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仁逵:举头三尺

光影洒落在没人坐的椅子上人的头脸上长颈的皮膜上我哪有空抽烟,铃声响起我又回到了89年6月⋯⋯
风物

久无音信,老郭忽地来一通电话:“我们的纪念集你要不要来一段?什么地方录音都成,架生我带来。”我想想有些什么既安静又带点市声人气而且可以抽烟的地方,“最好有点野外声音的。”他说。老郭就是这样,要野外声音只能到野外去,我这一带哪有。不久前我去过弛记的农舍,他那儿风声鸟声虫声不缺,入夜以后还有海涛般的蛙鸣,盈千上万的田鸡在野地里我我我我我我我我,该够“野外”了。弛记的短讯很快就回来了,“当然可以”,“欢迎”。

事情就定了。

录音那天,非晴非雨半滴风都没有,空气很湿重。老郭人瘦力气大,录音架生一件不缺全带来了,弛记在树下开了酒,“虫声鸟声天天都有,田鸡这几天好像少了。”把周遭声音说得像个服务设施似的。老郭四下张看了好一会,在芭蕉后头觅得一个角落,早有几把椅子候着,“这里好。”他说,“空旷中有少许树叶局音。”

我把“长颈”解下来,它跟所有的琴一样,有自家的故事和经历,来的时候是只班卓琴,但琴颈比一般的长上一尺余,据说是抗争民谣泰斗 Pete Seeger 设计的,吾友拉手风琴的阿B在鸭寮街地摊上捡到它的时候,甩皮甩骨没多少根弦,皮膜上贴了好些很嬉僻士风的花朵贴纸,阿B把琴带到我处,“啱你。”我本以为班卓琴不论高矮肥瘦,除了玩美洲乡谣以外无甚作为,把琴解体了看了好些时日,末了又把东西一一砌回去,只把四根弦都换了尼龙的,第五根连同琴准弃去不用,皮膜调得松弛一点,配一只不很麻利的弦马,那琴就会得沉吟了,弹什么曲子都禀神一样。除了“长颈”我还带来了一只自行车车铃——我不说“单车”因为意义不一样,还有一只铁皮敲成的磨面粉杯,这东西搅动起来,轧轧轧轧,有简陋器械特有的蠢声,单调乏味万念具灰。

自行车铃声是“头位”和“尾位”,老郭当然知道。头尾之间录四次就够,回去如何配搭,由你。我跟他说。光影洒落在没人坐的椅子上人的头脸上长颈的皮膜上我哪有空抽烟,铃声响起我又回到了89年6月,荧幕上好多自行车好多板车救护车奔来奔去,自行车铃声如海救护车的响号远近音律不一,长颈,来一段《暧姑乖》吧,就是那首祖母让母亲入眠的《月光光》,慢慢地,低沉点就可以,铁皮磨杯也慢慢加进去,轧轧轧轧蠢得交关月光光——照地塘——虾仔你乖乖呀瞓落床——有人把灯灭了杂色的鸟又回来了我不该分心适当的地方该加点滑音我没抽的烟带着长长的灰烬让一根线悬在那里待“尾位”铃声一响起我就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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