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来年前,周信宏家里的工厂旁边全是农田,当他和邻居解释起,我想把工厂改装,开一间“可以 DIY 的地方”时,没有人听得懂他是什么意思,那时连“文创”两个字,都还没传入这处朴实乡间,所以他只好说,我打算开一间休闲农场,邻居们这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尽管周信宏连一株稻子都没种下,一头牛都没有养。
等着看好戏的人非常多,就连周信宏的父亲也不相信他,“我们这种荒郊野外,怎么可能会有客人找上门?”一心想发展体验教学的周信宏于是拉着妹妹一起去邻近的观光景点发宣传单。
“我们的公司叫木匠兄妹,可以让您和家人来做木头 DIY。”
“木匠兄妹不是唱歌的吗?你们是诈骗集团吧?”游客问。
“不是不是,我们有个大型的闲置空间。”周信宏发现越解释越麻烦,只好故技重施:“其实我们也算休闲农场啦,只是你可以在里头自己 DIY,动手做些小玩具、小家具。”
“所以你们原本到底是什么地方?”游客再问。
“原本是一间废弃的工厂。”
“我到一间废弃工厂做什么 DIY?就说你们是诈骗集团了!”
多年后的今天,“观光工厂”、“文创”已经变成人们耳熟能详的字眼,位于台中后里的“木匠兄妹”木工厂,算是捱过了艰辛拉客的日子,即使是平日,也能见到许多来此户外教学的国小师生,乃至于星、马、港、澳等地的游客。
在盛极而衰的台湾木工产业里,周信宏是极少数的幸存者。
货柜运输创造的荣景
台湾山林资源丰富,许多靠近林场或有运输地利之便的聚落,譬如罗东、宜兰、大溪、丰原、后里、嘉义等地,都发展出程度不一而足的木材加工业。经过加工的木材,可以制作成坚固耐用的家具,但由于家具往往笨重且庞大,在散装航运的年代,并不是国际贸易间的大宗商品,产、销往往局限于本地市场。但是自从1960年代起,随着国际贸易逐渐采行货柜运输,台湾木材加工业者迎来了将近30年的大好光景。
标准化的货柜能够大幅提高码头的装卸效率,让笨重、造型不规则的家具,不再成为码头工人的负担;它也让资本不够雄厚的中盘商和零售商,不需租下整艘散装船,便能加入进、出口贸易行列。随着货柜船体积不断增大,海运的单位成本持续降低,台湾业者的价格优势也逐渐浮现。
这段时间,高雄成为台湾木材加工业的后起之秀,许多厂商进口来自菲律宾、马来西亚、印尼等地的柳安木,制作出价格更便宜的合板家具,至于台湾原有的其他木材加工聚落,也透过国际贸易扩张产能,将市场拓展至欧、美、日等成熟市场。
全盛时期,台湾曾跃升美国进口家具第一大来源地,让不少美国本土家具厂不支倒地,多家欧美知名品牌纷纷来台寻求代工,包括如今稳坐全球家具零售龙头宝座的 IKEA。
周信宏的父亲,当年正是看到这番外销荣景,毅然辞去船务公司的工作,举家迁来台中后里,他所经营的木材加工厂,一度聘用了31名师傅,专门生产供应日本客户的木头窗花,年营收曾经高达新台币2000-3000万元(约510- 766万港币)。孩提时的周信宏,刚好经历过家族与台湾的这番光辉岁月。
抄袭无可避免,只能不断开发
风水轮流转,20世纪末,轮到外移至中国大陆、越南等地的代工厂,陆续抢走原属台湾的订单。周信宏父亲的工厂,也有师傅被挖角至中国大陆,将生产技巧一并带走,导致工厂最后黯然关门。
这惨痛经验太刻骨铭心,以至于工厂关门10年后,当周信宏打算回家重启工厂,兼营木作玩具和观光时,父亲仍然拒绝让他打开工厂大门,就怕被游客暗中抄走那些早已不值钱的“江湖一点诀”。
最终,周信宏还是突破父亲心防,证实了将工厂改造为体验空间,的确是一条可以谋生的转型之道。但是产品抄袭的问题并不是完全不存在,如今“木匠兄妹”推出的木制文创商品,偶尔还是会见到有相似的竞品在市场上出现。
“现在的时代,没有多少东西是只有你自己能做,但别人做不出来的,像我们这样的中小企业,想要持续生存下去,只能在开发和设计上不断推陈出新。”周信宏说,公司现在每个月都会开发20样新产品,从中择优打样、试卖,最终筛选出每季1到3款商品真正量产。这样的做法,既能够维持创新脚步,也让有限资源能运用在刀口上,避免囤货过多的库存压力。
“我们的目标是做到永远被模仿,但从未被超越。”最近,周信宏又找上金属、玻璃、水泥业的厂商,打算开发跨领域合作的新商品。对他来说,既然关起门来也无法防杜抄袭,那么反过头来主动开放、争取合作,或许能创造更多契机。
一名英国父亲的回礼
2017年的德国纽伦堡玩具展上,同样在台中开设木工厂的陈国栋,有了个意外收获:他所经营的木制玩具品牌“PlayMe Toys”,原本只有数千人的脸书粉丝页上,在他从德国回台后,突然冒出一堆来自法国、西班牙、印尼、秘鲁、阿根廷、巴西、南非等地的留言,求购讯息应接不暇,让年近六旬的陈国栋和同仁一时手忙脚乱。
陈国栋回想,那是玩具展开幕后的第3天早上,一名家住伦敦的年轻父亲来到“PlayMe Toys”的摊位上,把玩木制玩具的眼睛闪闪发亮,陈国栋感觉得出来,对方是真心喜欢这些玩具。闲聊间,年轻父亲秀了几段脸书上的影片给陈国栋看,尽是他陪着孩子一块玩耍、成长的记录,被这名父亲心意感动到的陈国栋,一时兴起,就拿起手边的玩具“创意心铃”,免费送给了对方。
对网络生态并不熟悉的陈国栋,当时并不知道,年轻父亲竟然是位知名部落客,对方在脸书上经营的“The Dad Lab”粉丝页,有160万名粉丝追踪,足足是“PlayMe Toys”粉丝人数的400倍。几天后,那名回到英国的年轻父亲,将孩子玩耍“创意心铃”的影片放上网络,转眼间累积了上千分享数,让陈国栋仿佛收到一份更加贵重的回礼。
走一条异材质结合的新路
投身玩具业前,从小喜欢木头的陈国栋,曾经是一名家具设计师,随着木材加工业逐渐移出台湾,他转向幼教市场,生产更具利基性的木制儿童家具、教具和玩具。木工科毕业的陈国栋,与台中地区没有外移的业者连袂合作,尚能维系住量少质精的国际订单,但来自海外的庞大竞争压力,也一直没有消失过。
和周信宏想的一样,多年耕耘下来,陈国栋也认为台湾仍有的少数优势,在于异材质的结合。在他看来,台湾虽小,但是产业多样性丰富,磁铁、五金、塑胶等等配件,就近都能找到工厂生产,眼下欠缺的只是跨产业整合的好点子。陈国栋敲着能够发出五个和谐音的“创意心铃”,开口解释道:“别看它外型单纯,但制程相当复杂,需要木工厂、铁工厂、塑胶工厂共同协力才能完成。加上音乐类的玩具对精密度要求又特别高,上头每个金属铃铛,都得交由专业厂商制作,音准才不会跑掉。”
陈国栋的另一个身份,是台湾玩具公会的理事长,每一年,他都会偕同其他同业厂商,一块参加全世界规模最大的纽伦堡玩具展。2016年,“PlayMe Toys”的“创意心铃”从2000多家参展厂商中脱颖而出,入围年度“纽伦堡玩具奖”的决选名单;2017年,换成以积木起家的台湾厂商“智高”,以“Geckobot爬墙机器人”入围决选。
“每届只有12件作品能够入围决选,对手往往是乐高这样的国际知名品牌。”陈国栋正色道:“你无法想像,颁奖那一刻,我人在台下,多么希望智高能够打败乐高,让世人对台湾实力刮目相看。”
虽然智高没能夺得最终大奖,但连续两年,亚洲都只有台湾厂商能入围纽伦堡玩具展决选,对于制造产业低谷中的台湾,这让陈国栋们看到开出新局的希望。
家具业的后起之秀
有别于周信宏和陈国栋,21岁的设计师黄释民,几乎没有什么产业转型的包袱。他在脸书上开了名叫“Patya打铁仔”的粉丝团,以俏皮口吻贩售自己设计的家具,光是最近1年,就增加了超过10万名粉丝,每款作品几乎都是开放预购没多久便快速售罄。由于业务量实在成长太快,黄释民索性选择休学,全心冲刺事业;自己一个人忙不完,他还聘请了新员工协助处理行政事宜。这天,当新进人员探头进来,喊了声“老板,打扰一下”时,黄释民稚气的脸上,露出一副还不太习惯新称谓的生涩表情。
公司刚搬家,新落脚的地点,位于高雄市郊一处铁皮和浪板盖成的仓库里。周遭荒凉,用 google map 甚至还定位不到地址。但是黄释民从台中一路迁来这里是有理由的,因为这附近有上个世纪留下的家具生产聚落,还有协助他解决生产难题的贵人。
就像台湾多数设计科系出身的学生一样,黄释民是创业后才发现“设计”和“生产”是两码子事,许多产品在电脑软体上设计得出来,但是拿到工厂请师傅生产,才发现根本没人做得出来。黄释民回忆创业伊始,“学校教的制图软体,跑出来是 AI 档,但是工厂机器读的是 CAD 档,一开始我连要转档、做标注都没想到,就连家具组装时,哪里要做锁螺丝的钻孔,我都没事先想好,还让工厂师傅自己帮我画。”
专业术语听不懂也罢,黄释民跟代工厂的老师傅间,可能连最基本的沟通都是难题。不谙台语的他,自嘲有时听师傅讲话都像在听外文似的,双方都无法了解对方的苦衷。
只会设计而不懂量产流程,让黄释民一开始就吃了大亏,虽然他针对现代居家空间狭小设计出的改良型家具,在募资平台上大受欢迎,迅速筹到300多万元(约76万港币)生产经费,但处理完出货后遇到的种种客诉以及退换货,让他最后什么钱也没赚到,几乎等于白做工。
“我们的订单数量不够大,有别的大单插队进来,就被往后顺延,实际交期比原定计划拖延了近3个月;更惨的是出货品质也参差不齐,客人收到瑕疵品自然抱怨连连,偏偏工厂也不愿负担赔偿责任。”回想起这一段,黄释民还是相当懊恼,那时“Patya打铁仔”已经累积了大约两万名脸书粉丝,但他发现这批人后来几乎不再回覆网络留言,“可能是对我们失望了。”
直到遇上了在高雄经营模具工厂的陈丽芬,黄释民总算解决了生产端的难题。陈丽芬不懂木材加工,但是她看得出不同工厂的能力优劣,也懂得如何控制生产流程、和工厂师傅沟通。“以前自己来的时候,会觉得师傅好像明白我们讲些什么,但其实并不明白,现在大姐等于是我们和工厂间的翻译,还能将师傅的意见反馈回来,让我们知道怎么修改细节,降低量产难度。”
对两人来说,这是从没见过的合作方式,陈丽芬就像是“Patya打铁仔”外包出去的生产部经理,负责监督生产、控管品质,若是发现产品有瑕疵,也由她出面和工厂端“吵架”。最后的营收双方利益均沾,为了就近沟通,黄释民甚至将公司一并迁至高雄。
让鲁蛇成为行销亮点
在网络上,黄释民以“东东”为名,亲自和脸书上的粉丝互动。他将“Patya打铁仔”定义为“台湾最鲁的设计家具品牌”,把自己没有女朋友这件事,包装成“单身鲁蛇”的鲜明形象,不时强调自己仍是一名“单身狗”,祈求“圣诞老公公送来一名女朋友”,为了强化形象,黄释民还亲自下海,为网友示范如何拍出“仿佛有女朋友亲密陪伴”的借位照片。
黄释民摸索出来的沟通语汇,呈现十足个人色彩,连母亲当年的婚纱照也能够放上粉丝团,使网友感觉是和一名身份明确的真人互动,而不是与干领薪水的小编打交道。“鲁蛇”的鲜明标签,也赋予网友一个具情感动机的互动理由,经常留言祝褔黄释民“早日脱鲁”,或是称赞他“如此风趣幽默,怎么可能没有女友”。
年中准备将产品打入海外市场的黄释民笑道:“我是透过伤害自己来成就公司。”但新思路的行销和设计,所能成就者,或许不会只是一家公司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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