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斯音乐节第二天傍晚,当鼎东客运把参加音乐节工作坊的最后一批游客载走后,都兰大街人潮褪去,只剩三两小吃店家还开着,除此之外一片静悄悄。唯有仍高悬于不少家户门前的“阿米斯国旗”,见证过去两天音乐节为都兰带来的狂欢和喧嚣。
2016年11月初在台东都兰部落的阿米斯音乐节,是第三度举办。这个由都兰明星、曾获金曲奖与金马奖的流行乐手舒米恩一手促成的音乐节,是东部少有的大型售票音乐节,标榜“没有演出名单、没有节目表”,逆反商业操作的模式却成功引起瞩目,今年吸引了2000人次的游客与部落居民参与。
无法预期的演出内容,且今年连知名乐团或歌手都付之阙如,为什么阿米斯音乐节能吸引台湾各地,甚至来自港澳日本的外客前来?
音乐节结束后,我在都兰继续停留了三天。民宿老板娘告诉我,她是第一天在都兰国中操场上跳妇女舞的表演者之一,听说我没在傍晚和所有人一起跳舞,“很可惜耶妳,没关系,下次再来玩!”
晚上,我到小吃摊买阿米斯风味的月桃肉粽,本想问问他们在音乐节摆摊贩售、造成大排长龙的烤鱼有没有卖剩的可让我一尝风味?“没有啰!我们的鱼都是自己养的,音乐节都卖光光,下次音乐节再来买……”
位在都兰国小前面的“32邻咖啡”里,服务生一边煮咖啡一边告诉我,她从附近的排湾族部落嫁过来,觉得音乐节是办得好,但她更在意的是,“都兰部落的凝聚力很强,我们部落没有这样,让我很羡慕。”
阿米斯音乐节,是一个由部落集体参与、演出的文化展演。音乐节核心的歌舞表演由部落的男女老少担纲,扩散出去的活动包括符合“美式”风格──阿美族的美──的生活摊位,从原住民最广为人知的烤山猪肉到阿美族工艺的藤编、毛线球、麻织网袋……一应具全。这些摊主也多是音乐节第二天的手艺或传统歌谣工作坊老师,提供不甘只是观光客的游人亲炙阿美族文化的经验。
坚持不拿公部门补助
舒米恩不讳言,办音乐节,是为了给族人带来收入。这些年,原住民议题在“转型正义”的潮流下,渐从边缘滑入主流,认同的重新建构是重要的,然而,部落硬体设施的改善和兴建,或是全台各部落对外开放的大小祭仪、歌舞表演,这些政府挹注支持的项目能对原住民部落带来多少助益?
舒米恩的成长过程正经历了原住民从备受歧视到渐获重视的大环境转变。他眼见部落恢复许久未办的Pakarongay(注:约12至16岁的阿美族青少年阶层,须接受其他年长阶层给予的传统知识、技能等训练),因向政府申请补助而需要同时补习英文数学,压缩了传统技能的训练;部落举办的丰年祭等活动也仰赖公部门补助,年龄阶层却往往为了几千几万元该分配给哪些活动而屡起争端,更别说年轻族人的教育总是第一个被牺牲。
2008年,已成知名歌手的他开始自掏腰包,为弟弟妹妹办起Pakarongay、海边的孩子音乐会等活动,钱的问题也曾在讲求资源共享的部落中引起质疑,长期以申请政府资源办理部落活动的族人们也不明白:部落长期为贫困所苦,有资源就该珍惜,为什么你舒米恩这么坚持不拿公部门补助?
但这却是舒米恩极力想和族人证明的:即使不靠政府,部落也能设法找到自给自足的方式。表面上,这是一道经济的问题,舒米恩看见的却是政府对原住民文化传承的半调子支持。
就像早已办遍全台湾大小部落的丰年祭,一台台游览车载送源源不绝的观光客进到部落,外来摊位也纷纷争一席之地,准备丰年祭表演的族人不仅无法从中获取收入,还不断被观光客质问:“什么时候要跳舞给我们看?”
“丰年祭就像汉人吃年夜饭,是重要的仪式,人家吃年夜饭,你怎么会跑进来闹?”一年一年过去,由于丰年祭是最符合外人对原住民刻板印象的文化活动之一,多能获取公家补助,然而,丰年祭的精神意涵和文化性,就这么被观光行为模糊了本来面貌。
我问舒米恩,阿米斯音乐节开幕时,也有族人在操场上由内而外围成螺旋跳舞,跟丰年祭歌舞给人的印象相仿?“不,那是不一样的。丰年祭的歌舞仪式性更强。我们想呈现的是文化的性格跟伦理,而透过Malikoda(注:台湾东岸阿美族丰年祭歌舞的统称)这样的舞蹈形式最容易表现出来。”他解释,Kaput(注:阿美族“年龄阶层”之意。青年以上的男性族人以五年,但不限于五年,为区隔形成阶层组织,成年后须担负管理部落公共事务等任务。)的意义就存在于歌舞中,例如上场的顺序,是依照长幼有序的逻辑,因此,这样的歌舞并不强调仪式性,而是部落组织结构和伦理的具象展现。
我想起同时间在台湾大学人类学博物馆展出的“阿美族都兰部落的土地故事与生命叙事”,小小的展间里,呈现十多位都兰族人的口述资料与文物,而展场设计也是仿照丰年祭舞圈的螺旋状阶序顺序,将每个参展人在舞圈中的位置作为现场展现个人生命史的位置。族人在仪式歌舞中的“现身”,对应着自身在部落社会结构中的位置,个体与群体的关系无需复杂言说,歌舞阵式已说明一切。
像这样的例子,穿插在音乐节的大小环节中。表演活动的安排设计细心蕴藏文化展演和认同的主题,都是舒米恩透过长年部落活动的经验,以及亲自观察国际音乐节后,为都兰部落重新量身打造而成。
“阿米斯音乐节有两个原型,一个是冲绳国际音乐节,一个是鹿儿岛音乐节。”舒米恩说,冲绳国际音乐节中有个舞台专供冲绳音乐表演者演出,从传统三味线到跨界的摇滚、电子都有,“非常冲绳的舞台,当一个好奇冲绳文化的外国人来看,就会选择这个。”鹿儿岛音乐节则以社区居民亲自担任素人表演者闻名,音乐节摊位也全是在地特产,社区动员的能量强大,地域特色又浓烈,这两者,都兰恰好都有。
舒米恩羡慕冲绳能用音乐节宣扬文化,“当地政府也用冲绳意象宣扬自己。台湾政府就很复杂,一下用客家、一下用闽南,用阿美族不公平,下次就用排湾族、泰雅族……很错乱,一切只为公平,做起来就四不像,某种程度,政府变成帮倒忙。”
在故乡小巨蛋唱自己的歌
入夜后的阿米斯音乐节,操场上的节目随夜幕降临而告尾声,人潮慢慢涌入从昵称为“都兰小巨蛋”的都兰国中活动中心内。
这个音乐节主场,从下午就有青年乐团轮番登台。这些青年多是舒米恩在2007年时,以“海边的孩子”音乐节之名训练的弟弟妹妹,他们跟着舒米恩学乐器、练团、登台,其中几个从孩童到大学生,从素人表演者到自组乐团,一步步踏上音乐之路,在故乡的小巨蛋唱自己的歌。
夜晚的小巨蛋演出,更是惊奇连连。我的一位朋友,来自德国的戏剧工作者雷思远趁着周末假期离开台北,到台东认识原住民文化。站在小巨蛋由篮球场摇身变成的观众席中,他一面兴致盎然地看着台上演出,一面好奇问道,为什么主办单位会选择在晚间最热门的演出时段,安排一群青少年上台表演?演出内容且不拘音乐,从街舞、戏剧、国标、体操……海纳百川地呈现?
“但你觉得有趣吗?”我问,他热切点头,直称自己没来错。从以自制乐器演奏阿美族传统歌谣的旮亘乐团,重金属风结合原民传统舞的漂流出口,到眼下神情认真的各式孩童表演,他惊讶于原住民表演可以混搭跨界地这么自由而多元。即使是业余乐手、唱着口水歌的“摇滚妈妈”,他们在台上尽情享受演奏的模样,也很能吸引观众一同投入。
“今年主要想做的是『童趣』。”舒米恩说,这是阿米斯首度以主题策划音乐节内容,他刻意把孩子通通摆上台,“不管打鼓、跳国标、体操,就是要让他们被看到。”因为,“再怎么陌生的文化,只要通过小朋友就很容易感受。”
舒米恩解释,孩子们的跨界表演是最有说服力的,他们像一张白纸,很自然地融入到不同的表演中,但依然保有很自己的、原住民的感觉。在孩子身上,异质表演和原住民性格的融合,正是当代生活与传统感觉交会的最佳范例。
认同,就从这里开始
除了部落里的族人之外,舒米恩今年也首度“联外”,邀请外客登上都兰小巨蛋舞台,包括排湾族编舞家布拉瑞扬的《漂亮漂亮》,以及远从冲绳来的读谷村渡庆次青年会传统舞表演。之所以有此初尝试,是因舒米恩在参加关岛南太平洋文化艺术节时,对他们集结南岛语族文化共同呈现的印象深刻,“如果我们也邀请其他部落青年,或是一样有年龄阶层的部落交流演出,针对部落发展、文化观光等议题集思广益,或许会有更多新火花。”
事实上,无论南岛语诸族或是冲绳民族,都与台湾原住民拥有相仿的命运、面临的当代问题亦相似:殖民后历史文化的流失与重建、观光产业带来的冲击、传统文化的传承与推广、与国内其他民族如何共生共存……在这些复杂交错的当代情境中,“认同”成了探讨各种问题前首先要面对的,那么,一场阿米斯音乐节能为都兰部落累积出怎样的认同?
在部落社区中漫步,每走几步就会看见迎风飘扬的阿米斯旗。这面旗帜是今年初次登场,上头的八角旗图像源自阿美族传统十字绣,原始纹路和意象繁复,舒米恩开玩笑说,旗上的图案比较精简,但老人家眼睛不好,就接受了。
会有这面旗,是因为想“升旗”。“第一、二届时,我们一直在找音乐节的标的物,什么能代表原住民?于是我们就想立一面旗子在自己的土地,让信心在自己土地上长起来。”有了旗子,不如音乐节的开始就唱升旗歌吧!部落年轻人们讨论后,决定要唱“都兰歌”。
有旗,有歌,国家赋予人民投射认同的两条件已具备。这也让人想到8月时,蔡英文总统刚宣布选定都兰为原住民自治试办区域。我问舒米恩,他对自治的想像是什么?
“就是在家里的生活,能够自己管理。”他说,部落在面临政府治理时最大的问题,是传统方式不被承认。“我们的Kaput不被政府承认,所以有很多机构必须成立法人才被承认,但明明我们就有拉中桥、拉监察、拉千禧等阶层在管理部落的公共事务;如果我们能有自己的法,要做教育、要怎么生活,一切都能合理。”
无论是舒米恩的“自己的家自己管理”,或其他自治区倡议者提出的“部落即城邦”或“国与国关系”,事实上,原住民自治议题在1897年由台湾原住民族权利促进会正式提出后,历经近30年仍有许多疑义与施行上的难题待解。蔡英文就任总统后对原住民正式道歉,尽管不够诚意的批评声浪巨大,却总是引起更多公民针对原住民议题投以更多关注、进行更多细致讨论的机会。
我问舒米恩,音乐节开始时,那首都兰歌到底唱什么?
“那些歌外人听起来都一样吧?那也是应该的。”他露出淡淡的笑容,“这首歌是平常唱的,开头唱出’Atolan,都兰的名字,接着唱都兰的人是什么样的人,男生下海,女生种田,我们是很勤劳的人……”
于是认同就从这里开始。对陌生人唱着一代代Ina(阿美族语,称母亲)和Ama(阿美族语,称父亲)所传唱的歌,用歌告诉人们,我们是谁,我们来自何处,我们现在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读者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