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老人的故事,是承载一个城市的记忆所在。现实的一切都加速变动,我们寻访在这变速中的三位老人,他们的身世都链接着香港的过去和现在,行业的兴衰,城市建设的漏隙,人情世故的转型,他们中有人被时代「抛弃」,有人试图开拓「新」局面,有人静静在时光一角,记忆萦绕你我身边,而有记忆的地方,才能触摸到「现在」的形状,也才可能通向一个有根基的未来⋯⋯
纵然母亲再三叮咛“人离乡贱”,当年二十岁的陈申还是坚决走路来到香港闯荡。一九五八年,他见证过“全民大炼钢”,眼看人民纷以枝头片叶烧铜打铁,即使家里有点资产,在中学念书的陈申,一餐都只能获配一两半米,煮成糜烂稀饭,放到钵仔里用餐。富户人家尚是如此,更遑论村里的农民?
六十年代初,陈申告别要捱饿的家乡与不舍儿子的母亲,来到中环永安街,投靠姑丈的布行“联大行”。在家乡二十年,从来不需要工作的陈申,由抹地、洗痰罐和跑腿做起,领四十元月薪,开始慢慢捱出头来,然后继承布行,连开四间,再剩下一家。前后五十三个年头,现在成了眼前銀发斑驳的老人,依然镇守店内,从没离开过此行业。
永安街的变奏
永安街(又名花布街)位于中环,在一八四一年填海而来。陈申一脸傲气,形容这曾经是世界著名的街道,以售卖匹头呢绒闻名,几十间零沾与批发商排列道上。
三百米的短巷,家家铺陈出来自各地的棉段织锦,疋头铺主卖丝棉织布,花俏锦簇、呢绒店则售毛制衣料,橱柜横列几十匹以羊毛、骆驼毛和兔毛所造的洋服织布,以灰、深蓝与黑调为主,故街上时而眼花缭乱、时而素色沉稳。做西装、买布缝衣的平民与商人都爱流连于此,货如轮转,买完布就跳上人力车,短巷拥挤,越过此街,有时需要花上一小时。
九十年代,曾经繁华鼎盛的永安街,与同是百多年历史的机利文街、同文街、兴隆街,因发展消失于地图。
再好的光景也有变异,城市的砖头瓦片没有停止改头换面。九十年代,曾经繁华鼎盛的永安街,与同是百多年历史的机利文街、同文街、兴隆街,因发展消失于地图。
这次的毁灭性比起一八七八年的火灾更甚,百多年前的冲天大火烧毁了兴隆街附近二百多座楼宇,那年的街景被狠狠地焚成灰烬,如今的推土机却是灭绝街道,几条横街从此不见天日,埋葬于新鲜的混凝土里头,迎来世界第三十一高的摩天大厦,取名中环中心。
后来,永安街的商户被安置到上环街市(现称西港城),钻进更古老的红砖大楼。他们在这幢一九零六年建成的爱德华式建筑物里,继续营业。新旧交替,昔日的街道灰飞烟灭,布行却被安排到另一座法定古迹,承传布业。
十五号铺的风华年代
“我们的店在永安街十五号”,陈申这句话说起来恍如现在式,却已是一九六零年的事,“虽然店是我姑丈的,但别人做一百分,我做足二三百分,不然怎做生意?若要生意好,必须有‘三本’,本事是不怕由底层做起、本钱是做人要有信用、本心就是做生意不能骗人,不然赚到千亿都是假的。”在整个下午没人光顾的布行里大谈生意经,感觉有点超现实。
谈起不再存在于现世的灿烂,陈申滔滔不绝:“六十年代,人们开始由唐装改穿西装,不造西装也至少造条西裤,所谓“先敬罗衣后敬人”,我从欧洲入货,有齐意大利、法国、德国和英国的布料,不论文员、生意人、中大港大的毕业生、参加饮宴的人,都来永安街买布造西装。当时的人比较讲究,袖子与裤管的长度都要刚刚好,不像现在过于随意,就算我去送货,都会穿三件头,十分沙尘!最后由一间铺,做到四间。”
创业要有胆色,守业如是,陈申的眼界很准:“当年六七暴动,行家不敢入货,我照订大量布料。香港暴动,世界却是和平,结果那时生意大升,一年做了两三年的生意额。不过,虽然旧时是黄金岁月,但钱是很实际的,一分一毫累积回来,不像现代商人的暴发。”
若要生意好,必须有‘三本’,本事是不怕由底层做起、本钱是做人要有信用、本心就是做生意不能骗人,不然赚到千亿都是假的。
从租住油麻地唐楼,到购入跑马地屋苑,陈申以一手一脚打拼,不赌钱不打牌,除了生意来往的客人,没什么交际。
从前中环白天酒楼盛旺、晚临夜夜笙歌,置身于摩登之城,他道:“除了打风,我和姑丈天天清早就坐在莲香的卡位喝茶,八点半回到布行。曾经想去陆羽,却不招呼陌生客人。六七十年代,人们常去文武庙旁的大地看卖武、马骝戏和睇相,吃避风塘炒蟹、炒蚬、狗肉,有些摊贩挂羊头卖狗肉,总之什么都有得吃。当时平民夜总会有家“添男楼”,有粤曲听,很热闹的。那时最红的歌星,好像叫什么萍?我都忘了,大家都喜欢去,我却很少,要回铺头。”
陶醉于昔日景象,陈申笑嘻嘻地道出两件难忘之事:“第一件事,从前在铺头,曾经试过一日卖光一边铺的所有呢绒。那时的铺很大,比现在这里大四倍有多。第二件事,在我结婚当晚,突然接到电话有客人要买布,结果我要赶着先开两围给伙计吃饭,再叫他们回去开铺剪布。从前永安街是很值钱的,弥敦道七千元一幢楼,在永安街顶间铺却要一万八,那像现在这么寒酸?”
红砖屋里的衰落
此时置身一百三十呎的铺位,两小时只有三名女子经过,没有逗留。门楣贴着营运公司所派发的招牌,一式一样,以电脑印上潦草字体“利来呢绒”。然而,拥有五十年历史,铺上金箔的“利来”凸字,却被一箱布料掩盖,悬浮于无人能见的位置。
地方浅窄,店内却保留了一张长形木凳,表面残缺留痕,脚跟歪斜。“这张是一九五二年的,我从前在铺头住,晚晚就睡在这张,当时没钱租屋,这张我从小睡到大!”
在最高峰之时,陈申养活两围台伙计,至今很多都不在世了,剩他一人留守“利来呢绒”。卷得笔直齐整的一匹匹呢绒,却没太多被翻出来让人欣赏的机会,唯剩陈申,每天坐在同一个座位看报度日,十时上班,六时回家,凝望人流稀少的走廊,不一定有生意。
在最高峰之时,陈申养活两围台伙计,至今很多都不在世了,剩他一人留守“利来呢绒”。
一九九二年,永安街部分布行迁至西港城,每月缴交六千多元租金及管理费,生意不曾有过起色,“利来呢绒”更是二十年蚀足十八年。附近的店主闲时玩抛银仔为乐,打发时间,看谁抛得远。
随着布业式微,造西装的师傅退休而少有新人入行,加上不再多人买布造衣,陈申轻说:“这个行业快没有的了”,想了想续说:“蚀钱我都要做,几十年来我都卖布,没做过第二件事,要我突然不做,我是舍不得,有些人退休一两年,不是死了就是痴呆,人会不习惯,从前除了新年那几天,三百六十几天都在工作,我离不开这里”,他开始苦笑:“你看今天就算没有生意,你来和我聊天,我都开心,有时看到几十年前的客人,他们懂得回来这里找我,就算不光顾,我都很高兴”,转为淡然哀愁:“不过政府说要收回铺头,重新规划,我们都不知道详情,唯有收到来再算。”
随着布业式微,造西装的师傅退休而少有新人入行,加上不再多人买布造衣,陈申轻说:“这个行业快没有的了”
一九九一年,政府接纳前土地发展公司建议,安排永安街布行商户搬迁至西港城继续经营,并以“私人契约”形式,批出土地契约,交其管理。二零零二年,市建局成立,随即接手管理,并于二零零三年引入私人公司“德艺会”负责营运,期间需向市建局缴交租金并与之摊分利益,该合约已于二零一二年完成。
市建局现在希望就西港城未来的发展及保育,收集意见。发展局将与发展商与有兴趣的民间团体讨论保育方案及未来定位。
换言之,永安街布商的去留与否,未有定案,陈申只希望“做得一日得一日”。
打了他的世界回来
曾几何时,二十出头的他,未知人离乡会否变贱,只知自己拥有一股热诚。倾尽心血于一条街道,回忆牢牢记稳让他出头的永安街十五号。
光阴不会回来,盛繁有时,那曾经悬挂“联大行”与“利来呢绒”的宽大门牌,不再存在,却教他一直守业至今。
母亲曾经叮咛儿子人离乡贱,陈申却打了他的世界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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