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陳嘉銘:民主選舉,當輸家不再願賭服輸

民主選舉是不是“the only game in town”?
2021年1月18日,美國首都華盛頓特區,美軍成員在白宮外為新總統拜登上任儀式彩排。

民主化研究中,其中一個備受關注的題目,是行政權力移交。研究者一般的關注點在剛剛民主化的國家:獨裁者接受選舉遊戲,當然希望保留一定權力;反之,若果他們錯判形勢繼而大敗,就意味會失去不少權力和利益網絡。不難想像,如果前朝的建制派輸得很徹底,他們不一定會接受選舉結果,甚至會用軍隊推翻民選政府,務求重新掌權。因而,政治學大師Adam Przeworski提出,要判斷一個國家的民主制度是否穩固,其中一個指標,就是民主選舉是不是“the only game in town”。

如果將上述觀點套入美國這兩三星期發生的事,就會引申出不少有趣的討論。在美國這個老牌民主國家,行政權力移交過往極少會成為議題。試想像一下,在十年前,我跟你說選舉人團(electoral college)會不跟從州份的選舉結果去投票,你大概會覺得是天方夜譚?另一邊廂,選舉落敗的選民衝入國會山莊發動叛亂,你也許會覺得遙不可及。但過去這兩星期,這一切通通變得可能。選舉落敗一方願不願意釋出權力、承認選舉結果,終究成為了讓傳統西方民主國家頭痛的問題。

民主制度穩定需要輸家肯首

之所以會出現「贏家輸家差距」,有一類是效益的解釋,另一類解釋屬心理學的進路。

要談贏家和輸家在選舉後的政治態度和行為,我認為不能繞過一本十五年前出版的小書,《Losers’ Consent: Elections and Democratic Legitimacy》,由倫敦政治經濟學院(LSE)教授Christopher J. Anderson及蒙特利爾大學(UdeM)教授André Blais等人合編。幾位作者在序中明言,過往研究選舉的學者喜歡將焦點放在解釋選舉結果本身,但這種進路容易忽略選舉後的民情。故此,他們將焦點放在大選後贏家跟輸家的政治取態和行為。就如書的標題所言,民主政體要穩定運作,很依賴選舉落敗一方的肯首(consent)。

作者的實證研究發現,若果國家採用兩黨制及總統制,贏家會更信任政府及對國內民主制度的運作更為滿意。反之,落敗一方則更為不信任政府,不滿國內的民主制度。如果將這個分析套落現時美國,則意味民主黨的選民更為信任拜登政府,更滿意美國民主制度的運作,而特朗普的支持者則相反。坊間不少民調已點出這種情況,這就是書中所謂的「贏家輸家差距」(Winner-loser gap)。

之所以會出現這個差距,作者及後來的學者基本上用了兩類解釋。第一類屬效益的解釋:執政黨的選民會認為他們所屬意的政策將會在未來幾年落實,因而會更信任現屆政府和滿意民主制度的運作。然而,輸家在未來幾年則要承受他們不喜歡的政策,自然會更為不滿政府和民主制度的狀況。另一類解釋屬心理學的進路,這類解釋經常用運動競賽來比喻選舉。黨的支持者就好比球迷——有些人投入得較多,有些人投入得較少。不難想像,在競選期間較為投入的選民,一旦落敗,就會感到額外失望、憤怒,而贏家則會因著勝利而得到某種痛快、興奮的感覺。這些情緒都會影響贏家和輸家對政府和民主制度的看法。

民主選舉的「黑哨」?

兩黨支持者對總統選舉的公正程度有不同理解,大概跟競選期間候選人的言論有一定關聯。

近年,學者探討「贏家輸家差距」,不純粹聚焦在人民對政府和民主制度的滿意程度,還包括人民對選舉公正的看法(Perception of electoral integrity)。哈佛大學教授Pippa Norris正是這個範疇的專家。她借用Gallup World Poll的數據,顯示美國人民對選舉誠信的程度,已從2006年到2016年不斷下降[註1]。換言之,冷封三尺,非一日之寒。美國人對選舉公正程度的信心危機,並非在2020年美國大選才出現。

Norris認為令美國人對選舉公正失去信心的其中一個原因,是政治精英對選民的影響。在她分析2016年總統大選的「贏家輸家差距」時,她發現了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儘管共和黨的支持者比民主黨的支持者更滿意美國的民主制度,但雙方在選舉公正的理解都有細緻的差別。相比起民主黨支持者,共和黨支持者更傾向覺得有選民受賄、電視報導有偏頗。另一方面,相比共和黨支持者,民主黨支持者則更傾向認為有錢人買票的情況嚴重,以及女性較少得到平等機會參政。

兩黨支持者對2016年總統選舉的公正程度有不同理解,大概跟競選期間候選人的言論有一定關聯。須知道共和黨跟民主黨的政客在拉票時,都分別強調對方的弱點(例如希拉莉電郵門事件、俄國黑客干預選舉),這些言論都有機會令兩黨的支持者質疑選舉是否出現問題。2020年的情況應該更為嚴重:肺炎令郵寄投票大幅上升,而特朗普早就宣稱郵寄投票會導致嚴重的選舉舞弊,這容易使共和黨人懷疑選舉結果。因而,當特朗普落敗,輸家很自然就會像球迷一樣,批評民主黨有「黑哨」幫忙。

兩極化令輸家肯首更為困難

研究結果顯示,絕大部份選民都會對將黨派利益擺在首位,對候選人不民主的行為「隻眼開隻眼閉」。

另一個導致選舉出現信心危機的原因,則是兩黨兩極化(Polarization)的現象。雖然Norris在文中闡述的篇幅不多,但我們卻可以用近年湧現的著作補充。兩極化通常是指,兩黨的政治精英及選民在意識形態或不同議題上立場分歧越來越大。在美國社科界,兩極化可算是當下其中一個最熱門的課題,在近十年出版的著作多不勝數,這類無法一一提及。以下我只提兩篇跟贏家輸家有關聯的重要著作。

六年前,政治心理學家Leonie Huddy跟另外兩位學者出版了一篇關於兩黨支持者政治情感的文章[註2]。她們借用社會認同理論(Social identity theory)來理解黨員身份:當人認同共和黨,就代表自己是這個社群的一份子,對共和黨員這個身份產生情感,並同時認為民主黨會對自己的社群構成威脅。選舉一來,權力有機會重新洗牌。一旦自己認同的政黨落敗,黨員的社會地位會因而受損。故此,兩黨的成員皆會想盡辦法成為贏家,當人對某個政黨認同程度越高,就越落力投入競選工程。

如果將以上文獻連繫去「贏家輸家差距」,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何部份特朗普的支持者會衝入國會山莊,令選舉不再是“the only game in town”。因為當拜登掌權,他就會推翻特朗普的施政。再加上特朗普不斷在Twitter指出選舉點票有問題,他的支持者就會覺得選舉不公平。一場球賽輸波(輸球),球迷可能只會失落幾日,不太會影響日常生活。但一場選舉落敗,落敗一方卻要面臨四年自己不喜歡的政策。於是,輸家自然很難承認落敗,甚至乎會扭盡六壬令自己變為「贏家」,或至少令贏家贏得沒有那麼舒服。

另一篇有助我們理解兩極化的文章,是耶魯大學畢業生Matthew Graham跟他老師Milan Svolik合寫的著作[註3]。這項研究的重點,是想考證在兩極化的環境下,選民有多願意懲罰候選人不民主的行徑。他們用實驗去分析,面對一個自己屬意但充滿威權色彩的候選人,選民究竟有多願意放低黨派利益,將民主原則置於首位。研究結果顯示,絕大部份選民都會對將黨派利益擺在首位,對候選人不民主的行為「隻眼開隻眼閉」。這種「政黨優先,民主原則次之」(partisans first and democrats only second)的想法,亦正好解釋了為何有這麼多共和黨人支持衝入國會山莊

街頭行動可能取代投票?

在政治參與的學說裏頭,有一個說法。

在執筆之際,拜登即將就職,特朗普則仍未真正認輸,軍方和警察則嚴陣以待總統就職典禮。這些情況都有別於過往行政權力移交的情況。行政權力移交如何受政黨精英左右,將會是美國政治的重要課題。這亦正好反映美國的民主程度倒退,其政治制度跟空有選舉軀殼的混合政體(hybrid regime)漸見趨同。

另一方面,正如《Losers’ Consent》這本書所言,我們不應只將焦點放在選舉結果本身,理應花更多目光分析選舉後的民情。輸家不肯認輸,政治精英不斷批評選舉行政失誤,意味選民會進一步對選舉失去信心,對美國民主制度失去信任。在政治參與的學說裏頭,有一個說法是:當選民認為選舉不公正或不能帶來改變,他們就會用街頭行動取代投票。至於這套理論是否適用於美國,我們還得拭目以待。

(陳嘉銘,柏林社科院研究員,慕尼黑大學政治系博士生)

參考資料

[註1] Norris, P. (2019). Do perceptions of electoral malpractice undermine democratic satisfaction? The US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40(1), 5-22. 若果讀者對陰謀論和民粹主義感興趣,也可以看這篇著作,Norris 跟其他作者分析了為何相信陰謀論及有民粹傾向的人,會較容易覺得選舉不公正:Norris, P., Garnett, H. A., & Grömping, M. (2020). The paranoid style of American elections: explaining perceptions of electoral integrity in an age of populism. Journal of Elections, Public Opinion and Parties, 30(1), 105-125.

[註2] Huddy, L., Mason, L., & Aarøe, L. (2015). Expressive partisanship: Campaign involvement, political emotion, and partisan identity.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109(1), 1-17.

[註3] Graham, M. H., & Svolik, M. W. (2020). Democracy in America? Partisanship, Polarization, and the Robustness of Support for Democracy in the United States.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114(2), 392-409.

讀者評論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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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V6iE1S09oC4a0: 因為美國各級議員是以單一選區制選出的,議員必須代表自己的選區。少數族裔名額不代表任何選區的話,對於美國的選舉制度會有很大衝擊而且會吵這個的基本上都是共和黨執政的州,共和黨肯定不會給過。

  2. 文章的第一个超链接失效

  3. 为何美国没尝试考虑借鉴新西兰的选举方式,在地方选举中尝试扩大/保障少数族裔的名额呢?

  4. 文章没写到的一点:美国两党及其支持者在败选后的态度是完全不一样的。 2016年大选以后,没有一个民主党参议员去反对electoral college result,其支持者也没有去武装占领国会山。美国民主的衰退,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共和党的衰退。选民对民主信任度降低,很大一部分也是被共和党扇动的。对比下2016年后民主党的口号:我们要通过2018年选举拿回power,共和党在2020年说:带这枪去威胁国会议员吧。

  5. 高度讚賞編輯保留作者使用的非北語中文詞彙,促進中文(與世界)的多元化發展,為抵抗北方沙文霸權主義作出努力。
    (高度赞赏编辑保留作者使用的非北语中文词汇,促进中文(与世界)的多元化发展,为抵抗北方沙文霸权主义作出努力。)

  6. 縱使我們的大腦都知道我們應該理性選擇自己票投誰家,但是大環境跟感性才是最終決策的影響者。選舉這種一個微不足道的動作影響未來多年的舉動卻容易因為種種因素(有想到研究投票習慣的研究歡迎參照)其實需要很多的情緒推波助瀾。但是跟所有的感情一樣,不斷的剝削情緒、誇大事實、說謊是有代價的,人民對民主的信任會愈來愈低。美國人對民主的信任大概就是這樣吧。
    不過與其因此說民主制度不好,不如去思考是不是競選方式太煽情,背景民主只是一種工具跟一種選擇,選好了工具,不代表擁有良好的使用習慣。縱使美國現在出現許多民粹事件,倒也不需要對民主失望,不過是需要更長的時間跟更多的努力去修復人民與民主的關係。

  7. google search 不斷餵食同一類資訊給選民。

  8. Ranked voting也许是个好方法。

  9. 麻烦编辑在校对时,把那些不符合书面语规范的粤语词替换掉,好吗?比如应是“放下”而不是“放低”

  10. 純粹用共和黨選民的主觀情緒或(認為他們)輸家不服輸的態度去解釋這場衝突,
    未免會很點太「純粹」了。
    個人雖然不太認同共和黨一直用選舉舞弊/陰謀論/deepstate論調,
    但這次大選選民立場被極化,除了兩黨和選民原本內在立場外,我們也許更可多著眼於其他外在因素。
    例如美國的新聞、資訊和公共結構等,一直以來都是以bipartisan的背景建立起來。當中的政治和價值觀的不同,在社會予盾增加時自然容易分化。加上在social media/big tech掘起之後,加上肺炎、BLM、「外國政府」和更多外國民間的輿論,還有經網絡「回流」的資訊等,對美國大選參與度和影響力似乎比以住大大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