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本文為「左岸文化」出版的新書,《女工之死:後工業時代,一則關於鬧鬼和空間記憶的人類學敘事》的作者自序的部分摘錄。這本書在2025年5月出版,以高雄一個少人研究的二十五淑女墓為對象,從它的歷史和後來的敘事中,探討後工業時代台灣女性勞工角色的公共敍事轉變,並論及宗教人類學、「鬧鬼」與幽靈研究、女性勞動史、記憶與紀念、城市研究與地方創生等議題。
因字數限制,本篇自序只摘錄了前半部分,後半部分是關於本書結構的梳理。大致來說,本書共分三大部。第一部「緣起:逝去之人」描述當年的事故和時代背景,第二部「鬼魂地景」以民族誌的形式,解讀二十五淑女墓如何與地方、國家甚或全球等紀念尺度緊密相連,第三部「來世」則是探討「紀念」一詞的焦點如何從「場所」轉向「行動」,重點不在於紀念的場所,而是紀念的過程。
- 瀰漫於過往時日的氣息不也有幾許仍輕拂著我們嗎?充斥耳邊的話音裡,不也迴蕩著現已無語者的回音嗎?我們追求的女子難道不擁有她們已模糊不辨的姊妹嗎?如果確是如此,那麼歷代先人和今日世代之間便有祕而不宣的約定,世間早已預料到了我們的降臨。於是就和之前的世世代代一樣,我們也被賦予了微弱的救世之力,過去在其中自有一定份量。
- ──華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論歷史的概念〉
行經旗津的主幹道,二十五淑女墓就坐落在道路一旁。一九七三年,二十五名未婚女性勞工在前往高雄加工出口區上班途中因渡船事故溺斃,集體埋骨於此。在漢人父系家族制度的脈絡下,女性尚未結婚就過世,沒有夫家的祖先牌位能讓她們安息九泉,於是成了眾人避忌的對象。她們化為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可能因而心懷怨恨,這樣的想法口耳相傳,讓二十五淑女墓顯得有些可怕,經過者往往避而遠之。當地甚至流傳,年輕男子夜裡不應獨自一人騎機車經過二十五淑女墓,否則可能會撞見想要找個丈夫的女鬼。二○○八年,距離渡船悲劇事故三十五年以後,高雄市政府在當地女性主義社群的呼籲下整修了二十五淑女墓,改建後的墓地命名為「勞動女性紀念公園」。渡船事件罹難者一開始到底為什麼要合葬?這麼多年過去之後,為什麼還要挖出她們的遺骨,大費周章整修她們的安息之地?她們的生與死如何影響身邊的人?她們周遭的社群如何形成對死者的共同記憶?這些記憶與過去、現在、未來如何連結?
我最早是在二○○八年聽說二十五淑女墓的故事,當時是中山大學社會學系的唐文慧教授告訴我的。唐教授是高雄市女性權益促進會(簡稱女權會)的成員,這個女性主義團體大力推動二十五淑女墓的整修及改名,唐教授本人也是淑女墓去汙名化的重要推手。我後來又發現,早在國家和女權會介入之前,罹難者家屬就已主動著手改變大家對逝去女性的觀感,藉以改善已逝親人與生者的關係、照顧在世家人的福祉,這讓本來就對這個故事好奇的我因此更加感到興趣。過世女性的父母怨嘆自己沒幫女兒找到丈夫,未能善盡親職,又可憐女兒的魂魄無家可歸,於是轉向民間信仰的神明尋求指引。他們找上乩童,乩童告訴他們,過世的女兒如今是觀音菩薩身旁的侍女。因此這些女性不再是孤魂野鬼,而是即將登仙成神的悟道者。乩童還建議父母為在渡船事故中喪生的女兒裝金身,以合乎她們的神聖地位,接下來還可以將金身迎入家門,讓家人在家中祭拜,因為她們不再是必須拒之門外的未婚女兒的鬼魂,而是地位崇高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