想範式的錯置。本文作者亦不例外。因此所寓目的所謂西方思想,泰半是歐美主流媒體在不得不面對這種局面之前的張皇失措。
如果換一種思路再來看川普政府的種種「失常」舉措,或可隱約追溯到坊間流傳過的一種假說。據稱一幫諾獎獲得者曾經鼓吹回到古典,以孔子思想來拯救這個墮落的西方文明。
這種傳說在東土激起過「戰狼」一般的想入非非。跟進的舉措就是投入大外宣擁有的巨資來興辦各種各樣的孔子學院以及相關設施。真以為天助中國,終於有此一日來稱霸世界了。
可惜的是,這幫傳說中的思想者,未必如他們這般一廂情願。因為以「保守」著稱的孔子,曾經說:「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他是將試圖改變現存秩序的「諸侯」看作是亂臣賊子的啊。
川普是否明確意識到這一點,外人無從知道。但他的一些固本培元遠交近攻戰法,看上去頗有先賢之風。他目前所針對的,無疑是歐美政界主流的全球平面化白左思路。高筑墻,廣積糧,焉知不會歪打正著,為紛亂的現實理出一個頭緒?所謂世界帝國的最終形成,肯定不會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烏托邦。唯物主義畢竟是所有僭主唯一能聽懂的語言。好吧,這裏就是羅托斯,大家都來跳舞吧。
言论精辟。
靠,這篇文章真的好長。不知不覺都看了快半小時了。(無貶義)
@Bd 腾讯大家首发版本,http://dajia.qq.com/original/meiguo/lq20190203.html
请问这个标题是端的编辑加上去的吗?
我靠!刘老师的文笔和见地都是一等一的!!!谢谢端传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