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选人潮中的香港示威者：我不值得这种自由和平静

台湾大选日，11日傍晚，民进党竞选集会现场，夜幕中人声沸腾。20岁出头的Benjamin（化名）在远处观望，心情复杂。投票日的前几日，他紧张得无法入睡。他分析，综合种种因素，倘若当选的最终是国民党候选人韩国瑜，自己在台湾的逗留资格和人身安全将受到威胁，他将不得不再次逃走，寻找下一个安顿之地。

五个月前，曾经在香港参与勇武示威的Benjamin持旅游签证抵达台湾。他接受端传媒采访时表示，根据他香港的律师评估，他在香港“将可能面对十年刑期的控罪”，反复衡量之后，他决定不再回港，独自滞留台北。三个月的旅游签证到期之后，他成功申请到续签。11日晚上，得知民进党蔡英文以超过817万票连任总统之后，Benjamin的心才安稳一些。

自2019年7月1日示威者闯入并占领立法会之后，部分示威者开始以不同方式出走香港，以寻求短期或长期的庇护和逗留权，而毗邻香港、航班众多、签证相对简便的台湾成为他们落脚的首选。对此，蔡英文政府曾在不同场合表态支持香港年轻人和街头抗争者，而相较之下，韩国瑜虽然同样表示“关心年轻人”和摆出“反港独、双普选”的立场，但其亲北京姿态和其国政顾问团成员邱坤玄的“暴徒”言论却让大量台湾市民和留台示威者产生顾虑和恐惧。

台湾人权公约施行监督联盟（人约盟）执行长黄怡碧对端传媒表示，据他们了解，过去数月“来台湾寻找庇护的香港人不在少数”，不少人都依循旅游签证、学生签证等正常途径来台，但他们在台湾普遍没有工作资格，生活资金、食宿安置和居留权等问题仍待解决，在台湾仍时刻顾虑安全问题。

某程度上，这是一群是拿著合法签证的特殊难民。

港台平行时空

香港女生张美琦（化名）比Benjamin晚几个月抵达台北。张美琦在去年11月被警方以非法集结拘捕。她随后被释放，未被检控，但父母一直劝她离开香港“避一避”。她看到有新闻报导指，台湾部分大学可以接收香港示威者，于是鼓起勇气致电一所台湾大学申请做旁听生（visiting student），很快申请成功，并获提供宿舍，两星期后便抵达台北。

张美琦感觉，来到台北之后，对香港的牵挂反而更多。“其实我好像在逃避我应该承受的责任？”她说自己留在台湾的时间越长，越想回到香港。

Benjamin承受著相似的压力。身处台北，他经常盯著手机屏幕看香港街头的直播。他说有时候觉得自己活在平行时空，既羡慕台湾成熟的民主选举制度，又感觉眼下的一切虚幻而不真实。他情绪变得压抑低沈，在台北经诊断需要服用抗抑郁的药物。

在香港前线抗争的朋友跟他说，自己曾经也考虑来台湾躲避，但最终还是决定留在香港坚持，得知朋友的这个选择，Benjamin说感觉自己是一个懦夫。而在台湾新认识的年长朋友对他说，“无论任何，先保存自己。”

正在学习之中的台湾力量

人约盟执行长黄怡碧表示，面对数量不小的来台香港示威者，台湾不同民间力量和机构，包括一些教会、律师、民间团体都动员起来，互相配合，从食宿、资金、签证问题和长远政策倡议等方面提供支援。当台湾成为香港某种意义上的后方阵地，黄怡碧说，台湾相关力量也正在学习如何保护香港示威者。

“台湾离威权时代已经很久了，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什么需要去庇难他人这样子，所以有这么多人到台湾来，然后要寻求庇护，觉得对大家都是一个非常新的一个经验。”黄怡碧说，台湾相关力量都仍在学习如何配合，而另一方面，过去多年台湾仍没有就其他地区逃亡者批出难民身份的先例。

台湾于1997年3月通过《香港澳门关系条例》（《港澳条例》），以处理台湾和港澳的各种往来问题。此条例规定香港或澳门的永久居民可以就学、就业等不同方式来台；内政部另有相关文件规定上述居民透过投资、专业技能移民的条件。

对于香港示威者，更关键的条文是《港澳条例》第十八条，其规定：“对于因政治因素而致安全及自由受有紧急危害之香港或澳门居民，得提供必要之援助。”不过，黄怡碧表示，“十八条下面基本是空的，台湾政府目前还没有一套机制来判断和审核（受政治因素危害的情况），以及审核之后，为这些居民提供具体怎样的援助。”

24岁的台湾社运人士林瑾莉自11月加入台湾“中部反送中关注组”，正尝试协助一些香港示威者透过《港澳条例》第十八条获得在台湾的居留权。

根据内政部规定，港澳居民“因政治因素而致安全及自由受有紧急危害，经行政院大陆委员会会同有关机关审查通过者”可获得居留权。林瑾莉表示，申请者须向陆委会提交一系列证明自己“受到政治迫害”的文件，同时需要台湾市民的担当，申请手续复杂。

她表示自己会尽力协助香港示威者申请居留权，不过也希望先了解示威者的未来规划，以确定他们是否真的需要长期居留权。林瑾莉说，据她了解，目前一些来自香港的示威者暂时透过延续旅游签证，或“离境一次再返回台湾”的方式，继续逗留在台湾。

另外，香港和台湾都有声音提及，应该尽快通过“难民法”，以协助来自香港的示威者。不过，黄怡碧表示，基于台湾《宪法》对于香港、澳门作为“地区”的定义，即使台湾通过“难民法”，也不能适用于香港永久居民，只能适用于其他国家的公民。

不过，黄怡碧认为，“难民法”的通过也将有助于台湾政府完善《港澳条例》十八条的具体执行机制，应当同时推进“难民法”法案。而林瑾莉则反对“难民法”，倾向基于《港澳条例》协助香港示威者，她认为对于现在的台湾是否要进一步接待来自世界不同地区的难民，保持怀疑。

在竞选期间，蔡英文回应香港示威者赴台的议题时表示，“这个阶段倒也不需要到难民法的阶段，《港澳条例》本身就提供足够的法律基础来处理”；而陆委会副主委陈明祺也在大选前夕表示，“目前根据《港澳条例》，港人在台长期居留都是依法有据”，期望若蔡英文连任总统，会把机制更加明细化，“希望能够提供给香港人更实际的帮助”；陈明祺同时表示，“目前有关就学申请已获得安排”，但台湾政府不方便直接提供就业协助。

陆委会1月15日回复端传媒查询时表示，这几个月以来，香港居民整体来台居留人数确有上升的趋势，较前一年同期约增加2成多，但申请事由仍以就学最多，婚姻次之。陆委会指，对来台交流或寻求协助的港人，政府已多次说明，“香港澳门关系条例”及其相关许可办法对于处理台港交流及港人来台寻求协助等事务已有规范，政府会依据人道原则及相关法规妥适处理相关个案，包括相关签证问题。

黄怡碧分析说，竞选期间，面对年轻选民压力，民进党对反修例相关议题“肯定更有力”；而大选浪潮过后，“选赢了，可能那个压力就没了”。她认为，现在正正要轮到不同民间团体更用力地推动和跟进，才能真正落实协助香港示威者的政策。

尾声

旁听生计划很快结束了，张美琦2020年1月开始了流离的生活，在台湾不同城市找朋友借宿。她表示自己的生活资金已经差不多用尽，但目前还不想跟家人开口求助。Benjamin很矛盾。在台湾生活数月后，他越发喜欢台湾的生活。蔡英文连任之后，他决定努力申请台湾大学的学位，攻读政治科学。离开香港之前，他本来正在大学攻读理工科。他说，他想放下之前读了数年的理工科专业，投入政治，更多研习港台两地的民主进程。

（为尊重受访者意愿，文中Benjamin、张美琦为化名。）

（端传媒实习记者梁中胜对本文亦有重要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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