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王俊评：朝鲜核试，美国黔驴技穷，中国有损无益

9月3日中午，朝鲜在东北部靠近中国边界的丰溪里核子试验场举行第六次核试，宣称成功试爆一枚氢弹，并指出这枚氢弹不仅可以装载于该国的洲际弹道飞弹（ICBM）之上，而且全由朝鲜本土自制，言下之意只要平壤当局愿意，想要多少氢弹就有多少。

最大受害者──韩国、中国

朝鲜这项举动自然又引发国际社会一阵骚动。联合国安理会在一周内两次开会讨论朝鲜半岛局势，前一次是为了因应朝鲜在8月29日试射一枚疑似为“火星-12”的中远程弹道飞弹（IRBM）并飞越北海道。虽然这是1998年以来，朝鲜的飞弹第五次飞越日本领土，但“火星-12”具备攻击关岛的射程，且能携带核弹头，这次试射又被金正恩宣称，是向关岛周边水域发动四枚飞弹交叉攻击的“序幕”，未来要多做这种面向太平洋的长射程飞弹试射。

朝鲜的第六次核试，重击了一再坚持制裁与对话路线并行的韩国总统文在寅。氢弹试爆几近越过文在寅亲口对朝鲜画下的“红线”──完成开发部署搭载核弹头的洲际弹道飞弹。这迫使文在寅作出目前“不适合”与朝鲜对话的发言，并指示韩国官方与国际社会，一起争取对朝鲜的“最强惩罚”。

作为朝鲜核武的主要目标之一，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在过去一周，也四度与美国总统特朗普（Donald Trump）举行电话会谈，与文在寅举行两次会谈，另与俄罗斯总统普京（Vladimir Putin）举行一次会谈。

对朝鲜核试最愤怒的自然是美国。总统特朗普除了再度发出可能动武的暗示外，也威胁要停止美国与任何和朝鲜有贸易往来的国家之间的所有贸易。美国另外在联合国安理会，与日本一起推动扩大禁运，试图把石油也纳入对朝鲜的经济制裁范围内。

最难堪的则是中国。朝鲜正好选在“金砖国家”（BRICS）厦门峰会开幕前数小时进行核试。这种行为与5月14日当天清晨，在北京举行“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之前，首次试射“火星-12”飞弹的模式，如出一辙。这两次会议皆为中国最重视的“主场外交”，尤其金砖国家厦门峰会距离十九大仅一个半月，可说是习近平在今年全力以赴演出的最重要国际会议。

朝鲜显然知道第六次核试与氢弹试爆干犯国际社会的大不韪，尤其必定引来美日韩三国的巨大愤怒。丢了面子的中国，也可能会有其他动作。但若从普鲁士战略思想家克劳塞维茨将军（Carl von Clausewitz）的理论来看，朝鲜最主要想趁自己的处境还没有更进一步恶化前，透过在政治与心理上击溃美国，尽早取得美国的让步并举行美朝直接对话，签署正式结束韩战的和平条约（1953年只签订停战协议）。

有鉴于对朝鲜使用武力，可能在日韩引发大规模伤亡，如果美国真的选择在朝鲜核议题退让，或许会以日韩核武化作为补偿。因此无论美国是否对朝鲜退让，中国都会面临核武化的朝鲜半岛，而且因为美国在日韩精心打造严密的反弹道飞弹防御网，严重削弱中国利用弹道飞弹对美军介入东亚的吓阻能力，成为仅次于韩国的最大受害者。

克劳塞维茨指出，有限战争中较弱的一方，如果预期自己未来的军事处境会越来越不利，很有可能会寻求主动出击，希望在局势变得更糟之前，先抢得较有利的谈判地位，逼迫较强的对手求和。而如果所面对的敌人是好几个国家组成的联盟，战争的重心就是击垮这个联盟中最强的国家，以求“树倒猢狲散”。

选择主动出击当然不是因为弱者拥有绝对必胜的把握，反而还有可能导致战败，扩大己方的劣势，加速败亡的到来。但克劳塞维茨指出，弱者等于是在坐以待毙和饮鸩止渴之间做赌博：赌赢了，喝下去的就不是致人于死的鸩毒，而是强身补帖；赌输了虽然身死国灭，但不赌的最好下场，可能也是城下之盟。

朝鲜军事前景恶化

朝鲜核问题除了两韩之外，对其他相关国家皆非生死攸关的议题，让整个形势的本质符合克劳塞维茨理论的首要先决条件：有限战争。朝鲜在金正恩领导下，核武开发似乎一帆风顺，前景一片大好。然而这背后因美日的反弹道飞弹系统发展，而削弱其战略吓阻效用。

诚然，反弹道飞弹系统并非万能，尤其面对饱和攻击，但也不能说完全无用。特别是朝鲜的核武，并不是真正用于攻击美国的武器。金正恩很清楚，一旦使用他手中的弹道飞弹，就是朝鲜亡国之时。因此美朝之间无法类似建立冷战时期，美苏之间的“相互保证毁灭”（MAD）吓阻。

朝鲜当前对美国的吓阻，依赖的是对日韩的攻击，尤其是韩国。然而如果美国部署在日韩的反弹道飞弹系统持续进化，能有效降低朝鲜飞弹的威胁，很可能就不会再那么惧怕朝鲜的核讹诈。

目前外界多把焦点关注在部署于韩国星州的“末端高空防御系统”（THAAD，即所谓的“萨德”），但真正能进一步降低朝鲜核武对美日两国威胁的反弹道飞弹系统，是美国海军开发的神盾战斗系统（Aegis Combat System），特别是能够搭配使用美日联合开发的标准三型IIA批次（SM-3 Block IIA）飞弹的5.0以上软体版本。这型飞弹无论在最大射程、拦截高度、最高速度等方面，完全技压萨德与美国海军神盾系统目前使用的SM-3 Block IA/B飞弹。

如果再加上已经发展完成，能够用来拦截重返大气层阶段的标准二型IV批次（SM-2 Block IV）与标准六型（SM-6）飞弹，则神盾系统搭配标准飞弹族系，本身已经构成一套能够从弹道飞弹发射到命中目标前，几乎各个阶段都能拦截的完整体系。而且还在不断精进当中。

此外，日本防卫相小野寺五典已经在8月中旬正式向美国国防部长马蒂斯提出引进陆基神盾系统（Aegis Ashore）的要求。陆基神盾同样搭配最新版的反弹道飞弹系统软体，以及SM-3 Block IIA的使用能力。

唯一比较值得朝鲜“安慰”的是，威胁最大的SM-3 Block IIA须等到2018年，才能在美军正式服役。而日本的两艘爱宕级与韩国的三艘世宗大王级驱逐舰（皆为神盾驱逐舰），作战系统正由美国升级中，虽然完成之后可使用SM-3 Block IB与SM-3 Block IIA飞弹，同样必须至少等到2018年才会完成。而即使日本顺利引进陆基神盾，也预计在2023年才具备作战能力。这也增强朝鲜在这几年加速弹道飞弹开发的动机。如果等到美日韩军方的这些武器系统都到位，朝鲜的核武威胁可信度便会受到相当程度的削弱。

经济制裁诱发朝鲜主动出击

军事前景的恶化，构成朝鲜在过去两年来不断加速核武开发的主要动机。但自8月以来的连串行动，包括8月29日的飞弹试射，以及9月3日的第六次核试，还有一个更加关键的动机：联合国安理会的扩大制裁。

联合国安理会在8月5日通过的2371号决议，进一步扩大对朝鲜的经济制裁，除了石油仍继续允许进口外，朝鲜的外汇收入，理论上将仅剩在外国工作的劳工，而且人数不得继续增加。当然制裁的真实效用，还有待联合国会员国的落实，这正是过去制裁一直无法产生效用的主因，让朝鲜得以使用各种办法逃避制裁，继续对外出口赚取外汇，维持经济发展，甚至还能再创高峰：据韩国估计，朝鲜在2016年的经济成长率达3.9%，创下1999年以来的最高纪录。

2371号决议预计剥夺的10亿美元朝鲜外汇收入，并非金正恩直接拿来发展核武的资金，所以不会影响核武的进度，但是对于朝鲜的经济依然有所影响。短期或许无所谓，但长期来说未必有利。这有如美国在太平洋战争前对日本的连番禁运，虽然看起来不能立即制止日本的侵略，但实情是禁运的确对日本造成更大的压力，迫使其不得不继续扩大侵略以图补救损失。

2371号决议或许正是朝鲜自8月以来更加主动出击的关键理由。主要动机应该是报复，挑衅则是其次。第六次核试与飞越日本上空的中远程弹道飞弹具有相同目的：向外界展示，朝鲜逐渐具有以核武发动攻击的实战能力，尽管可能还不能完全对美国本土实施精准打击，但足以威胁东亚与西太平洋。朝鲜可能希望借此让美国在究竟是否要保护日韩两国上产生犹豫，最终迫使美国独自与其走上谈判桌，单独展开双边对话。

美国选择一：武力

美国未来在朝鲜半岛，可能有下列六种政策选择：一、与朝鲜谋和；二、扩大对朝鲜的经济制裁，特别是将石油纳入禁运范围；三、以武力拔除朝鲜全部的核子设施、以战争推翻金正恩政权；四、对朝鲜发起小规模秘密行动；五、持续增强对日韩的军事援助；六、持续增强美军在韩半岛的部署。

以战争推翻金正恩政权，意味着几乎将所有朝鲜半岛周边国家都卷入第二次韩战，可以预期会产生极为惨烈的牺牲，以及对全球经济、金融秩序的重大干扰，甚至破坏。这大概是最不可能的选项。

退而求其次，如果美军只选择对朝鲜的核子设施发动空袭，以拔除朝鲜的核武能力作为战略目标，并不考虑展开以毁灭朝鲜、实现半岛政治统一的全面战争，虽然理论上可行，但仍然保有传统武力的朝鲜绝不会坐以待毙。核武已经等同朝鲜与金氏家族世袭统治的最后保命符，如果默默忍受美国将其拔除，还不如选择对韩国与日本发动攻击。因此这个政策选择，同样会导致半岛发生战争，而且战争规模很可能会不断上升，朝向以推翻朝鲜为目标的全面战争发展。

小规模秘密行动的可能性，见诸部分日本媒体的分析。主要是认为美国可以透过破坏朝鲜军队的通信网、击沉其潜艇等秘密行动，让金正恩见识到美国的军事力量和决心，迫使其放弃发展核武。然而这些行动虽然在理论上同样可行，实际上却有一个大问题：必须做到什么样的程度，才能既对金正恩产生有效的威吓，又不会引发半岛战火？如果一两次秘密行动没有效果，甚至失败曝光，其后果同样是灾难性的。

美国选择二：外交

也就是说，以武力解决朝鲜核问题最大的关键，就是相关各国是否已经准备好接受其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如果不愿付出这种代价，最终还是必须回到外交途径。将石油纳入对朝鲜的经济制裁，是目前最常被拿出来讨论的选项，其基础在于中国控制了朝鲜最少达80%以上的石油输入，如果中国同意将石油作为禁运武器，或许能发挥杀手锏的作用，逼迫朝鲜弃核。

这项作法听起来非常具有吸引力，但关键问题有二。首先即是中国是否愿意配合。众所周知，中国始终表示石油属于民生必需品，一旦列入禁运将导致朝鲜社会与经济崩溃，产生大量难民。他们不仅会造成半岛局势的动荡，而且会大量越过中朝边界，造成中国的严重国家安全问题。而在朝鲜进行第六次核试后，中国外交部虽然宣称，也对朝鲜发出严厉谴责，但仍不愿就石油是否列入联合国对朝经济制裁一事松口，反而祭出“取决于安理会成员讨论结果”的推托大法。

事实上，中国不可能同意将石油纳入对朝禁运实乃理之必然。外人皆认为朝鲜作为阻挡中国在朝鲜半岛与美国的“缓冲国”。但今日而言，所谓的“缓冲”已非军事上的意义，更重要的是借由朝鲜的“捣乱”，分散世界各国对中国在东海、南海行动的注意力，分散各国对中国推动“一带一路”可能带来的地缘政治效应的关注，甚至让各国为了朝鲜核问题而有求于中国。

如果中国真的同意将石油列入禁运，从而逼迫朝鲜最终弃核，那么世界的关注就会完全聚焦在中国身上，这是中国难以抵抗的。而且更有可能的情况是，朝鲜未必就屈从这样的压力而弃核，但中朝立即反目成仇，朝鲜转而从俄罗斯获得更多支持，就像19世纪末的朝鲜王朝寻求沙俄保护那样。

甚至还有一点，是秉持这种想法的人可能未曾缜密考虑的：如果来自中国的石油真是朝鲜如此明显的罩门，难道朝鲜从没想过如何防范？例如增加国内的石油储备，以应付果真被断油的情况。而假使朝鲜真的被联合国安理会实施石油禁运，感觉到自己面临重大生存危机，是否会以国内的石油储备，在半岛上发动军事行动，以求扭转局势？

这并非危言耸听。如果按照本文上述的以弱击强逻辑，单单只是2371号决议就足以让朝鲜主动出击，那么更加严重的石油禁运，也只能刺激出更大规模的反应。何况这在历史上并非没有先例，至少过去美国在1930年代对日本的禁运，最终导致了太平洋战争。朝鲜驻日内瓦国际机构代表部大使韩大成在9月5日强硬指出，如果美国继续向朝鲜施压，可能会继续收到“礼物”。这就是一种明显的升级反应暗示。尽管不能确知朝鲜将会升级到何种程度，但毕竟“狗急跳墙”，外界仍须有朝鲜可能孤注一掷的认识与准备。

还有一种外交途径是对朝鲜退让谋和，默认其核武国的地位。朝鲜两次选择在中国的“主场外交”举行当天实施试射或核试，除了表达对中国配合美国的制裁路线的不满外，某种程度来说也在向美国释放另一个信息：中朝绝非铁板一块，如果美国愿意接受朝鲜的核大国地位，并与其签订和约，说不定朝鲜的核武会反过来成为中国的恶梦。

但对美国来说，问题并非如此简单。姑且不论美国政府与人民在心理上，是否能接受朝鲜这样一个弱小的敌对国家，竟然能取得与其平起平坐的核武国家地位，默认朝鲜核武国地位，随之而来的很可能就是美国数十年来坚持的“防扩散”原则的崩溃。何况，如果承认朝鲜的核武国地位，也将面临韩国与日本，是否也应核武化的问题。未来东北亚很可能出现核武化的两韩与日本，这就使得日韩未必仍然再需要美国的核子保护伞，美韩同盟与美日同盟，很可能产生根本的变化。

因此，美国现阶段也只能持续增强对日韩的军事援助，以及考虑在韩国境内定期部署更强大的“战略武器”，以吓阻朝鲜。同时在国际上寻求对朝鲜实施更强硬的制裁。

长远不利中国

虽然目前看来，美国在朝鲜半岛濒临黔驴技穷的境地，但此一状况长期来说，其实不利于中国。

朝鲜半岛陷于战火固然不利于美日韩三国，但也明显不利中国发展。而目前的“不谈、不和、不武”的状态持续发展下去，将会不断增强日韩两国的军事能力，尤其是美日同盟的弹道飞弹防御能力。

这种能力虽说主要以朝鲜为目标，但同样能转来用于削弱中国的弹道飞弹吓阻，而这正是西方认为，中国所谓的“反介入／区域拒止”（Anti Access/Area Denial, A2/AD）战略的核心之一。从中国对萨德部署于韩国境内如此跳脚，即可一叶知秋。结果必然是长期而言，中国对美国介入东亚的吓阻能力遭到明显的弱化。

倘使美国真与朝鲜谋和，自甘于防扩散体系的崩溃，情况只怕同样不利于中国。与美国签署和约的朝鲜，势必不需要再于经济上处处依赖中国。过去的“缓冲国”，即使不会瞬间成为对中国潜在威胁最大的拥核国，也必然要求与中国平起平坐的地位，双方的摩擦可想而知。

更糟糕的情况是，如果美国允许日韩的核武化，中国在东北亚势必要同时面对三个区域核武国，这不仅是前所未见的新战略结构，也会对三国和中国的关系造成新的变数，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中国的大国梦。这还不提东北亚的核武化，是否也会重燃台湾核武化的可能。

因此长期来说，中国还是应该在朝鲜半岛，寻求与美国的合作为上策，莫为过时的冷战反美思维影响，反而目光如豆，只为眼前失却未来。

（王俊评，国立政治大学外交博士，专长为海洋战略、国际关系、地缘政治。著有《和谐世界与亚太权力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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