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脸书上出现一个名为“阵头小孩”的粉丝专页(注一),很快引起网友注意和广泛讨论。该专页贴文指出台湾社会中,某些人可能心里想着,却不敢直接说出来的话。其拥抱偏见、歧视,乃至于各种对非主流文化的污名。最引发讨论的一篇,是谈“八大行业”。
什么是“八大行业”?
这个名称,来自于《台北市舞厅舞场酒家酒吧及特种咖啡茶室管理自治条例》里标记出来八种特殊行业,包括舞厅、舞场、酒家、酒吧、特种咖啡茶室、视听歌唱、理容与三温暖业。政府认为这些产业可能对治安产生影响,需要受到特殊管制。该条例在1985年首度颁布,沿用至今。此后,“八大行业”就被划为一种特殊工作,在政府眼中与“治安问题”脱不了干系,也在社会目光中承担污名,其中最常被用于指涉酒店业。
“阵头小孩”说了什么?
“会去做八大的女生,大多数都是因为学生时期喜欢跟阵头小孩搞在一起,脑袋没有一点知识,唯一的一技之长就是做爱,结果被弄成破鞋,只能去出卖色相赚钱,这也算是适得其所啦,还说是为了养家活口,真是恶心的借口。”
4月26号晚上,“阵头小孩”在他的粉专贴出这则贴文。立即引发相关行业的从业人员不满,纷纷转贴揪人留言反击。然而一旦有任何女性留言反击,网友就认定了留言者是相关从业人员(虽然其实未必如此),纷纷兴奋的大喊:“钓到鱼啦”(在网上找到性工作者)或嘲弄“有没有人在这里看到自己的姊姊、妹妹或女儿!?”
更甚者,PTT八卦版乡民还整理了一篇清单,把留言里面的女性纷纷截图、找到她们个人脸书连结、贴上照片和言论,供他人品头论足。部份看到的人于是到“阵头小孩”的留言串里面,逐一寻找他们眼中的“鱼”。这些女性纷纷表示被私讯骚扰,甚至被迫关掉脸书帐号;同时有些网友也因为反对这样言论跟行为,愤怒不已,引发双方一阵混战。
在这场混战中,或因群众效应和网路的匿名,我们看到许多针对酒店或性工作的仇恨和歧视语言:“自己就出卖自尊鲍鲍(指女性性器官)换包包了,还要别人给自尊?”“跑去作八大就是不孝!”“婊子就是婊子,欠人糟蹋啦,不管是上面还是下面都一样。”“婊子还想立牌坊?”
这些人直述他们对于卖性或是卖笑维生女人的看法:一旦你从事这些行业,利用身体作为赚钱工具,你的自尊就被你自己卖掉,其他人就不需要再尊重这样的女人。
PTT上的母猪教
爆出这样的事件,并在不到一周内有近四千则留言(只有极少数表现对八大从业者的善意),除了从台湾社会对女体的看法来解读之外,我们得把脉络放回近年PTT(台湾著名的电子布告栏系统)八卦版的“女体评论政治”来看。
大约从2015年秋起,PTT八卦版出现一种称为“母猪教”的流行,教众们追随教主obov,用“母猪”指称某类型的女性(但若读者细看相关文章,听起来常常是指所有女人),特别是那些曾经拥有过“复杂”的男女关系、爱跑夜店、在外招蜂引蝶,到了想结婚的时候就找个老实稳定男人结婚的女人。
这样的女人叫母猪,而与他们结婚的男人则称为“回收业者”──回收被其他男人使用过的“垃圾”。从这样的名词就可以看出,女人的身体倘若被任意使用,无论是滥交或是裸露,其人格会被认为是低劣的,可以被任意辱骂。这背后的逻辑是:女人的性,是只能有限度使用的东西;超过一定的程度,就会成为垃圾。
“阵头小孩”及其留言支持者,和母猪教的教主与教徒,都是同样逻辑。若有其他男人跟他们持有不同看法,还会被酸是被母猪蛊惑,归类为愚蠢可怜的“回收业者”。
从网路世界放大到整个台湾,这个社会到底如何期待女体和女人的性?
“物化女体”的标签
上述的母猪和八大,都是“坏女人”的形象;相对于这样的坏女人,也有一种所谓的“好女人”形象。如果坏女人是性泛滥、违反性道德、拜金(注二)且趾高气昂不道歉;那好女人就是刚刚好的裸露、刚刚好的性感、刚刚好的女体。换言之,就是社会认为这样的女人符合对女体的期待,在社会划出的范围之内、可受控制,所以是个好女人。
从台湾演艺圈的现况可以看出来:女明星的性感、模特儿的裸露恰到好处,被认为是美丽性感、女神、追求的对象;而部分利用女体只想红的网路名人,则是得到“无耻”的评价和种种辱骂。两者的差别在于,裸露的尺度是否越超过社会对于女体裸露的那条线?一旦越过,经常除了辱骂之外,还会得到“物化女体”的标签。
这些批评者所谓的“物化女体”,和女性主义者经常批评的物化女体并不相同,必须予以区辨。前者批评的是:女人自己透过展露身体和情欲服务来交换金钱。她们将身体贴上标价,降格为物(商品);既然是物,便不需以人格待之。相对而言,女性主义批评的物化,是整个社会系统性的、结构性的建构,例如对女明星的性感女体要求。而女性主义者所担忧的是,这样的结构会让女人除了被物化之外,没有其他可能选择。
有趣的是,常常批评某些女性裸露过度的人,也是最常进行物化好女人女体的人。比如说:台湾的演艺圈大哥,经常透过对女星“吃豆腐”来做为一种演艺展演,但遇到裸露过度的,批评力度不会手软。演艺圈在不断强调“健康的性感”同时,也贬抑“不健康、不合规矩”的性感。
向资本主义社会夺权
坏女人之所以为坏女人,除了超越社会对于女体使用的界线之外,还有第二个维度──金钱。当坏女人透过女体来实现拜金行动,她们拥有了一种男人和好女人无法拥有的,获取经济资本的模式。基于资本主义社会对于金钱的崇尚,有些时候,这可能作为一种她们向主流夺权的工具。批评拜金女的人最不能接受的是:她们既违反了这些人心中的社会道德,又可以得到他们也想获取的资源。八大或是性工作,就是这样的行动。他们既挑战社会对女体控制的界线,更进一步的累积资本主义社会中崇尚的资源。
在这种行动中,最可能挑战社会尺度的,是那些“不见得”极度穷困的女人。如果社会认定你够底层、够可怜,不得不卖屄来求生存,还稍微可以给予一点同情与接受──即便,这样穷困或可怜的认定,还是奠基于社会对于底层的想像;而这种想像当中,自然不会包括iPhone、LV或“出国游玩”等元素。倘若妳不是人们想像中的底层,“只是”为了钱、为了更好的生活,拜金而且趾高气昂不道歉,那人们就势必群起猎巫,来维持他们心中的那条道德界线。
当一个女人的行为还在社会的道德界线,或是女体的控制想像逻辑内,那很好,社会爱你。这样的女人即使获得大量金钱,也不会被认为太过无耻,性感女星就是一例。但八大和性工作者的性,既然浮滥的违反性道德,也有明确的对价关系,还敢在脸书上反击。这些行为让她们不但稳坐女巫一区,还是最需要被立刻谴责。否则,社会秩序将何以为继呢?
好/坏女人的规训体制
社会利用好/ 坏女人之别,进行鞭子与糖果的奖惩游戏。如果你在有“选择”的状况之下,还选择了坏女人的邪门外道,那必须予以谴责和排除,才能维持秩序。制造好坏区隔与订出奖惩规则,有助于社会的稳定,让主流道德价值有显著诱因。如果人们想被社会接纳、被赞许,就得遵循社会游戏规则。这样一来,社会中的多数人都可以预期社会朝自己想像的方式前进,得以从中得到安全感和认同。
“阵头小孩”和PTT八卦版的母猪教,都道出了社会对于内部可能挑战的不安。这些不安未必是有意识的。对于体制内的人而言,有时是不知道可能有别的诠释路径;或是他们对于社会认同的安全感,不足以支持其挑战体制,只能重复既有的路径。他们恐惧那些无法控制的女体──这些女体成了一种展演,向这社会中的其他人演示,原来不见得需要受到社会的控制和规范,就算是得到惩罚,也依然可以如此生活着。
在奖惩系统的社会秩序之外,依然有许多即使被称为“回收业者”也得以自处的男人,有即使被嘲弄也能够自在生存的女人,这两种人都透过他们的价值选择,展现了对奖惩游戏的挑战。一旦让这些“坏女人”拥有话语权,持续散布其他可能,社会秩序会面临更大的挑战。自然,对于这些女巫的歼灭行动,是每个社会秩序守护者的天职。
这是一场又一场的女巫歼灭行动,是社会对可能挑战者的反扑,但是他们成功了吗?
(周芷萱,台大国发所硕士,性别运动参与者,曾获自由台湾党不分区立委提名)
注一:该粉专虽名为“阵头小孩”,但是明显的在刻意制造对立,以及对阵头文化的污名,故全文皆加上引号,作为特殊名词的强调。
注二:这个“拜金”是社会认为的拜金。社会上整天吹捧的投资理财不是拜金,成功学不是拜金,只有他们不认可的金钱追求法,会被贴上“拜金”的污名。
女人才是沒有祖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