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简称师大附中)坐落在天安门广场附近的一条老街上,被高大的树木和古朴的旧宅包围。这是一所拥有116年历史的传统名校,学生多是来自北京本地的精英,他们的目标是在高考中取胜,考进中国最好的大学。
今年24岁的北京男孩郭旭峥,回想当年在师大附中读书的岁月,自认是一个“异类”。他的成绩全班倒数第一,最大的爱好是躲在教室后面翻杂志,比如《少年电脑世界》和《最小说》(均是当时在中国大陆流行的少年杂志,前者是IT类,后者是文学类),还尤其爱看印在杂志最后一页的“编读往来”,畅想“编辑部的故事”。
2010年,郭旭峥上高中二年级,他加入了师大附中的校刊编辑部。那时的校刊没有固定出版日期,内容敷衍,排版简陋,黑白印刷,“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郭旭峥和他的同学杨雅芳,充当杂志社仅有的两个编辑人员,从零开始学习采访、写作和摄影,用一台笨重的联想牌电脑,仿照当时最流行的杂志进行设计、排版,历时半年之久,推出了全新的《附中人》校刊。新校刊的纸张光滑细致,色彩饱满,且颇有设计感。为了引起学校的重视,他们将发刊词拟为“回顾与展望”,梳理了校史,并“将校史和这本校刊的历史缠绕起来”。为了打出品牌,他们为校刊取英文名“Further”,谐音“附中”,也寓意“越走越远”。
当年十元一本的《附中人》,首印1000本,三天卖光。那时全校两千个学生,相当于每两个学生中就有一个购买了校刊,市场占有率50%。因为热爱,他报考了中国传媒大学的编辑出版专业,并且在2014年大学二年级时,作为兼职教师重新回到师大附中,开设选修课程“杂志编辑与制作”,带着师弟师妹继续做《附中人》。现在,《附中人》是中国大陆最知名也最畅销的学生杂志之一,甚至很多大学生和媒体从业者也是他们的读者。只不过,这个美好故事中夹杂着郭旭峥和学生们的困惑与妥协——比如,被教育得很“乖”的孩子们如何做出有批判精神的报导;再比如,这些刚刚萌芽的独立思考能力如何在“新闻审查”下存活。
学校是校刊编辑部的“上级监管部门”
最初,郭旭峥为师弟师妹们定下的标准是“书写具有广泛意义的校园故事。”
“这个事情发生在校园里,但不是只有师大附中的学生看了才有共鸣,”郭旭峥解释。“杂志编辑与制作”这门选修课上30个学生,每周报选题、开评刊会、研究新闻时事,郭旭峥负责帮他们把“选题半径拓宽一些”。
比如,2015年12月重度雾霾笼罩北京城,北京市教委首次向中小学发出停课通知。郭旭峥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时机,他提出模仿当时《人物》杂志记者钱杨的名作《霾困北京时》,以非虚构的写作手法记录雾霾对校园生活的影响。
当时负责采访报导的舒馨雨同学回忆,“班里一下子炸了”,接到停课通知的同学们欢呼雀跃,“喜悦、疯狂、显摆,不一而足……”而老师们的忙碌才刚刚开始,因为“停课不停学”,要为学生们准备在家用功的学习材料。舒馨雨在停课那天进行了密集的采访,她跑遍了学校的各个角落,采访对象包括唯一来上学的走读生、不能回家的住宿生、学习环境工程的毕业生、办公室里的任课老师和后勤老师、号召集资买空气净化器的家长……当时读高中二年级的她第一次意识到雾霾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两位摄影师也是师大附中的学生,他们拍下了同学们面戴口罩、静静站立在雾蒙蒙的校园里的模样。背景画面都是雾霾的浅灰色,只有同学们身上黑色和红色相间的校服分外显眼。
为了向记者前辈致敬,这篇报导的标题拟为《霾困附中时》。“没有人知道一场雾霾会在什么时候散去,更没有人知道下一场雾霾将在什么时候到来。”舒馨雨在报导里颇为深沉地写道。
可是学校领导提出了异议。“领导说不能(在标题)用‘困’这个字,感觉‘被困住了’,舆论导向不好。”郭旭峥回忆。
学校管理层在某种程度上扮演了“上级监管部门”的角色。学校要求郭旭峥这样的选修课教师注意言行,把握正确的政治方向;每期校刊的选题要上报,经学校同意后才可操作;稿件和图片要经学校领导过目,才可以印刷出版。这个“监管部门”非常谨慎和保守,“细致到一个字都会较真,”郭旭峥说。
领导们也不认可非虚构写作这种文体,认为缺少中心思想、主题不明确。“学校一直跟我们说,你这个文章得有导向、有引导……”学校认为校刊是宣传工具,而郭旭峥的理念是做新闻要客观中立,要有批判性思维和社会关怀。
《附中人》想用一期封面报导学校给学生提供的午餐盒饭(即便当)不好吃,一位学生记者追踪到每天清晨盒饭被做出来的情景,以及经过长途运输送到同学手里的模样,并写出了一篇6000字的调查报导,但是被学校领导毙掉,因为“搅动学生的情绪”、“激化矛盾”。结果那期封面换成了学生们去泰山、承德和西安游学的作文选登。
还有一期,他们采访高三年级的同学“为了高考而放弃了什么?”一位男同学直率地答“放弃了泡妹子”。这段视频和文字被发在《附中人》的微信平台上,当天郭旭峥就接到学校电话要求撤稿,因为如此明目张胆地宣扬校园恋爱,影响不好。
还有一些审查是没由来的。“稿子里有个词,叫‘笑作一团’,学校觉得这个词不好,改成‘会心一笑’。”直到现在郭旭峥也不知道原因是什么。
《附中人》经历的最严苛的审查事件,是刊登在第48期的报导《南新华街中学往事》。记录的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师大附中被改名为“南新华街中学”,学校进入全面停课状态。郭旭峥带着同学们采访了当年经历文革的校友,回忆那段在游行、写大字报、开批斗会的日子。文章提及当时学校已无班级概念,班改成“排”,四个排为一个“连”,实施完全的军事化管理;还写到为了响应毛主席的“学工、学农、学军”,师大附中开办自己的校办工厂和农场。其中一位老校友对同学们回忆那段时间“懵懵懂懂,稀里糊涂,一天到晚想的都是怎么解放全人类。”
这期《附中人》在微信的零售平台微店上售卖,遭到审查直接下架。这次的监管方不是学校,“微店都没有通知我们,直接被干掉。”郭旭峥说。
“我们只是想还原这段历史而已,因为官方校史很少有记载。”直到现在,郭旭峥仍有不忿。
“老师,我能把这个人的缺点写进文章里吗?”
这让人不免联想到曾风靡一时的深圳中学校刊《涅槃》。2002年开始任职的校长王铮是一位改革者,提倡学生自治,用八年时间在学生中间促成“校园民主”等概念。那之后,《涅槃》编辑部曾报导Google退出中国一事,指出“信息渴望自由”,并曾刊名为《墙》的文化评论,从古代中国的城墙写到现今的网络防火墙,被外界评价“胆子很大”、“选题很猛”。但是,随着社交媒体的出现和言论环境的改变,《涅槃》也渐渐偃旗息鼓,目前有名为“涅槃新闻”的网络平台尚在运营当中。
“外界觉得现在做媒体的社会审查那么严格,学校里会不会好一点?其实学校里更严格。”郭旭峥说。
中国大陆的公立学校是行政制度的延伸,享受财政拨款,大多数教师都拥有事业编制,是体制内的一员。一群十六、七岁的中学生对一份校园媒体寄予的浪漫想像和美好愿景,或许无法获得学校管理层的真正理解。一份过于活跃的学生杂志,可能会带来潜在的政治风险。而在探索开放和保守的边界时,做出妥协的往往是学生那一方。
对比曾处改革漩涡里的深圳中学,师大附中这间百年老校的学生们,在严密和周到的管理之下,郭旭峥觉得已经算是“非常乖”。
这种“乖”指的是言行循规蹈矩,不质疑权威,妥协已成惯性,不出格。有的学生会跑来问郭旭峥:“老师,我能把这个人的缺点写进文章里吗?”
“这些问题背后其实都是我们把一个复杂的人简单化、标签化、甚至两面化。”郭旭峥察觉到了学生们的惯用思维模式,“这大到影响我们对一个人的理解,小到在写作中对一个词、一个句子的运用。”
他试图告诉学生去寻找事实,比如尽可能采访到细节,去和采访对象相处一段时间,要做外围采访,做交叉印证,不要只听一方观点,甚至不要把一方观点放大。在写作时,要少用形容词,多用动词,因为每次使用形容词都会造成对采访对象的一次判断。
总之,就是能通过采访与写作“看到事实的价值和复杂性”。
带学生办校刊的同时,郭旭峥还在《人物》杂志做实习编辑,他的新闻实践经验也与《人物》息息相关,他很热衷把实习经验传递给师大附中的同学们,几乎是“一边学、一边教”。
彼时《人物》杂志是中国大陆最著名的媒体平台之一,曾有《北京零点后》、《2000万种死法》等作品引发现象级讨论。郭旭峥觉得《人物》带给他最重要的影响是“眼界”,聚焦与社会变迁、政治文化息息相关的人物故事,而不仅仅是追逐明星和商界人士。同时,《人物》的报导格外突出现场感,注重对细节的描述,这都让郭旭峥非常痴迷。他觉得,《附中人》也应该拥有这样的眼界,“站在校园里面,但面朝远方、面向外面的世界的”。
曾在《附中人》担任主编的崔孟蓉同学对端传媒评价郭旭峥是“很理想主义的”。但回到现实之中,作为一名只能在课业的缝隙时间里办杂志的高中生,她的心情是“我做到力所能及,那是最好;实在突破不上去了,我也可以接受。”
郭旭峥时而会感到挫败。在高考的指挥棒下,他倡导的“探寻真实世界的学习模式”总是很快就宣告终结。每当同学们升入高三年级,就会搬进一街之隔的另一校区,过起“与世无争”的备考生活,他们在《附中人》的短暂事业也会划上句号。
郭旭峥会迎来高一年级新生,在他们之中招募《附中人》的新班底,开始新一轮对审查和监管底线的试探,以及新一轮对言论边界的摸索。但他总是要继续回答“能把这个人的缺点写进文章里吗”这样的旧问题。
“我从来没有对自己做的事产生过质疑。”崔孟蓉回忆那些在监管下的采访写作时光,她如今在香港中文大学的新闻与传播学院读书,“回想一下自己高中生活,可能其他都被忘了,这个不会被忘。”
看到杂志封面设计的第一眼就想买,这么专业的设计竟然出自高中生之手,难以置信,实在佩服。
通过采访和写作,看到事实的价值和复杂性 —— 这样的课应该成为中学里的必修课
涅槃停刊原因有很多,我觉得执着于纸媒可能是很重要的因素。涅槃周刊想要印制一期需要大量的成本,而且传播效率很低;但涅槃新闻脱离纸媒之后,明显更有活力了——更新速度和时效性都更强。
有意思
我买过三本附中人further,比很多杂志好看,还可以了解一下北京高中生的事情,不过好像一年出一二本。
杂志编排设计得挺好看的呀~
至于把“审查”“自阉”“敏感词”这些东西安放到一群高中生身上去审视,我觉得他们未必承受得了。
慢慢来吧,有思辨的精神就好,去探索、去踩线,自然会有收获。
其实别说在中国,哪里写文章都有审查,标准和条件不一样罢了,重要的是这些学生通过这些活动,思考了什么,获得了什么。社会的未来是他们,只有他们的思想发生改变,国家才有未来。
校园就是个小社会,小中国。
可惜并没有看到太多学生们的想法
談談在香港接受媒體教育的人吧。這些人比較有趣,既在域外,又承接了某種域內的新聞精神氣息,憑文字功力和跨域的生活經驗和視野,散落中、港、台的新聞媒體機構(意味有了在域外設置議程的能力),與傳統本土媒體人的交流和融合過程。
想到我們師大二附中的《三色草》。相比而言,這是一本更偏向純文學的小品刊物。在校刊編輯部遊蕩過兩年,深知審查之析入骨髓。二附人大多溫和沉穩,偶有言辭鋒利、筆法辛辣的諷刺之作,即便我們編輯拍案叫絕口口稱頌也是不作數的,被輔導教師叫停的案例數不勝數。
极权政治具有覆盖性和复制性,最高层的统治权覆盖一切,最高层的统治模式复制到每个角落。不存在独立于中央的基层,也不存在基层很坏而中央很好的问题。
当中共的新闻审查模式复制到校园,作用到成长的学生,影响尤为显著。文字不是工具,文字代表你认知的世界。一个人从小面对审查,或者“聪明地”学会规避风险,给自己的世界贴封条;或者为一丁点的自由空间雀跃,从而以偏概全,殊不知在正常社会是稀松平常,秋毫之末。此外,北京人的性格,以及精英属性,更会加剧这种自以为是,对异见还未经思考,态度上已经不屑一顾。
至于文中这位老师,不可能只教新闻学知识,而不暗示学生如何规避敏感内容,否则如何发表?学生如有“出格”的文章交到他手里,该如何处理?因此,无论新闻自由的理想多么丰满,现实中,或多或少,也是助纣为虐的角色。
什么审查不说 高中生做杂志能有这种水平 北上广也就那么几所吧
领导者当得顺风顺水才不想从蜜罐子里出来,每个国人都或多或少成为他们的帮凶,我们既是受害者又是加害者,这种情况怎解
腐化了的是从上到下整个体制
@Yourp 以前也曾經幻想,沒有跟過毛、沒有扛過槍、49年以後……的人上臺會有不一樣,但其實沒有。因爲在這個體制中能夠成爲老大的,都是能夠適應並加强體制的人。
「但不是隻有師大附中的學生看了才有共鳴」應為只有
喜歡讀這樣的文章,雖然話題小,但著實有趣。
不知半世纪后,新时代的思想是否可以淘汰掉文革遗风,中国现在的权力握有者都是一些迂腐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