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的骨头!
G大夫的太阳照常升起。偶尔他在微博上转发范冰冰语录:挨得住多大的诋毁,经得起多大的赞美。继续发着经他妙手回春的“整形前”和“整形后”。7月31日那天,医生一如既往在公共空间晒出九张不同形状的下颌角截骨。方夏认出第8张鱼刺状的骨头是她的。有朋友评论:图8那么窄的下颌也有做的必要吗?
她想用一个曾经质疑过G医生的马甲跳出来说:那是我的骨头!
可是网络显示“无法回复”——她也被拉黑了。
4月底,方夏在天涯上发过一个整容失败的反思贴,五个小时内点击量过四万。“很多网友评论,我还没有回完,出门吃了个饭,就被天涯扎口子了。”
拉黑,删帖,无法发声。
沉默的螺旋也在整容界被复制着:台面上的负面信息被尽可能清空了,世界看起来歌舞升平。理性的人选择忘掉过去重新生活,困住的人难以顺畅地表达意见。方夏越来越看不懂了:为什么当初的假新闻原来是真的,但身边朋友真正的愤怒看上去又像假的?
一个希望削脸的姑娘联系上方夏,在听完方夏尽数整形手术风险及抑郁种种后,姑娘说:你找的医生可能不好。
“其实她并不想听这些不开心的事,只想寻找支持和鼓励罢了。”方夏说。
方夏正在经历人生最困惑的日子。她很想像以前那样再去臭美,但她不敢面对人群,不敢面对爸爸妈妈。她害怕来自别人的评论。情绪时起时伏,她推掉几乎所有朋友的邀约,从早到晚躺在床上玩手机,也不吃饭。等男友下班回家,见她在床上还摊着一动不动,赶紧给她送来苹果、甜品、叫外卖。
方夏知道自己身在深渊,但她没有力气走出来。她终日流连在“整形失败”的网络讯息里,泡论坛、搜微博、与各色整友聊QQ打电话,或者玩一个叫《天天爱消除》的“很脑残但很爽”的游戏,最高纪录36个小时除了上洗手间没挪过窝。
她从头到尾翻看自己所有的照片,越看越难受。一次她忽然发现,其实变化最大的不是下颌角,是她的眼神。以前她的眼神是清澈如水,现在灰蒙蒙没有生气,甚至有些可怕了。
“长得好看受人关注我会开心,但受人关注的办法有很多种。当有一天我老死了,人们埋葬我的时候,我希望他们是因为我克服了这些情绪,做了一些事情。”积极的时候,她努力说服自己,拧紧头脑里的发条正常运作。
可是。
5月底的一天,方夏的班集体录了一段视频。她看到视频里自己的侧面,“以前有棱有角,现在是像气球一样的圆弧”。一个同学笑嘻嘻地评价道,你是小包子脸。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她感觉自己被戳穿,一下子塌了。
小包子脸。小包子脸。小包子脸……
这天晚上22点22分,她发了一条微博:“三月七号,到现在八十天。这八十天是我人生最灰暗艰难的八十天。爸爸妈妈,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吧,我陪伴你们度过了十六年的光阴,算是报答。别了,我的爱人,我们相互见证成长,竟也十年时间过去了,你会找到那个她,我祝福你。”
她打算在死前跟男朋友摊牌,把这个烂在心底逼得她无路可逃的秘密坦白。
她等待他的审判。
没想到他零时差就接受了:我还以为你被那个啥了。原来只是动下巴。
切开的创口里,螺丝刀、镊子、剪子不停地在方夏的下颏里找啊找,不小心碰到一个麻药未达的地方,疼得钻心。
在未婚夫的陪同下,方夏决心取出她的假体,垫在下巴里的medpor。这种人工骨会随着时间,渐渐和人体组织融合在一起。方夏感觉就像把贴在一起的水泥和砖分开一样。取出的瞬间,她听见假体和她分离的声音:刺啦。
把我P回原来的样子吧
“这个手术就像一面镜子,或者是很神奇的……像生命遥控器,我通过一个按键,穿越到一个状态,去过了另一种生活,我想象中会更好的生活。以前我以为长得漂亮就会要什么有什么,就会没有烦恼,真的这么走了这么一遭之后,还是自己的日子比较好。”
9月,端传媒记者再次见到方夏,她又变了一次“脸”。她说最近班上开了一个讨论会,才发现自己忙着抑郁的时候,其他同学都有了那么多进步,做了那么多事情。她的脸有了血色,眼神也生动起来。
“现在想来我真的不适合做下颌角,可是 G 还是很轻松就给我做了。我觉得对于适应症的评估,还有心理评估,甚至职业家庭背景的评估这些都很重要,”方夏说, “我不否认有很多被他做完变自信很多的人 ,但是我确实是被他强大的网络水军忽悠的 。”
她意识到自己的病不在脸上,而是在心里。“如果我真的去了,墓志铭应该是,一个爱美的女孩死于爱美,还是,一个自卑的女孩死于自卑?”
美国已故整容外科医生 、心理医生、演说家 Maxwell Maltz 曾写过一本名为《心理控制术》的畅销书。Maltz 博士发现,许多患者尽管获得了新的面容,但其内心的痛苦与缺乏安全感仍然影响着他们的人生。他在书中写道:“许多考虑进行整形手术的人,其需求并不仅仅在于做一次外科手术,有些人根本没必要做外科手术。如果我把这些人看成病人,看成一个完整的人进行治疗,而不只是治疗他们的鼻子、耳朵、嘴巴或胳膊腿,那么我就应该给予他们更多。除了矫正相貌上的缺陷之外,我还应该让他们懂得怎样得到心理、情感和精神上的’整容’,怎样消除情感伤疤,怎样引导正确的态度和想法。”
“削骨以后,我的侧面就特别奇怪,斜度太陡了。虽然侧面更陡,正面却因为肉肉堆积变胖了,这就是自然法则不可违抗的道理,”方夏说,“我的脸也不可逆,但我接受了。”
她仍然在意自己的脸庞,但她已经开始和这张崭新的脸和平共处,把精力投放到自己真正值得为之搏命的未来里去了。
9月末的一个晚上,方夏和同学去拍蓝底证件照,以备投简历应聘的需要。预览照片的时候,她一看就愣住了——photoshop 上,修图的摄影工作者抹掉了她两颊嘟出来的肉,把脸往里收,拉长、拉长,拉出了一张证件照上完美的瓜子脸。
方夏请求:把我P回原来的样子吧。
“这是按流程做的,别人都是要把脸P小了,”对方坐在电脑前,手握鼠标,斜了她一眼。
(应受访者要求,方夏为化名)
冯海泳,腾讯新闻及通讯社特约摄影师,图为与腾讯合作拍摄的中国整容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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