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围城的罗马:当反建制的承诺无法兑现

在一个以“反对”而非“解决”为关键词的时代,也许是否实现承诺并不重要。两年前迎来第一位女市长的罗马,似乎并不在意当初解决垃圾危机的承诺仍只是承诺。市长效力的反建制政党五星运动却深谙反对的魅力、承诺的秘诀,看来,罗马人还得和垃圾共处几年。
罗马的“垃圾围城”已存在多年,垃圾桶、街道、石砖铺就的广场,处处都有未及清理的垃圾。图为2017年5月7日,在罗马街上的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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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这座“永恒之城”被垃圾包围的惨状也不是。

名为“恶心罗马”(Roma Fa Schifo)的博客,十多年来一直搜集和发布以垃圾为主角的照片:垃圾桶、街道、石砖铺就的广场,处处都有未及清理的垃圾。上传照片的,有和垃圾一起生活的罗马市民,也有来自探访欧洲文明源头的各国游客,后者发现在罗马很难不留下与垃圾的合影。

忍无可忍之际,罗马迎来一缕阳光。现年39岁的拉吉(Virginia Raggi)在2016年6月高票当选成为罗马历史上第一位女市长。当时,代表反建制派的五星运动(Movimento 5 Stelle),拉吉许诺一扫政界腐败,解决包括垃圾在内的系列市政困局。时间快进到2018年3月,意大利国会大选,五星运动加速度崛起,获得三分之一以上的选票——然而,罗马的垃圾围城问题,并没有解决。

罗马的垃圾直指今日意大利第一大党掌权后面临的矛盾:获得选票赋予的权力之后,这个所谓的“反建制”代表,还能继续与“精英”划清界限吗?如果无法实现当初的承诺,将它推上权力中心的民意是否能够持续?

2017年11月27日,拉吉参与一个新的垃圾分类系统,提供专用标签袋和可追踪废物数量的微芯片,有助改善垃圾堆积问题。
2017年11月27日,拉吉参与一个新的垃圾分类系统,提供专用标签袋和可追踪废物数量的微芯片,有助改善垃圾堆积问题。

“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市长

在这样的背景下,五星运动的候选人拉吉让人眼前一亮:她是天主教信徒,是举止得体的母亲,年轻能干的民事律师,是从政不久便获得近七成选民支持的首位女市长

罗马垃圾“告急”已非新闻,早在2013年,马拉格罗塔(Malagrotta)垃圾填埋场被迫关闭时,这一危机就开始凸显。 位处罗马郊区的马拉格罗塔填埋场占地240公顷,是当时欧洲最大的填埋场,有三十年的填埋历史。然而由于落后的处理技术,周边社区深受污染,填埋场被指严重破坏欧盟环保条例,最终被关闭。但是,其他替代性计划无一成功。有鉴于马拉格罗塔社区的环境污染,罗马郊区民众更加强烈地抵制来自首都的垃圾。

然而满城的垃圾急需出口。除了向周围省份求助,罗马每周将2100吨垃圾用火车运到北部邻国奥地利处理——但那只是每周近19000吨垃圾的零头。远距离运输也增加了垃圾处理的成本,罗马市民每年需要缴纳250欧元的垃圾税,是意大利其他城市的两倍。

在奥地利的垃圾处理厂,垃圾被焚烧产生蒸汽,然后在附近发电站被转化为电力,满足奥地利17万所房子的需求。然而,这种回收再生产的模式却没能在罗马大规模实现。

罗马AMA(Azienda Municipale Ambiente,直译为“市政环境公司”)公司要担起很大的责任。在罗马,AMA自1980年代以来便垄断了垃圾处理生意,没有竞争压力的AMA也没有动力更新垃圾处理技术,致使罗马迟迟未能推广垃圾分类系统,而AMA的工人更以专业程度低、旷工率高闻名。

政客、商人与黑帮狼狈为奸,这在罗马屡见不鲜,AMA也在此之列。2014年开始的“首都黑手党”警方调查中,罗马有四十多名政客、官员和商人被定罪。在此调查中,AMA前执行总裁供认不讳,曾作为中间人,为黑手党与政客联络。

黑手党是理解意大利政治的重要切口,“首都黑手党”调查就涉及长期外包给黑帮的罗马公共服务合约。不久前,意大利南部城市那不勒斯,也经历过一场耗时数年的垃圾危机,发展到致癌致敏,甚至引发新生儿出生缺陷的地步。而那不勒斯的垃圾危机,也正是因为垃圾处理公司聘用黑手党处理垃圾,非法掩埋和焚烧有毒废品,产生恶劣的环境污染。

2014年开启“首都黑手党”调查的时任罗马市长马里诺(Ignazio Marino),曾经是罗马人的希望。他出身外科医生,履历干净,但无法与所在的民主党(Democratic Party)党内丑闻撇清干系。同时,面对罗马深积的市政难题,他也束手无策。

马里诺可能没有想到,他撕开的这块腐败伤疤,很快成为一个新兴政治运动的机会,那便是最终将马里诺逐出市政厅的五星运动。当时,在野的五星运动和右翼意大利力量党,联合起来责难来自左翼政党的马里诺,指责他也有腐败行为——尽管这一指责最终也未被核实。但是,罗马人已经习惯市长腐败,对这种丑闻深信不疑:就在不久前,“首都黑手党”的丑闻就牵连至马里诺的前任市长阿莱曼诺(Gianni Alemanno)。

在这样的背景下,五星运动的候选人拉吉让人眼前一亮:她是天主教信徒,是举止得体的母亲,年轻能干的民事律师,是从政不久便获得近七成选民支持的首位女市长——这些标签让她在中老年男性为主的政坛内显得格外出色。

拉吉郑重承诺,将在入主市政厅一个月内解决垃圾问题,让罗马变得重新适合居住。那还是2016年6月,记载垃圾围城恶况的博客“恶心罗马”视她为盟友。博客的创建者之一托内利(Massimiliano Tonelli)告诉端传媒记者,他就曾为拉吉拉票,希望五星运动如拉吉所言,是个不同寻常的可靠选择。

2017年11月28日,Azienda Municipale Ambiente(AMA)的清洁工人于在罗马市中心清洁街道。
2017年11月28日,Azienda Municipale Ambiente(AMA)的清洁工人于在罗马市中心清洁街道。

“蚂蚁一定不能知道蚁巢是如何运作的”

在最理想的情况下,所有政党和专业政客会被废除,“政客的角色会被志愿者式或愿意短期投身政治的公民所替代。”

2008年金融危机后,欧美国家被反建制浪潮、民粹势力、反全球化和反移民等关键词打下烙印。在被中间党派治理多年的西欧国家,涌现出一批曾经被边缘化或全新成立的政党,它们成为选举政治的新兴力量——正式成立于2009年的五星运动,便是其中一员。

提及五星运动,主流媒体会加上“反建制”(anti-establishment)和“民粹主义”(populism)的前缀。五星运动以反建制著称,但不会自认民粹。不过,如果我们对民粹主义有清晰的定义,就能不被五星运动的自我形塑遮目,正视这个将带来长足影响的政治势力。

在2017年牛津大学出版的《民粹主义的简介》(Populism: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一书中,学者穆德(Cas Mudde)和卡特瓦瑟(Cristóbal Rovira Kaltwasser)将民粹主义定义为“弱中心的”意识形态。民粹主义会为了迎合更多人,灵活利用其他意识形态中的元素,并且树立一对对立概念:“纯粹的人民”与“腐败的精英”。

五星运动恰恰活用了这个对立,它明确表示支持“直接民主”、反对“腐败精英”,并将后者主要锁定在传统政党身上。五星运动的第一次成功大规模线下集会,主题就是针对政客的“V-day”(V来自意大利语“Vaffanculo”,直译为粗口“去他妈的”)。

意大利学者德瑟立(Marco Deseriis)对五星运动的理想构建有如下总结:在最理想的情况下,所有政党和专业政客会被废除,“政客的角色会被志愿者式或愿意短期投身政治的公民所替代。”

为了实现所谓的直接民主,五星运动还借法国哲学家“卢梭”(Rousseau)之名,设计了一个可以帮助平民投身政治的网络平台,对五星运动成员开放。这个平台包含投票、筹款和政务培训等功能。网上投票是五星运动自成立以来最有代表性的特征。“卢梭”在全球范围内看,都是规模最大的网上参政平台之一,截止2017年8月,已有14万注册会员。

但是,根据意大利博洛尼亚大学学者的统计,经过一段热议后,“卢梭”的使用率直线下降:在会员上传的324条草案中,2014年每条草案下都有446条来自注册用户的评论,到了2016年只有114条。

同时,“卢梭”被五星运动核心成员紧握手中,只有2016年7月之前加入的成员才有投票权。根据追踪“卢梭”多年的作者亚科波尼(Jacopo Iacoboni),五星运动内部毫无直接民主可言,编排自上而下,异议分子可以直接被注销。

负责“卢梭”的卡萨雷乔(Davide Casaleggio)在题为《你们即网络》的书中,曾将大众形容为可以通过简单信息被控制的蚁群:“蚂蚁一定不能知道蚁巢是如何运作的。”

十八世纪法国哲学家卢梭的直接民主制理论是五星运动的理论和宣传基础。五星运动避而不提的是,卢梭的设想只适用于小国寡民且富足和平的国家,今天的意大利并不符合这种想像。五星运动的“卢梭”更加在乎的,是“直接民主”这个口号对于选民的吸引。

近年来意大利各层选举结果证明,在“反建制”或“民粹”的这条路上,五星运动是欧洲走得最远的政党之一:五星运动在2013年首次参加意大利议会大选,便凭25.6%的选票获得163席;今年3月结束的大选中,五星运动又凭32.22%的选票获得231席,成为意大利第一大党。

五星运动打造的“焕然一新”政治形象,在罗马市长竞选中完美呈现:我们不同于贪腐无能的建制派,我们愿意代表人民,全力解决民生问题。

只是,拉吉上任之后,根本无法兑现竞选时的承诺。

罗马市中心的出租车司机指,无家可归者和难民才是垃圾问题的源头。图为2017年10月4日,罗马一幢住了不少露宿者的建筑物外的垃圾。
罗马市中心的出租车司机指,无家可归者和难民才是垃圾问题的源头。图为2017年10月4日,罗马一幢住了不少露宿者的建筑物外的垃圾。

是无能还是策略

“反正,贝卢斯科尼(意大利前总理)也没有兑现承诺,伦齐(意大利前总理)也没有兑现承诺。五星运动能差到哪里去?”

2018年1月17日,又一张垃圾照片登上罗马媒体头条:满溢垃圾的小巷里,一头小猪哼哧哼哧在垃圾堆里寻觅食物。

此时,拉吉上任一年半,但关于治理垃圾问题的承诺依然只是承诺。更为糟糕的是,拉吉任用的亲密助手,或因贪污罪入狱,或因滥用职权被调查。拉吉自己也因任人唯亲而面临庭审。“无能”、“完全失望”、“业余”,反对者们忙不迭集结罗马治理不力的证据,宣告五星运动的不济。

五星运动成员萨尔蒂(Giulia Sarti)忿忿不平地对端传媒记者说:“我们一直在被妖魔化。”31岁的萨尔蒂与拉吉一样,也是律师出身,是五星运动在2013年选举出的国会议员之一。萨尔蒂说,反复传递出五星运动没有治理能力的话语,是主流政党想要的效果。

“这些党派非常害怕我们进入议会。”她批评主流政党的政治家如今为了阻碍五星运动的发展,甚至会放弃左右之争,结成同盟。

面对指责,罗马混乱的政治遗产成为五星运动的挡箭牌。萨尔蒂辩驳,五星运动不是没有努力治理罗马的垃圾问题,只是遇到很强的阻力,尤其为陈旧的制度和冗繁的官僚体系所困。她用拉吉治下的罗马道路修缮举例。罗马的道路修缮项目过去从来没有引入正式的招标程序,工程总是落入与政府官员有裙带关系的公司。萨尔蒂称,拉吉花费六个月才突破各种障碍,设立招标程序。她认为处理罗马垃圾对拉吉而言,也只是时间问题。

但是,这个结论让“恶心罗马”的博客主托内利非常生气。他认为,五星运动并没有认真尝试解决垃圾问题。曾经支持五星运动的托内利说:“我用结果来评判,五星运动在罗马上台一年半,结果太让人失望了。”在托内利看来,五星运动与其他政党一样,陷入了意识形态为先的政治斗争。前任市长马里诺倡议建立的垃圾焚化设施,便未能得到拉吉支持,“与其选择解决问题,政客只会选择选民的支持。”

罗马周围的艾米利亚-罗马涅区(Emilia-Romagna)和阿布鲁佐区(Abruzzo)就曾向罗马伸出援手,答应在紧急情况下收取部分垃圾。但是,这两个大区由五星运动的死敌民主党掌控,拉吉以这两个大区要价过高的理由拒绝。垃圾还未运出城,官员已经为垃圾处理的计价方式吵翻了天。

与此同时,拉吉决定不再付出治理垃圾所需的“时间”。2017年底,拉吉宣布不会寻求连任,她说:“能在这个任期中存活下来已经是胜利。”与她做出同样决定的还有五星运动在都灵的市长阿彭迪诺(Chiara Appendino),后者在任期内也受到强烈质疑。

但是,与很多批评者不同的是,托内利不会用“无能”来分析五星运动,他说:“拉吉(治理垃圾问题)的失败和缺乏经验无关,而是五星运动根深蒂固的回应型政策,是深刻思考过的策略。”

2017年底,拉吉宣布不会寻求连任罗马市长。图为2018年3月2日,五星运动的拉吉在罗马人民广场的竞选活动上向支持者发表讲话。
2017年底,拉吉宣布不会寻求连任罗马市长。图为2018年3月2日,五星运动的拉吉在罗马人民广场的竞选活动上向支持者发表讲话。

当承诺仍是承诺

“我喜欢拉吉,她就是太软弱了。”

在罗马市中心小巷子里转圈的出租车司机不愿指责意大利人,说无家可归者和难民才是垃圾问题的源头。在旧城区,一间 Airbnb 的主人指着屋子入口处堆积了两三天的垃圾说:“这是因为旧城区没有户外垃圾桶,在我平时住的住宅区,垃圾只会堆在户外,至少家里还是干净的。”

早已习惯了垃圾围城的罗马人,继续生活,现实没有因五星运动的介入而改变;罗马垃圾治理的失败案例,也没有伤害到五星运动。

在意大利其他地区,五星运动的光环依然由诺言造就,它在2018年大选中许下的承诺包括:2050年达到100%清洁能源、贫困线下的意大利公民每月有780欧元无条件最低收入、中小企业迎来税务的“巨大”削减、讨厌官僚作风的意大利人则会看到400条法律的废除⋯⋯

在一个以“反对”而非“解决”为关键词的时代,也许是否实现承诺并不重要。正如一位意大利年轻人对端传媒记者所说:“反正,贝卢斯科尼(意大利前总理)也没有兑现承诺,伦齐(意大利前总理)也没有兑现承诺。五星运动能差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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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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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花了很多篇幅介紹五星運動,但我讀完還是沒明白為什麼垃圾問題在這兩年特別嚴重且得不到解決?

  2. 有點明白為何二戰的法西斯主義在今天意大利有市塲…

  3. 沒有拉得上垃圾問題的核心吧,實踐承諾的過程和阻礙又在哪?

  4. 在信息時代,直接民主同樣適用於大國。

  5. 分析不夠深入。

  6. 靠承诺获胜,乍一看倒是蛮像七十年前的某党……

  7. 貴司還是錯字百出啊 🙁 校稿的工作不能留給讀者唷

  8. 錯字?「也是律師出生」應為出「身」?

    1. 已改正,謝謝。

  9. 有点台湾民进党和KMT的意思…

    1. 已改正,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