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郑优希:被屠杀的在日朝鲜人,民间积极与官方缺席

谁释出了不实的传言,进而策动了这一屠杀事件,谁又应该为此事件负起责任?

编按:本文是拿山玛谷东京读书会于4月28日举办的系列讲座活动之一:<如何记忆在日 Korean—关东大震灾中的朝鲜人屠杀与其追悼碑>,该文为活动记录,授权端传媒编修后刊出。这是拿山玛谷除了台湾、中国、日本、冲绳、香港之外,第一次讨论到与韩国相关的议题。这次讨论的议题是日本殖民历史的遗绪:在日朝鲜人的议题。

2015年5月26日,日本东京, 日本明仁天皇夫妇造访东京纪念馆,纪念1923年关东大地震遇难者和1945年东京轰炸遇难者。
2015年5月26日,日本东京, 日本明仁天皇夫妇造访东京纪念馆,纪念1923年关东大地震遇难者和1945年东京轰炸遇难者。

其实,在日朝鲜人(在日コリアン)的过去与台湾的历史有很多剪不断的交错,他们至今的发展也值得台湾互相映照与学习。而这次的讨论聚焦在其中一个事件:1923年关东大地震中的朝鲜人的屠杀。为什么一场地震中会牵涉到屠杀?而这场屠杀又为什么会特别针对当时的朝鲜人?在现今的日本社会这场屠杀又是如何被纪念?

如何记忆历史

这个“関东大震灾时 韩国 朝鲜人殉难者追悼之碑”是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朝鲜人屠杀事件的纪念碑,,位于东京最东边的墨田区,晴空塔附近。纪念碑设置于此的缘由,是由于流经纪念碑前的荒川,正是当年朝鲜人被屠杀的主要地点之一。虽然当时在关东尚有许多地方也发生了屠杀事件,但荒川具有其特殊的政治意义。

纪念碑是由一个公民团体—“凤仙花”—于2009年设置的。其运动开始于1980年代。主要以收集证言、做口述历史为主,而这个纪念碑则呈现出他们几十年来运动的累积。纪念碑的旁边刻有碑文,以日文与韩文说明纪念碑设立的来龙去脉。碑文共有四个段落。以下将以这四个段落为主轴,逐一讨论。

首先从第二段落描述的关东大地震中朝鲜人屠杀的原因开始看起。

“一九二三年九月一日、関东大震灾のとき、墨田区では本所地域を中心に大火灾となり、荒川土手は避难する人であふれた。“朝鲜人が放火した”“朝鲜人が攻めてくる”等の流言蜚语がとび、旧四ツ木桥では军队が机関铳で韩国・朝鲜人を撃ち、民众も杀害した。”

“1923年9月1日,关东大地震发生之际,墨田区这处成为了火灾地,荒川河堤也被避难者填满。当时有流传谣言说是朝鲜人放火的,而且朝鲜人即将袭击避难地,所以军队决定用机关枪向韩国人开火,也同时杀害了很多民众。”

关东大地震规模高达7.9级,因为发生时间是中午,灾害惨重。中午时分很多人在生火煮饭,木制民宅倒塌后很快起火,东京迅速地变成火海。可是,当时在墨田区没有民宅,因此没有火灾,自然成为避难地点,有很多避难者涌入。在一片混乱下,流传着“是朝鲜人放火的”、“朝鲜人会攻向避难地”这样的谣言。这些谣言后来经由历史研究证实,是由日本内务省以官方手段散布的。这些谣言传到军队、警察跟民众耳中,许多人信以为真。民众也组成了自警团,跟军队、警察一起进行屠杀。

什么是在日朝鲜人?

其实,在日文里面讲朝鲜人是带有种歧视意味的。这种和语言结合的贬义形象正是在关东大地震之后一口气发展出来的。

在日朝鲜人在法律上的地位是属于“在日本的外国人”。(注一)在日本管理外国人的法律是“外国人登录法”,其前身是1947年GHQ(General Head Quater) 占领后引入的“外国人登录令”。当时登录的有60万人左右, 1952 年GHQ撤离之后才制定“外国人登录法”。1955时,整个体制中登录的在日外国人其中有八九成是朝鲜人。换句话说,这条法规对在日朝鲜人的影响最为深远。而“外国人登录法”里面包含外国人登录书的携带义务(以供临检检查)、按指纹的义务(四年一次)等等规定。这条法律虽然最早是由 GHQ 引进,不过指纹登录也是要到了1955年,朝鲜半岛停战协定生效之后,日本政府因为怀疑在日朝鲜人中可能有朝鲜间谍才实施的。因此从法律层面就可以看出,在日朝鲜人在自我认同成立前,就已经被日本社会赋予了负面的定义与想像。

殖民时期的朝鲜人

日本对朝鲜半岛的殖民,从1910到1945年,总共35年。对当时的人来说,这个地震代表什么呢?

在碑文的第一段:

“一九一〇年、日本は朝鲜(大韩帝国)を植民地にした。独立运动は続いたが、そのたび武力弾圧された。过酷な植民地政策の下で生活の困穷がすすみ、一九二〇年にはいると仕事や勉学の机会を求め、朝鲜から日本に渡る人が増えていた。”

“1910年朝鲜(大韩帝国)被日本殖民。虽然在这之中一直有独立运动,但却被武力压制。在过于严苛的殖民地政策之下,当时的朝鲜人民都很穷困,因此导致 1920年代很多人从朝鲜来日本寻求工作以及学习的机会,而从朝鲜来日本的人因此增加了。”

在这里提到的工作其实都是重体力的劳动。因为,当时墨田区是工业区,自然变成了朝鲜人的聚集地点跟社群中心。有一个在墨田区毛衣工厂的工作员曾经写下一段亲身经验:这个日本工厂的雇主雇了很多朝鲜人,在屠杀发生时,雇主把他们藏在烘干槽里面,这个雇主也为了韩国人的性命冒命向警方挑战。在这边可以看到,虽然在日本刚殖民朝鲜时确实有严重的歧视,不过在二战前其实已经有一些融合与共存的意味;人们似乎还是有找到跨越种族、人与人之间本质的连系。可是,后来随着地震中屠杀的扩大,这些东西也跟着崩解了。

1922年,旅行限制被废除,开始实行了自由通航。1920年只有4万人从朝鲜半岛到日本内地,在震灾发生的1923年已经达到13万人。废除的原因是因为一战之后,日本的经济复苏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在13万人之中,关东地区的朝鲜人大约有1.4万人左右,而在屠杀事件中,大约有六千名朝鲜人被害。9月1号地震发生,隔天东京跟神奈川开始戒严;实施戒严令的这五六天就是屠杀发生的时候。除了朝鲜人,当时在江东区有三百多到五百多个中国人受害。有一说是误杀,也有一说是当地的劳工看不惯这些从外地来的劳动者,一起杀害。

2014年6月2日,韩国国家记录院公开了“日本关东大地震被害者名单”。这份名单记载了1923年9月1日日本关东大地震时被屠杀的朝鲜人名单,共有318人。这份名单还详细记载了牺牲者的姓名、地址和屠杀时具体情况。
2014年6月2日,韩国国家记录院公开了“日本关东大地震被害者名单”。这份名单记载了1923年9月1日日本关东大地震时被屠杀的朝鲜人名单,共有318人。这份名单还详细记载了牺牲者的姓名、地址和屠杀时具体情况。

公民团体“凤仙花”的记忆方式

因为在六、七十年代兴起的在日朝鲜人研究,在这段时间搜集到了许多证言。到了80年代的时候,一个名为凤仙花的市民团体也收集了许多—特别是在墨田区—的地方证言。事实上,荒川之所以会有许多来自朝鲜的劳动者聚集,除了墨田区本身是工业区,一部分也是因为要建造荒川这条疏洪道。关东大地震发生时,这一地带的疏洪道建设正进行到一半。

凤仙花收集证言并以实际行动来关注朝鲜人屠杀事件的始末,可以从碑文中的第三段窥知一二:

“六〇年近くたって荒川放水路开削の歴史を调べていた一小学校教员は地元のお年寄り方から事件の话を闻いた。また当时、犠牲者に花を手向ける人もいたと闻いて、调查と追悼を呼びかけた。震灾后の十一月の新闻记事によると、宪兵警察が警戒する中、河川敷の犠牲者の遗体が少なくとも二度掘り起こされ、どこかに运び去られていた。犠牲者のその后の行方は、调べることができなかった。”

“一名小学教师在对六〇年前开挖荒川疏洪道的历史进行田野调查时,从当地耆老的口述中得知了关于屠杀朝鲜人的历史事件。此外,也听闻当时其实也有不少人前来这个地方向牺牲者献花致意,因此其呼吁应展开调查与追悼。根据关东大地震事发后,同年 11 月的新闻报导,被埋在荒川河道的牺牲者遗体,当时曾至少两度于宪兵和警察的管制之下,被挖出后运往别处。至于遗体之后的去向,则未能查明。”

在关东有许多地区都传出类似的屠杀事件,纪念碑选在墨田区荒川河滨的独特政治意义是:一、军队使用机关枪射杀在朝鲜人的现场。二、遗骨的埋葬现点。

灾后因为国家派军队进行镇压,火力较为充足,能使用机关枪大量射杀朝鲜人,而其背后政治意图象征着:政府将其权力带进这场与朝鲜人的对立当中,这是一场以国家名义所进行的大规模屠杀。

底下是一份关于当时负责挖洞掩埋朝鲜人尸骨的证言:

“〔略〕荒川駅の南の土手に、连れてきた朝鲜人を川のほうに向かせて并べ、兵队が机関铳で撃ちました。撃たれると土手を外野のほうへ転がり落ちるんですね。何人杀したでしょう。ずいぶん杀したですよ。”

“私は穴を掘らされました。あとで石油をかけて焼いて埋めたんです。いやでした。ときどきこわい梦を见ました。その后一度掘ったという话を闻いた。しかし完全なことはできなかったでしょう。今も残っているのではないかなあ。”(注二)

“(前略)当时朝鲜人被带到荒川站南边的河堤上,士兵手持机关枪从背后射击。中弹的人就从河堤上往河岸跌落。我不确定究竟杀了多少人,但真的有很多人被杀了。当时我被命令挖洞,将尸体焦上汽油后埋掉,我对于这些事感到非常厌恶。不时还会在噩梦中梦见当时的场景。之后听说曾开挖过一次,但我想应该没办法挖出所有的遗体吧,至今我还在想那些当时埋起来的遗骨是不是还在呢?”

由于有多项证言表示遗骨可能还被埋在事发现场,1982年“凤仙花”便前往可能的掩埋地点进行试挖,却徒劳无功,于是回头检视了事发当年11月的新闻,才发现遗骨埋葬地点已经经由宪兵队迁移过两次,至今下落在何处更已经不可查知了。

日本政府的记忆方式

2003年,日本律师公会联合会(日本弁护士连合会)向政府施压提出政府应该负起当年这场屠杀事件的责任,究明责任归属,以及主张政府应该针对这个事件进行道歉,但政府并没有回应。2016年,由包含“凤仙花”在内的数个民间团体、学生和学界研究者所组成的“关东大地震朝鲜人屠杀事件国家责任追究会”(関东大震灾朝鲜人虐杀の国家责任を问う会)透过在野的民主党(现民进党)议员向当时的国会提出书面质询,要求国家回应。(注三)而安倍政权的回应却是由于没有留存事发经过的相关资料,政府无从回应。换句话说,朝鲜人屠杀事件不应由国家负起责任。但由于愿意向国会提出质询书的该议员,在去年参议院选举中失利,质询日本政府的管道又要从零开始。

简而言之,日本政府在记忆关东大地震中遭到屠杀的朝鲜人之中是缺席的,其立场为国家并不需要对这场悲剧负起任何责任。

但仍然也有以地方行政机关作为单位,去记忆这项历史事件的例子。位在东京都横纲町公园就是一例。这个公园里埋葬了部分当时屠杀事件遭到杀害的朝鲜人、甚至是遭到误杀的日本人遗骨,此处也在1973年设立了朝鲜人屠杀事件纪念碑。虽然设立这个纪念碑并非地方政府的本意,而是一个称作日朝交流会的民间团体不断游说才建成。

此处的碑文上写着:

“一九二三年九月発生した関东大震灾の混乱のなかで、あやまった策动と流言蜚语のため六千余名にのぼる朝鲜人が尊い生命を夺われました。”

“1923 年发生的关东大地震混乱中,因为错误的策动和传言导致 6000 多名朝鲜人尊贵的生命因此被夺去。”

可是,这个碑文并没有指明到底是谁释出了不实的传言,进而策动了这一屠杀事件,谁又应该为此事件负起责任。“尊贵的生命因此被夺去”的句子中并没有主语。因为日本政府并不承认需要负起这起悲剧的责任,地方政府也只能使用这样暧昧的书写方式。相较之下,由市民团体凤仙花在2009年所撰写并设置的碑文则明确的指明了主词,将问题核心直指向当时的军队与其背后的政府。

凤仙花的碑文在最后一段写到:

“韩国・朝鲜人であることを理由に虐杀され、遗骨も墓もなく、真相も究明されず、公的责任も取られずに八六年が过ぎた。この犠牲者を悼み、歴史を省み、民族の违いで排斥する心を戒めたい。多民族が共に幸せに生きていける日本社会の创造を愿う、民间の多くの人によってこの碑は建立された。”

“就只因为对方是朝鲜人的原因就遭到无情杀害、86年来遗骨也未获妥善安葬、国家的责任真相亦尚未辨明,就这样过了86年。为纪念在此一事件中的牺牲者、反省过去这段历史、更为了警惕仅仅只是因为民族的不同而产生的排斥心理,也期许能创造出一个多民族都能一起幸福地生活下去的日本社会,由许多民间人士一同建立了这个纪念碑。”

1982年,凤仙花团体在荒川河滨试掘之后,每一年都会在此举行追悼会,新设置起的纪念碑旁有一个叫“凤仙花之家”的资料馆,每周四都有一名老太太为大家讲解关于这场屠杀的事件,若大家有兴趣,请大家有空的时候可以亲自走访、回顾这段历史。

(郑优希,在日韩国人,日本国际基督教大学的社会学硕士生)

注:本篇为演讲记录,由拿山玛谷读书会授权刊登,文字纪录:杨刚、许祐祯,校对:钟宜庭。

注一:在日朝鲜人的国籍可能为韩国籍或是朝鲜籍。朝鲜籍的情况比较复杂,因为日本政府并不承认朝鲜为一个国家,因此持有朝鲜籍的在日朝鲜人并不会有护照。当然在日朝鲜人也可以选择归化日本籍。但由于日本并不能双重国籍,在日朝鲜人必然会面临在国籍上必须择一的困难。

注二:出自関东大震灾时に虐杀された朝鲜人の遗骨を発掘し追悼する会‘风よ凤仙花の歌をはこべ――関东大震灾・朝鲜人虐杀から 70 年’教育史料出版会,1992。

注三:日文原文为“质问主意书”,只有国会议员能向内阁提出此书面质询。在质询书提出之后,内阁须在7日之内回复。若无法在7日之内回复,内阁需要解释为什么无法在期限之内回复,并且给出可以回复的日期。在关东大地震朝鲜人屠杀的议题上,本来愿意就此议题提出书面质询的议员就已经寥寥可数,而说服愿意帮忙提交书面质询的议员,其后并未连任成功,因此民间的游说不得不重头开始了。

编辑推荐

读者评论 4

会员专属评论功能升级中,稍后上线。加入会员可阅读全站内容,享受更多会员福利。
  1. 日本右翼的自虐史觀,無非是含糊不清的把戰爭罪行合理化,假裝只有建設,沒有侵略。

  2. 民间积极只限于一小部分团体 网络舆论对在日朝鲜人不要太过分 现实当中也有ヘイトスピーチ 更不用谈在特会这种奇葩的存在 在日朝鲜人的问题非常复杂 官方的态度类似对日中战争的态度一样 保守主义当道的日本政府 向中国 韩国 北朝鲜 任何一方道歉都是不可能的 看看日韩的慰安妇合意有多么含蓄吧 加之北朝鲜极差的国际形象 歧视也变得理所当然

  3. 原文提到“一战之后,日本的经济复苏需要大量的劳动力”,然而一战日本经济不仅没有没有受到损害,甚至是发了一笔战争财,欧洲忙于内斗于是对亚洲的经济控制力骤减,从而日本抢占了很多国际贸易的需求空间,经济反而大为发展,并将这种大好趋势延续到战后。所以不是“经济复苏”,说“经济崛起”反更为合理。

  4. The veneer of civilization is very thin.Underneath lurks the animal in each of 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