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2013年初夏的爱尔兰,此刻正是大西洋尽头的岛屿最绿之时。
而我要让时间后退十年,来到2005年6月的贝尔法斯特长途汽车站。长途汽车站里有条灰绿色的月台,地面倒映着灯光,好像林中秘密的水洼。没车停泊,都开走了。
老派的铸铁月台指示牌,白瓷底子上烧了狭长的黑字:都柏林。
这个地名印入眼睛,好像一颗石子投入水塘,我的心过了好一会才咕咚响了一下,落得好深。
然后1994年奶黄色的萧乾文洁若版封面浮上来:《尤利西斯》。
故事在我记忆中平铺开来,好像一道在泥地上溢出的水。那里面有早晨离开家,迎着乔治教堂处的阳光,去肉店买羊腰子的布鲁姆先生。也有伯顿饭店里好像猪在泥沼里打滚那样吃相粗鄙,令布鲁姆无法与之合污的人们,下巴上油呼呼的都柏林男人们。然后有了沙滩上一边行进一边堕入无尽意识漂移的医学院学生斯蒂芬,我猜他长着寡长的脸,又细又长的小腿,没有乔伊斯脸上那爱尔兰人的圆鼻头,我猜他长得好看些。
接着,一朵1904年6月16日的云,在清晨斯蒂芬站着的炮塔平台上飘过,遮住天光,令大海有了种葡萄般的紫色。它也经过了布鲁姆去买羊腰子的路上。他抬头望见的乔治教堂尖顶上飘过,并遮住了升起的太阳。
后来,又有了深夜时,坦普酒吧里那些穿梭在酒客和酒杯以及酒酣火热的头脑之间湍急的对话。
在故事里的都柏林完全就是小说里的故事发生地,对我来说。但在路过前往都柏林的月台的几分钟里,我觉得自己正飘飘然地走过一部自己尚未读完的二十世纪巨著。这个地名有着纯粹的诗意。
《尤利西斯》。
布鲁姆的漫游。
都柏林。
故事在我记忆中平铺开来,好像一道在泥地上溢出的水。那里面有早晨离开家,迎着乔治教堂处的阳光,去肉店买羊腰子的布鲁姆先生。
在圣彼得堡的火车站和涅瓦大街上,1993年,鞋底的俄罗斯初雪一直吱嘎作响,我曾直接走进过《安娜·卡列尼娜》。那是周扬从英文版转译过来的版本,还不是后来草婴直接从俄文译过来的。对阅读饿得要命的整个少年时代,从不考究版本。那也是对人生好奇得要命的少年时代呀。1993年初冬,走在圣彼得堡火车站的月台上,看肮脏的积雪堆在枕木四周,安娜的确正在附近徘徊,穿着黑大衣。整个1993年冬天的月台上充满内在的紧张,因为我知道将要发生悲剧,在小说里已经知道了。
我耳朵嗡嗡地响。
经过那样的圣彼得堡冬天,我知道自己走进书里的感受──浑身轻得好像只剩下脑子,脑子好像是个嗡嗡作响的雷达,自己能看见自己的身体正走在现实的街道上,而分离出身体的另一个自己,无形的感知的自己则走在文字搭起来的街道上,走在文字描绘过的故事发生的地方。这种感受就好像看电影时突然伸手到放映间射出的光束里,手被光打得五颜六色,但光影里那个看上去具像的世界,我的手什么都没碰到。
文字组成的世界要有对文字有足够的领悟力才能真的进入,可是到了地理上的故事发生地,可触及的世界与可感知的世界会有种奇异的方式融合。对读者来说是至高的心灵体验。自己的身心以及回忆,与感官交融在一起。我不知道对这样身心具在,身心贯通的地理阅读别人会如何想,在我来说,那样的恍惚实在是最难忘的阅读经历,好象饕餮总归有一天要吃到汉满全席。
经过那样的圣彼得堡冬天,我知道自己走进书里的感受──浑身轻得好像只剩下脑子,脑子好像是个嗡嗡作响的雷达……
我从五岁识字时即开始阅读,1993年的圣彼得堡火车站的月台是我的新天地。
2005年,经过前往都柏林的月台,我走进前往伦敦德里的月台。从贝尔法斯特出发的长途汽车要带我去伦敦德里。车票找不到了,不过还是上了车。红座垫的长途汽车穿过一些极其美丽的峡谷,湿漉漉的古老小村子,那是小矮人和人鱼故事的发源地,然后,又掠过了无头骑士故事里的山岗与密林。但我知道我得掉头往南去,去都柏林。我得到那里去,跟着书里的漫游路线,在都柏林走上好几个18小时,路过好几次乔伊斯与诺拉相遇的叫芬的旅馆所在地。我得这样读完《尤利西斯》。
我是个外国文学课的好学生,课上老师指定的长长书目,只有这本我一直没完成。《尤利西斯》这样语言多元,用典广泛的文字高峰,我已有的语言功力显然不够用,我想这就是自己多次试图读它,但到底是读不下去的重要原因。这是一部有语言与知识傲慢的书,就是因为它傲慢,所以它一直刺激我阅读的欲望,从我第一次读它的九十年代,直到泰晤士河上的新千禧桥都变旧了也没停歇,这可谓是我生命中良久不绝的欲望了,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我到底不肯合上这本书。
我得帮自己个忙,满足心里的这个愿望。
就这样,此后我开始去爱尔兰。四次都带着三卷本的《尤利西斯》。这是对《尤利西斯》漫步式的阅读,漫长宁静,吃吃喝喝,寻寻觅觅,其间充满果戈理式的抒情插笔。从2007年到2013年,心里却一直有着好像九月学期刚开始,那种一切慢慢来的丰足感。
从都柏林城里的公爵街开始读,要一杯热可可喝,好像布鲁姆在深夜款待斯蒂芬那样。到海湾的圆堡,在圆堡里潮湿的房间里开始读,圆堡静悄悄的,能听到炮塔平台上传来什么人的谈话声,以及蓝底三个皇冠的古老旗帜在风中发出的猎猎声。
这是一次身心并用的漫游,心灵世界与外部世界浑然一体,冲破了身心所有的疆界。
然后从都柏林,到了恩尼斯城外的泥炭沼泽地。抬眼一望,能看到沼泽地里摇曳的灯心草,淡黄色的细杆在阳光里闪闪发光。加威士忌的爱尔兰咖啡其实不好喝,又容易醉。醉醺醺的眼睛很快就困了,所谓满目迷离。寂静的沼泽地里能听到灯心草在初夏强劲的风里飒飒作响,心中怀疑乔伊斯是否真的认为这里是凯尔特的心脏,不远处的高威,就是《死者》里唯一抒情过的幽暗大地。再到科克老城的英国市场,找到卖白色肉肠 DRISHEEN 传统肉肠铺子,乔伊斯式的食物。走出市场,旁边就是乔伊斯和父亲回老家卖家产时住的老皇后酒店,酒店的门面窄窄的,而且已经废弃了。沿着雨中湿漉漉的街道和湍急的河流,往大学去,雨中经过一个炸鸡铺子,铺子楼上就是乔伊斯祖父去世的房间。家道中落,怨怒敏感的少年,弃医从文,令人想起绍兴古城里长大的鲁迅。
这是我一生中一次漫长的阅读,似乎这样艰深博大的书,配这样的旅行刚刚好。和布鲁姆与斯蒂芬一起漫游。像圣彼得堡时的自己那样,跃入文字与故事构成的空间里漫游。
这是一次身心并用的漫游,心灵世界与外部世界浑然一体,冲破了身心所有的疆界。
这就是阅读。
陈丹燕,作家,曾出版《上海的风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叶》、《上海的红颜遗事》等作品,新作《莲生与阿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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