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夜,我在长荣班机上

群众开始鼓噪,机上的婴儿像是被传染似的,一个又一个接连啼哭。机身几度下沉,最剧烈的一次是快速下沉后立刻拉升。
陈虹瑾:「吼喔……!」群众发出鼓噪,晚间11点20分,飞机降落香港赤腊角国际机场 ,乘客给予零星鼓掌。
台湾

编按:梅姬(Megi,香港、大陆称鲶鱼)台风在27、28日侵袭台湾,就在风雨最强的27日晚上,台湾长荣航空的国际航线没有像其他大部分航空公司一样停飞,旗下班机一一地按表订时间飞回桃园机场。

总计到当天午夜为止,长荣(含子公司立荣)共有13班原定要降落桃园或高雄小港的班机,被迫转降到香港机场,7班被迫转降台中清泉岗,顺利降落桃园的只有7架,长荣“台风天也要飞”的决定引发舆论热议。

端传媒记者陈虹瑾27日晚间刚好搭上长荣航空BR715班机从北京飞台北,结果飞机落地不成,和其他旅客一同降落香港,在机场过了一夜,前后共17小时。

本文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为陈虹瑾自述亲身经历;另一部分则是严肃探讨长荣航空“台风天也要飞”背后的商业考量和可能带来的安全风险。

呕吐、婴儿啼哭、空气弥漫着樟脑味

★(记者陈虹瑾自述)

原订中午1点45分出发的BR715班机,延迟到下午5点半才起飞。我在柜台报到时,与北京地勤人员闲聊,他们一边回报着从台北得到的最新资讯,结论是“我们肯定能飞”。不过大陆十一长假之前,两岸班机一票难求,但这班飞机并没坐满。至少,我身边的座位就“奢侈地”空着。

北京飞桃园,原先预计飞行时间约3小时。接近晚间9点,机长广播即将降落,当时,飞机已接近桃园上空,机身因气流不稳而摇晃,几度下降又攀升后,开始在基隆外海盘旋,等待降落。当时我在洗手间,未系安全带的情况下,明显感觉回旋的机身引动离心力,使劲把人往外甩。

我推开厕所门,身后的人立刻冲进厕所,抱着马桶呕吐,门都来不及关。空服员一边协助擦拭,一边递上绿油精(一种外用药品),然后乘客开始借用绿油精,前后左右传递着。一时之间,大家拿出包中的瓶罐涂抹,空气中充满各种樟脑味、万金油味。

群众开始鼓噪,班机上的婴儿像是被传染似的,一个又一个接连啼哭。机身几度下沉,最剧烈的一次是快速下沉后立刻拉升。随后,机长广播致歉,表示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但桃园机场因台风因素关闭,飞机即将降落香港。

“吼喔……”乘客一阵鼓噪。

即使有航班顺利降落,却因为地面风速过大,空桥无法使用,旅客只能留在机上,时间长达3小时之久……原本还感谢机师顺利降落的旅客,眼看航厦就在窗外却无法下机,惊恐情绪变成不满,有人向空服员抗议,要求机长出来面对。

就在BR715机长向乘客广播转降香港的前前后后,台湾最大的BBS站“PTT”的航空版突然变成大热门,这个版平日同时浏览人次经常不到100人,但这时一度超过3000人。

网友们透过Flight Radar这样的航班搜寻网站,追踪台湾上空的班机状况,在台风肆虐的台湾上空,绝大部分时间只有一家航空公司旗下的廿多架飞机,正从各地向台湾飞回,它正是号称“台湾之翼”、成立近卅年来保持“零空难”纪录的长荣航空。

“刚才有189和068降落,但后面的191就不行。”

“高雄现在有三架在绕830、107和B7(长荣公司所属立荣航空)290 ,都是 A321。”

“已经数到快10架在绕大圈……”

“下午看到一架试图降落松山机场,完全不敢相信。风雨中一路摇摇晃晃……”

网友脸书和BBS上“即时转播”着台湾天空上的动态,随着网站上显示飞机的航迹、高度与速度,也让网路彼端的许多航空迷惊呼加上质疑此起彼落。

当天晚上除了长荣之外,试图在桃园降落的,只有一架国泰航空的客机与一架联邦快递的货机:前者“一杆进洞”顺利降落,后者在第三次尝试才成功降落。

此外在当天晚间23时以后,长荣还起飞了两个航班:BR722飞往上海浦东,B7187(使用立荣航空班号)飞往深圳。两架飞机都是当天晚上刚飞回桃园,立刻就再出发。

即使有航班顺利降落,却因为地面风速过大,空桥无法使用,旅客只能留在机上,时间长达3小时之久。在强风吹袭下,飞机继续强烈摇晃;原本还感谢机师顺利降落的旅客,眼看航厦就在窗外却无法下机,惊恐情绪变成不满,有人向空服员抗议,要求机长出来面对,另一个人帮腔向空姐呛声:

“不关你的事别往身上扛!你的责任是往上报,找人来帮忙,为何不请国军来支援?”

在桃园上空,基隆外海盘旋,等待降落,最终因台风因素,飞机降落香港。
BR715班机在桃园上空,基隆外海盘旋,等待降落,最终因台风因素,飞机降落香港。

鼓噪、争吵、不安

★(记者陈虹瑾自述)

晚间11点20分,BR715降落香港赤鱲角国际机场,乘客给出了零星鼓掌。机长又广播说,同一时间有多架飞机降落香港,香港方面无法腾出飞机停驶空间,要求乘客在机上耐心等待至少45分钟,现场又是一阵躁动。

“我们……感到……十二万分……的歉意,”广播的空服员开始结巴,等待期间,她们给乘客们送上杯水和饼干。

我听到后方乘客询问空服员,降落之后做何打算?空服员答“不知道”。乘客再问,这群空服员是否会继续工作?空服员答“我们都已超时工作,非常疲惫。”

28日凌晨2点半,飞机滑行至飞机停机位,众人在睡梦中醒来,在机组人员的引导之下,终于步出机舱。下飞机前,长荣方面对于旅客询问回程和疏运资讯,仅表示“下飞机后会有人跟你们说”。

当时,下机人龙前后散落几百公尺长。负责香港长荣地勤工作的人员,紧急前往现场支援,没有麦克风的状况下,叫破了喉咙,声量还是被民众压过去。面对群众质问,“我们住哪儿?”“何时回台湾?”“你们怎么集合大家?”“真的有地方住吗?”得到的回答都是“还在联系”。截至所有乘客下机,现场未见任何长荣航空主管出面说明,不少人气得跳脚,嚷着早知道就不要下飞机。

这时,一名地勤人员自远方办公区走出,一名BR715的乘客冲着地勤吼叫:“请—问—你—是—长—荣—的—长—官—吗?”地勤冷冷回答:“我当然不是,”甩头就走。这名乘客叉着腰,望着这名“与长荣无关人员”的背影,继续对着空气谩骂。

“姑娘,你已经发了很久脾气了,让他们讲嘛,”一名中年男子要求发脾气的乘客冷静。一时之间,乘客们的理智似乎集体断线,群起骂骂咧咧,有人对着地勤叫骂,有人出面制止,叫骂和制止的人又互相指责,吵成一团。

凌晨3点时,光是在我的前后,就有三团人群吵个没完。站在我身旁的,是一名年轻母亲,她小心翼翼维持站立姿势,原来是怀中的女儿站着睡着了,把头贴在她的肚子上。即使如此,她仍低声地和丈夫争执:到底要不要出关领行李?

最后,工作人员给出两样选择:睡机场或睡旅馆。前者无需入境香港,睡在机场,隔天直接安排转机回台;后者由巴士接送至饭店,但当时仍然不确定,是否人人在饭店皆能有房。

群众又是一阵哄闹。选择留在机场的,无法忍受机场半夜施工;长荣准备的等候区旁,就是哒哒的电钻声。选择前往饭店的,继续质疑“我的行李有三四件,我们怎么搬?”“如果出得去却进不来,该怎么办?”“我没有港签……”

我决定不再观察人群的争执,很快找到一张椅子,用薄外套包起头,倒了就睡。凌晨6点,冷得发抖,一觉醒来,发现争吵的人群早已不知去向,身边坐着长荣其他班次滞留的旅客,全都一脸疲惫。我试着向地勤要条毛毯,得到的答案是:水、三明治、毛毯,都是少量供应。一名地勤对我说:“你别乱,这里跟你不同班次,”另一人对我说,“你要早点讲,我们早派(发)完了。”

“所以是我的错?”我问,这位地勤不说话了,另一名地勤回应:“不,是我的错。”

为什么长荣要旗下机师非得使出“洪荒之力”,尽可能避免转降外场?答案是成本……一架飞机若不能按时抵达目的地,代表接下来的航班恐将无机可飞。尤其机组人员有连续上班的时数限制。

对于代理长荣在香港地勤业务的怡中航空服务公司来说,27日恐怕是承接长荣这个客户以来,最难熬的一天。

从27日晚间22时20分,到28日凌晨1时06分, 平均每15分钟就有一架长荣航空的“不速之客”降落赤鱲角国际机场,大部分都是300个座位以上的广体机种。12个转降航班中,有5班在下半夜再度起飞,顺利飞回桃园;但另7班却因组员已经超过工作时数等因素,只能滞留在香港。直到28日傍晚,才全部飞回台湾,有些航班行程耽误超过一天一夜。

为什么长荣要旗下机师非得使出“洪荒之力”,尽可能避免转降外场?答案是成本。

航空业是成本高昂的生意,公司要尽可能提高飞机使用率(utilization),一架飞机若不能按时抵达目的地,代表接下来的航班恐将无机可飞。尤其机组人员有连续上班的时数限制,如果是在本国的“基地”,还有其他组员可派,飞机一旦降落外场,即使天气等当初造成转降的因素消失,也得等到机员达到法令规定的足够休息时间,才能够再度派飞。

航班取消或延期,虽然也会让消费者大表不满,但最多也是挨一顿骂,直接把客人“请”回家去。但如果飞机临时转降外场,除了安排停机位、行李处理,更要替几十或几百个又累又怨的旅客安排吃住,甚至可能要临时申请入境签证。每个旅客必定急着追问“我们何时能飞走”,现场人员也不会知道答案。甚至到翌日雨过天晴,其他飞机一一离开,本航班却因机组员还必须休息而不能起飞,旅客们的火气之大,也就不难想像。

桃园机场因台风因素关闭,盘旋后飞机降落香港。
桃园机场因台风因素关闭,盘旋后飞机降落香港。

地勤的骂声,怡中航空服务的歉容

★(记者陈虹瑾自述)

我裹上毛毯,又睡了两个小时。再度醒来,连其他滞留的旅客全消失了。一名地勤跑来,发给我面额港币75元的餐券和新的登机牌申请单,示意我先去用餐,“我们刚刚在发餐券的时候,只有你没醒过来……,不舒服吗?要不要再给你一条毛毯?”

我捏着那张餐券,拖着行李随即前往长荣在登机门区新设的临时柜台,挤在人群里,听着人们互相询问,昨晚有睡吗?

“要不是出差,谁跑台湾去呢,台湾有啥好的?”我转头,看见其中一名昨夜冲着地勤吼叫的女人。她换了一套衣服,浅浅的笑着,休息后显得容光焕发。站在她隔壁的女人说,长荣安排的住宿还可以,“吃住都还可以,都他们(长荣)付。”

轮到我申请登机牌时,负责帮我划位的香港籍地勤,一边敲打键盘,一边用粤语骂着成串脏话。与此同时,一名负责长荣香港地面服务代理的怡中航空服务人员,出现在我的身后,热心地引导人流。

这名资深人员端着笑容,一边致歉,一边笑说他从未见过十多架同一家航空公司的班机“同时要求降落”。一名台湾旅客对他说:“你们真是辛苦了。”

他回应:“哪里,您们都是我的老板。”

我转头插嘴:“你们有跟长荣抱怨吗?”

他笑答:“怎么会,他们(长荣)也是我的老板啊。”

站在老飞行员的立场,林子文评论:当晚在风势强劲的天候下,长荣客机一晚上进行多次进场尝试,最后都顺利降落或重飞,没有发生意外,可以证实机师技术的确扎实。不过他也强调……要不要让飞行员去尝试在高风险条件下起降,却是公司管理阶层的考量。

“长荣就是狂”或是“长荣草菅人命”的质疑,迅速在网路上传开。向来对于负面消息十分敏感的长荣,也立刻发布新闻稿,驳斥一篇宣称空服员在机上摔伤的网路文章,表示将对造谣网友提告。

长荣强调根据规定,飞机起降是依气象资料和各机场状况调整,都是在安全情况且机场允许状况下起降,都是符合起降标准,并没有安全疑虑。也有媒体报导,将矛头指向民航局,认为如果机场当局宣布因为台风关场停止作业,航空公司就不飞了。所以机场也应该“放台风假”。

“官方为何不关闭机场”的质疑,立刻在业界引发质疑。曾任华航航务处长、韩航机长、民航局考核官的林子文说,国际机场除非是设施故障损毁,基本上没有“关闭”这件事情。机场会对任何起降的飞机,提供天气资讯,例如告诉机师目前的风向、风速、能见度等。机场(航管)真正必须负责的,是保证飞机与其他飞机取得足够空间的隔离,不致发生碰撞危险。至于机师在现在天气状况能不能降落,要看公司授权的标准来决定,不是机场的责任。

林子文解释,每家飞机制造厂都会对产品的安全操作范围订规范。相关规定非常详尽,例如飞机在不同的载重状态下,起降时可以容许的风速与风向限制,相关的参数也都会不一样。各航空公司会依据原厂规范订定自己的规范,一般而言会比原厂标准更严格一些,例如波音747-400原厂规定可以在时速18海里的尾风下降落,但航空公司为求保险,可能就订成15节甚至10节。

更重要的是,即使天气数据都符合该公司的降落规范,也不代表进场失败重飞就是“操作不当”。在进场航路上的天候或其他状况,可能有太多临场变化,不是地面气象报告所能完全预期与含括,这些都必须靠真正在驾驶舱里操纵飞机的飞行员作判断,“航空业本来就是PIC(Pilot-in-command) always have final authorities(飞行员永远要作最后决定)。”

站在老飞行员的立场,林子文评论:当晚在风势强劲的天候下,长荣客机一晚上进行多次进场尝试,最后都顺利降落或重飞,没有发生意外,可以证实机师技术的确扎实。不过他也强调,最后能否降落是飞行员的决定,但要不要起飞执行任务,要不要让飞行员去尝试在高风险条件下起降,却是公司管理阶层的考量。

说到公司管理阶层,长荣的主导权之争恰好是今年初台湾财经新闻的头条大事:今年1月20日,长荣集团总裁张荣发去世,原本担任集团副总裁、长荣航空总经理的么子张国炜,于2月18日继任总裁。不料同父异母的三位哥哥共同发动“政变”,于22日解除张国炜的总裁职务,3月11日更解除其长荣航空董事长职务。

由于张国炜本身具有机师资格,任内又大举宣传自己是“唯一开飞机的董事长”,因此这次事件发生,不少网民在抱怨长荣只顾生意不顾安全时,也提到“K董(张国炜绰号)走了,就没人懂飞机,只剩业务挂帅。”

但事实上,长荣在台风天相对“敢飞”,早在张国炜在任时就是如此。甚至由于长荣过去纪录优异,因此在订定飞安标准时,往往更敢接近原厂设计的限制;相较之下,过去飞安纪录不佳的台湾中华航空公司,经常将相关标准订得更保守。

面对舆论连番批评和质疑,长荣航空28日晚间发布新闻稿向公众道歉,强调会“针对台风期间天候评估及航班调度安排重新检讨”。台湾民航局也表示将逐一检视当晚长荣航空的各项飞行数据。

回顾自长荣航空成立以来,由于飞安表现优异,加上“恩威并施”的媒体策略,公众形象几乎是一片正面。不过随着兄弟间不留情面的阋墙之争,以及华航空服员抗议连带引出的“长荣没有工会”,都使过去长荣固若金汤的形象城堡为之受损。这次机队调度“豪赌”失准,加上航班搜寻网站愈来愈普及,尽管员工们的表现仍守住应有水准,但终于首度在舆论战场上栽了大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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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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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莫非累到連自己權益都顧不了?明明有地方住(遲返正常程序),卻要倒頭睡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