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程映虹:大国博弈夹缝中,“美籍华人”是替罪羊还是无意识共谋?

中国语境中的民族主义,在个人身份上不是政治民族主义,而是文化民族主义甚至种族民族主义。这个意义上的民族主义观念不受中国公民身份的限制,延伸到了海外华人社会。
“美籍华人”的长期泛用,反映了和华人政治文化有关的更深层的对于身份认同的观念和心理。
大陆

最近,一篇题为《美籍华人:大国博弈的替罪羊?》的文章引起了读者的注意。 文章作者董洁林女士在中国改革开放初期就赴美留学,多年来一直以在美华人科学工作者的身份在中国从事促进中美科学交流和中国科学发展的工作。在中美贸易战延伸到国家政治层面、直接给在美国的华裔科技人员带来诸多困扰的时候,这篇文章及时地提出了在美华人的处境问题。这确实是一个在美华人群体迟早要面对的问题。

但“处境”问题是和“认同”问题相联系的,作为在美国享有充分自由的移民,在埋怨逐步改变的社会处境的同时,更需要反思自己的身份认同。

以董文为例,文章标题用的是“美籍华人”,文章中也多次出现“美籍华人”。“美籍华人”是中文世界很常见的对这个群体的称呼。但是,这个用法习焉不察,却是有问题的,尤其是在中美关系发生重大变化的今日更是如此。

在使用中文的正式场合,究竟应该如何称呼那些志愿放弃中国国籍、加入美国国籍的原中国公民?是“美籍华人”,还是“华裔美国人”?同样,究竟应该如何称呼那些身为美国公民的华裔学者?是“旅美华人学者”,还是“美国华裔学者”?

这些说法,中国人听来似乎差别不大,但正是这种“无意识”,暴露了中国民族主义对于个人和国族身份定位的盲区——当然,如果明知二者有很大区别仍然佯装不知,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正是这种“无意识”,暴露了中国民族主义对于个人和国族身份定位的盲区。

笔者认为,这两个名称各有侧重点,其差别在于:“华裔美国人”是说我的族群身份是华裔,但国族身份(国籍)是美国人,这是一个很清楚的文化-法律概念,在表明族群身份的同时强调国族认同;而“美籍华人”则是说我是美国国籍,但我是华人,重心落在后者,难免给人以强调文化认同、国族身份退居其次的含糊其辞感觉。

比较而言,“华裔美国人”更能明确表达对美国的认同感。而“美籍华人”则是说国籍是国籍,认同是认同。我的“国籍”是美国,但我是“华人”,暗示了国籍和认同可以分属的意思。

有人可能会说,认同有政治(国族)意义的,也有文化(族群)意义的,“美籍华人”和“华裔美国人”都包容了这两重意思。但问题是,在国际场合定义个人身份时,政治认同当然优先于文化认同。何况“美籍华人”在中文语境下更为流行,也说明了这个语境对它是有偏好的,这个偏好就是轻政治意义的“美籍”、重文化和血缘意义的“华人”。

国际场合定义个人身份时,政治认同当然优先于文化认同。

如果生为美国人,出于各种原因对这个国家不满,甚至导致认同困惑,那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出生不是你的选择。但身为第一代移民,自己选择放弃原国籍换取美国国籍,很多人更是出于政治原因(特别是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几乎全体在美的中国留学生),而多数人都为此经历过长期等待和艰辛努力,正说明你是主动选择了国族身份,放弃对原来国家的公民认同、转而认同美国。从道理上说,更应该让别人感到入籍者对美国的国家认同意识是经过比较的,因而是完全自觉自愿的。

所以,相形之下,正确的说法——尤其在公共场合和公共传媒中——应该是“华裔美国人”,而不是“美籍华人”。

中文模糊,英文清晰

这个区别也可以用英文的相关表达来旁证。在美国,华裔美国人一般都被称为Chinese American ,很少是American Chinese(即“美籍华人”的直译)。同理,有Japanese American, Korean American, Spanish American 等等的固定组合,既表明族群文化,更强调国籍身份。无论在正式还是非正式场合,都是族群-国家(ethnic-national)这样的词语组合。

当然,这并不是说American Chinese 就绝对不能用,而是说相对而言,美国社会和文化更接受Chinese American的表述。如果在谷歌搜索“American Chinese”,会自动转到常见的Chinese American——华裔美国人。再往下看,就会出现American Chinese的其他意思,也指在美归化的华裔,另外就是在美国的中国文化形式,例如饮食,因为Chinese这个英文词本来就既指中国人又指中国文化。

值得注意的是,American Chinese又指加入中国籍的美国人(正好和Chinese American 相反),可以说是“华籍美裔”。这样的人非常稀少,特指那些高度认同中国的制度和意识形态的历史人物,例如参加中共革命、1949年以后长期在北京居住的一些美国人,像韩丁(William Howard Hinton)、李敦白(Sidney Rittenberg)、马海德(Shafick George Hatem)等等。American Chinese用在他们身上倒是完全合适的——他们是在中国的美国人,选择并认同这个国家,哪怕不一定是国籍意义上(他们都没有放弃美国国籍,文革改变了他们的认同,很多人后来回美国了)。

American Chinese指加入中国籍的美国人,可以说是“华籍美裔”。这样的人非常稀少,特指那些高度认同中国的制度和意识形态的历史人物。

所以,那些出于自己的选择在法律上正式放弃了中国国籍,获取美国国籍的原中国人,更应该被称为华裔美国人,否则用“美籍华人”对应直接翻译成英文,就会造成歧义和误解。出于同样的原因,已经获得美国公民身份的学者应该称为“华裔美国学者”而不是“旅美华人学者”。但很多中文媒体甚至学术刊物,在介绍一些加入美国国籍很久的资深学者时,仍然称他们是在“旅美”。

耐人寻味的是,中国媒体(尤其是比较官方的)在中文语境中喜欢用“美籍华裔”,但它的英文版本一般都不会搞错,基本都写作Chinese American。这就说明,就连那些偏好、甚至故意强调“美籍华人”的人心里也明白,这个中文表达是不能直译为英文的。

“美籍华人”背后的深层观念

“美籍华人”的长期泛用,反映了和华人政治文化有关的对于身份认同的更深层观念和心理。在中国式思维中,决定国家认同的,本来就是文化因素重于政治因素,族群(甚至种族)身份重于公民身份。中国语境中的民族主义,在个人身份上不是政治民族主义,而是文化民族主义甚至种族民族主义。这个意义上的民族主义观念不受中国公民身份的限制,延伸到了海外华人社会。

中国语境中的民族主义,在个人身份上不是政治民族主义,而是文化民族主义甚至种族民族主义。这个意义上的民族主义观念不受中国公民身份的限制,延伸到了海外华人社会。

这不是说中国民族主义没有政治因素,而是恰恰相反:中国民族主义中有太多的政治因素,只不过这个政治因素不是政治民族主义强调的公民个人对国家的自觉政治认同,而是用政治手段和政治口号强化文化民族主义和种族民族主义,以它们为核心构建“中国人”的身份,为国家的政治议程服务。

换句话说,中国国家认同实际上是绕过了“公民”的身份,转换成了对政权的认同。在这个意义上,中国民族主义不但是高度政治化的,而且是直接被国家政治塑造和操纵的。

中国民族主义不但是高度政治化的,而且是直接被国家政治塑造和操纵的。

这个被国家政治塑造和操纵的“中国人”认同,用中华儿女、炎黄子孙、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龙的传人、同一个祖先和血脉等等观念,营建一种温情脉脉的家族氛围,在世界范围的华人圈里构建出一个“中国人”或者“华人”的普遍身份,用一种模糊的话语策略绕过国际法和别国国内法,不受公民或者移民身份的限制,在认同问题上提出中国特殊论——我们中国人特别爱国,对中国这片祖先的土地特别依恋,无论什么环境都改变不了“我的中国心”,不管身在何方我们都要为祖国做贡献。

“美籍华人”的称呼之所以在中文世界远比“华裔美国人”要常见,和这个中国特色的身份认同观念是有联系的,尤其是在潜意识的层面上。

近几十年来,中国加入全球化进程,大量中国人获得了外国公民权(尤其是美国)。难以计数的中国人取得了美国国籍,进入美国高校、科研、商业甚至政府机构,可以说是全球化和多元化的充分得益者。他们多数是认识到自己国族身份已经改变这个事实,并在这个框架内促进中美交流的。

但与此同时,那个源于中国政治文化的身份认同观念,置国家认同和公民身份于次要地位,突出文化和血缘关系,在美国的华人群体中也有很普遍的影响。身为美国移民政策的受益者,一些人不把自己的美国公民身份在国家认同上当回事,用极为实用主义的态度来对待,为一些今天看来是有问题的跨国交往和行为举止提供了借口和心理安慰。自己选择成为美国公民,经过了宣誓入籍,却公开说“帮助祖国发展”。一旦中美关系发生骤变,美国社会对待归化移民“大而化之”的宽容态度不再,这样的行为不但会给反华人的种族主义提供现成的理由,而且会给整个华人群体带来有关“政治忠诚”的怀疑。

源于中国政治文化的身份认同观念,置国家认同和公民身份于次要地位,突出文化和血缘关系,在美国的华人群体中也有很普遍的影响。

《美籍华人:大国博弈的替罪羊?》的作者就最近美国一些教研机构对华裔学者的处理说:“拿美国华人撒气,让他们成为两国矛盾激化的替罪羊,既不明智、也不公平。”又说:“我也要强调,美籍华人需要加强法律意识、合规行事,更不要做伤害雇主和所属国的事情。”但问题是,当你一再称呼“美籍华人”,称美国为“所属国”的时候,在潜意识中就暗含自己是寄生他乡的中国人,从而自外于你自己选择归化的国家了。

而一旦这样自我定位,再去做“伤害雇主和所属国”的事,那固然给本来就困难重重的中美关系增加了麻烦,给在美华裔群体的形象造成了损害,但同时的确与这种潜意识遥相呼应,怎么还能说自己是“替罪羊”呢?

(程映虹,美国特拉华州立大学历史系教授)

编辑推荐

读者评论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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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支持美國把宣誓入籍美國,卻效忠中国共產党的美奸趕返大陸,並凍結其美國資產

  2. 支持美國把宣誓入籍美國,卻效忠中国共產党的美奸趕返大陸凍結其美國資產

  3. 如果華裔美國人是美國的「二等公民」,中國大陸的平民只是奴隸,沒有資格選擇國家主席,沒有公平審訊,連每年一萬億維穩費的下落也毫不知情,二等公民也不如

  4. 即使不自比没有祖国的犹太人,在美华人也可以与二战时的在美日本人做比较。在美日两强交战背景下,美国直接大规模囚禁在美日裔移民,因为怀疑他们的政治忠诚。应该说不论移民怎么做,这种政治紧张时期的怀疑还是很难避免的。

  5. 請問上面認為稱呼華裔美國人為二等公民的朋友,誰是一等公民呢?仍然還是覺得白人至上嗎?那中國的維族中國人是幾等公民?

  6. @duoRen 那麼你是時候考慮一下連根拔起”回國”了,既然如此做一個完全的中國藉中國人理應最完滿,是嗎

  7. 曾有年輕澳洲第二三代華人(甚至已不是第一代)加入澳洲軍隊,任務表現優異獲政府表揚,但當地某些政治傾向十分明顯的華埠小報卻攻擊他稱他是”漢奸”。土生土長澳洲公民,在國家軍隊服役有何問題? 漢甚麼奸? 不忠誠自已生長國家,稱一個只是兩代前祖上生活過,自已一天都未生活過的遠在太平洋北邊的另一個國家為”祖國”可才真的是”奸”

  8. 当代纳粹居然好意思自比犹太人齁

  9. 我们出生在一个全球化加速的一个过程中,国与国的界限越来越模糊。务实的我们通过自己的工作,自己优秀的能力选择了对自己更好的物质生活,却从没有想过有一天,全球化会在中年时终止,各国民族主义兴起,之前还能客观的对大陆的民族主义以及狭隘作出批评,如今看到之前民主自由的国家,变得民粹,变得日渐保守,被洪水裹挟的自己,怎能想象自己站在高高的干岸上说风凉话,这是一个选边站的年代,谁都不干净,哪有道德制高点,都是一身泥罢了。找自己莫须有的问题,一个称呼而已罢了,真的要像纳粹德国中的犹太人那样,小心翼翼,天天自我剖析,忠犬一般,最后换来焚化炉么?请问二战后经历苦难的犹太人选择了什么?

  10. 二战前的犹太人也是这么觉得。

  11. 认同作者观点

  12. 程映虹,程映紅?編輯不能稍微校對一下嗎

  13. 提供了很好的思考角度,但是有几个点不认同。
    1.在中文语境下,一个Chinese American愿意称呼自己是华裔美国人还是美籍华人,应该享有充分的自由。背后的原因可能是实用主义,可能是文化认同,可能是语言习惯。针对个体外人不宜擅加揣测。
    2.不论是技术移民、归化移民、难民还是怎样,政治忠诚上的要求我认为只要守住法律底线,不做任何叛国或其他违法行为即可。至于其愿意在文化上更认同自己是哪里人,对国籍是否抱着纯粹的实用主义态度,外人都无可指摘。
    个人认为更改国籍在更种程度上无非是更改者与接收国之间的一个交易。接收国可能看中你的归化,可能看中你的资本,可能看中你的能力,等等;然后用国籍招待你留在本国。“忠诚”是否要在超乎法律准绳之外的道德层面加以讨论,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14. 程映红每篇文章都算是精品了。

  15. 百人会没提过对中共拘押维吾尔人的行为,反而抗议美国政府对中国的政策导致对华人的不友善的社会氛围。当然,后者是存在的,但能不能不这么明显地避免批评中共——这样不持平的态度不会给华裔美国人带来任何好处。

  16. 华裔美国人——二等民
    美籍华人——精忠报国!
    在不同场合用不同称呼获得最大利益的身份标这才是追吼的,这不是成年人该做的吗?
    如果让我也上纲上线谈一谈文章内容,那就是你的学术/职业/生活等等的主战场在中国,中国人民或者领导阶层自然揣着明白装糊涂叫你一声——华人。出差错这是人们内部矛盾。
    你主战场在美国,自然叫你一声美国人。出了问题这叫敌我矛盾。
    司马南侬晓得伐?反美是工作赴美是生活的主,人民也只能叫他一句美籍华人。不引做事好坏而分身份,只看哪个地方是你倾注绝大部分工作时间。

  17. 十分同意作者的觀點。一般會無意識下稱呼第二代土生土長的為華裔美國人。他們在美國文化中成長。華裔二字只是附加描述罷了。理論上,倫理上,法律上,遇上戰爭時,你要保護的是你國藉上的國,需要給予你保護的也是國藉上的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