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专访人类学家项飙(下):我们谈论东北工人,是因为有种死亡没有说法

“我们面临的一个很大挑战,是知识分子自己的话语也空洞化了。”
思想

本文上篇已于2017年4月30日刊出,点击此处可阅。

今天东北的下岗工人,可能会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面成为中国社会的一个“忧郁的幽灵”。它不是 “怒鬼”,但是它忧郁。

知识分子可能花了太多精力去“解构” 空洞口号,而没有把空洞口号的现实基础讲清楚……活的思想,需要实践、交往、交流才会出来,它需要一个社会生态系统。

“体制环境一变化,内部的腐败、浪费就很难抵制了。等到一下岗,这么大的工人群体就一下子瓦解了。 这个脆弱性,我觉得是值得反思的。”
“体制环境一变化,内部的腐败、浪费就很难抵制了。等到一下岗,这么大的工人群体就一下子瓦解了。 这个脆弱性,我觉得是值得反思的。”

项飙这些年纠结一件琐事:他的名字越来越多被写成“项飙”,而不是“项飚”。他发现“项飙”是电脑字库的首选。怎么办,那就全写成“飙”好了。“认了吧!”他说。

快速阅读的时代,人们常常更不耐烦,但项飙觉得大家仍然会爱看复杂的东西。“一本小说里如果人物和情节都那么直白,有谁爱看?你给家具上漆、房子刷墙,更不要说素描、壁画了,也一样:那一次刷成的色调,和一层一层叠出来的色调,感觉是不一样的。”

在他看来,文字不是简单的学院工作,而是值得和艺术结合起来,学者应该尝试更多写作方式——比如小说和故事。

他觉得人类学家的写作工夫也要像毛笔。世界的问题总是藏在多重矛盾里,而未来的希望,也在多重矛盾里。毛笔是书写这种矛盾的隐喻:“它本身是一个高度复杂的结构,水、墨和宣纸之间的互动关系就更复杂了,一笔下来,好多层次和变数。它是高度浓缩的复杂”。

访谈

端传媒(已下简称“端”): 现在的人希望工作是一个“洞”:跳进去是无产阶级,跳出来是小资。而讲到无产阶级,尤其是东北的无产阶级,最近看到很多讨论。比如贾行家在《一席》的一篇演讲,里面提到原先工人阶级的“主人”身份,那个年代显得很美好。后来一切都一下子垮了。如果说社会主义是好的,单位制度是好的,工人是主人翁,那为什么这一切迅速消失了?东北为什么从发达的工业化变成了赵本山代表的滑稽的农村?

项飙(以下简称“项”): 东北的形象很有意思,从“共和国长子”——最高的科技水平,最典型的社会主义形象,一下子就变成了喜剧化的、带一点黑色幽默式的调侃对象。

我们怎么理解东北本身的衰落?首先一个问题是:东北企业的工人是不是我们原来理解的工人阶级,是不是充满了政治和社会的主动性,具有先进性,能够自我组织、自我管理,带领社会前进?我是存疑的。因为东北的工人群体,是国家塑造出来的,是通过体制安排形成的职业性群体。

在当时的生产过程中,确实发生了很多值得我们今天记住的实践。比如说改革之前的很多企业,车间里的各种事情都是直接民主评议的,评先进,你够不够格评上,大家会把够的不够的地方都当面说出来。不需要无记名投票。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一个干部要腐败,确实很难。但是,一旦体制环境开始变化的时候,我们会发现,工人群体是非常脆弱的。他没有办法形成一种体制的、集体性的抵制力量。

90 年代初,国有企业开始改革,内部就比较乱了。如果你在 90 年代中后期去大型国有煤矿,你会发现大概有 10% 的工人根本不用上班,但是照样拿工资。这是为什么呢?只要你跟井长、段长搞好关系,就可以这么干!同时,井长、段长可以公开和某个工人讲:这个月我从你这儿“贷” 100。他的意思就是在你的工分上做手脚,把你的工资扣给自己。

我再举个例子。我们觉得矿工理应是最团结的。但矿工告诉我说,他们在井上都是哥们,抽烟喝酒,但是穿上井服下了井,就是六亲不认的,你在下面干不了活没人帮你,因为别人帮你,别人就少干了,就少挣工分了。

(所以)体制环境一变化,内部的腐败、浪费就很难抵制了。等到一下岗,这么大的工人群体就一下子瓦解了。 这个脆弱性,我觉得是值得反思的。

东北以一种悲壮的方式被喜剧化了。我觉得我们可以记住两点,一是那种乌托邦式的人际生活和生产关系是真实存在过的,这是一种真实的可能性,也是我们的财富,这一点不能被忘掉,不能被喜剧化。第二是当时那个工人阶级至少不是马克思所说的工人阶级,不是先锋队,而是体制下面构造出来的一个附属性的群体。

端:所以说下岗的时候,工人并没有作为一个阶级去行动?

项:对。在当时有不少游行和社会不稳定因素,但以东北那么大规模的下岗,过程是非常平稳的。

政府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我概括为“兜住—消化”。“兜住”是说以不出人命,不出大事为基线,给一些基本的保障。“消化”就是把社会问题在不给明确结论,不给明确说法的情况下给你消解掉。

对于下岗工人的消化方式是什么呢?当时不是说一下岗就回家,中间有个过渡过程,你有几年在再就业中心,接下来几年到社区上拿低保,是一个逐渐的过程。然后鼓励你去买房子,让你中间一部分人变成小业主。这样慢慢把下岗工人消融到普遍的社会底层群体、弱势群体里面,再慢慢地就消融到普遍的城市人口里面了。原来的自我意识消解掉了,这样社会矛盾也就没了。

其实中国历史上有不少的的“失意者”和“消失者”,比方说“右派”、“文革”中的受害者等等。但这些受害是有很强的政治性的,无论他们平反不平反,都有政治性的说法在那里。而东北的改革,代表着中国改革开放中一个很重要的、新的历史现象,它的要害是:在不给说法的前提下,把问题慢慢用很细微的方式给你消化掉。

今天下岗工人,可能会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面成为中国社会的一个“忧郁的幽灵”
今天下岗工人,可能会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面成为中国社会的一个“忧郁的幽灵”

今天东北的下岗工人,可能会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面成为中国社会的一个“忧郁的幽灵”。它不是 “怒鬼”,因为它已经被消化了。但是它忧郁,因为它的非正常死亡没有一个“说法”。这并不是说当时忘了给说法,而这就是市场化改革中一种很重要的策略:拒绝对这件事做一个政治性的结论。

下岗的时候,社会上的评论基本都是说下岗工人很“惨”。但我们很少去考虑,他们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他失去的其实不仅仅是一个稳定的物质生活来源保障,而且是一整套生活方式、生产方式,那种文化,那种民主评议这些东西。有过那样几十年乌托邦经历的人,一下子就变成了很惨的、需要帮助的人,历史一下子给切断了。

今天上楼买车,是补偿不了那种社会关系的。当时你每天去工作,觉得自己在建设一个大的东西,朝气蓬勃,那种感觉跟你作为个体消费者获得的快感,是很不一样的。 我们今天的存在意义是看我们消费了多少资源,而不是说我们建设了多少东西。那种建设意识下的感觉,那种失去,当时很少有人去讲。

失去不是一个简单的从有到无。不能说一个离了婚的人,就和她从来没有结过婚一样。如果对失去了什么讲不清楚,我们也就讲不清楚我们获得的是什么。我们获得的东西可能会让我们害怕。今天谁在讨论二十年前的下岗?不是下岗工人自己,而是在这二十年里发展得不错的中产。他们想起下岗,是因为他们在房子、汽车、出国旅游的奢华里看到这个忧郁的幽灵。这个幽灵在今后可能会不断重现。

端: 有人说这个幽灵已经对现实造成了很大影响。英国脱欧,特朗普当选,有很多人提到“锈带”,提到衰落的工人阶级。另一方面,另类右翼的论述会说,过去曾经有一个时间,大家是“做大事”的,但后面这种事业感消弭在市场环境下了,“Make America Great Again”之类的口号,也就是要恢复这种“做大事”的感觉。东北的失落,会不会也召唤出这样的政治变化呢?现在说“不忘初心”,似乎中国也开始试图把市场化中间丢失的一些东西“捡回来”,我们该怎么看这种趋势?

项:美国有“美国第一”,要把美国重新做强等等,英国也有类似说法。最明显的例子可能是日本的极右分子,现在日本政治的“右转”和这种心态有相当的关系。他们觉得日本的左翼谈太多战争反思了,把日本这个伟大的民族贬低化了,他们也觉得市场和消费主义把日本的年轻人全部变成没用的了,所以他们提出要重塑“大和魂”等等东西。

这里面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共同点:大家不仅要回到光荣,还是要回到过去。他的光荣是以过去来界定的,是一种对现在的不满,但缺乏对现在的分析,也不知道未来究竟怎么去做。比如日本右翼要回到明治时代,普京要回到苏联时代,美国要回到里根时代,英国要回到殖民主义时代,中国据说要回到唐代。

这些是很臆想型的谈法,不是一个方案。而且这些都是国家层面的东西,老百姓能够参与多少?我们今天要谈建设感,谈做大事,必须有日常生活的角度。构建伟大民族、以民族为单位的复兴,这些口号我倒不一定觉得危险,但是很空洞,它的空洞性超过了它的危险性。

“不忘初心” 这个提法很好。但是一定要搞清楚“初心”是什么。什么是当时的根本目标,先进分子们牺牲生命去追求的那些东西,什么是在当时的国际国内条件下采取的临时手段。否则什么事情都往一个口号上套,口号和老百姓的现实感受越离越远,日常交流变得很无聊,更把“初心”搞得很模糊。

“知识分子可以做的,是接着他们对‘崇高感’的追求往下聊,看看怎么可以贴着地皮、从普通人的行动里生发出崇高的意义。”
“知识分子可以做的,是接着他们对‘崇高感’的追求往下聊,看看怎么可以贴着地皮、从普通人的行动里生发出崇高的意义。”

端:在这样一个时代,知识分子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对过去失落的幽灵的缅怀,很多时候都被脱欧、特朗普这样的政治力量吸收了。比如说到现在为止,已经有无数文章讨论过特朗普的语言如何空洞,但你去告诉民众说你们的梦想是空洞的,那大家会说,你告诉我什么是现实的?知识分子如何避免这种“纸上谈兵”的感觉?

项:反思这些年的问题,我觉得最重要的是要多说接地气的话。空洞口号的盛行,一定是有它的现实基础的,它反映了某种现实需求。知识分子可能花了太多精力去“解构” 空洞口号,而没有把空洞口号的现实基础讲清楚。中国一些年轻人从 90 年代开始谈“崇高感”。这是很真实,也很可贵的想法,不能简单地把它处理为幼稚,但是它也确实比较容易被空洞化。知识分子可以做的,是接着他们对“崇高感”的追求往下聊,看看怎么可以贴着地皮、从普通人的行动里生发出崇高的意义。接地气的话说得好了,空洞的套套自然会瘪下去。

现在我们面临的一个很大挑战是知识分子自己的话语也空洞化了。特朗普这次的胜利,以及 2016 年发生的这些事情,说明我们原来很多启蒙时代以来的信念、信条,尽管在理论上是没有被驳倒的,但是它们和今天事实生活的距离已经差得很远了。

讲得具体一点。其实一直有两个美国,一个全球美国,一个地方美国。全球美国是各类精英、国际大企业等等把持的美国,他们不支持特朗普。它下面有一个地方性的美国,很多人没有护照,不知道巴勒斯坦和巴基斯坦是什么关系。这两个美国整合起来,成为一个全球性的帝国,一个支配全球的政治实体。奥巴马怎么把这两个美国整合在一起?他是用一些进步的语言和价值,比如人权、人道,以及像奥巴马医保这样的政策。特朗普很大意义上是在重新调整这两个美国之间的关系。他当然不会放弃全球美国的军事力量和它占有的资源、市场,也不会放弃美国的全球企业的利益。但他不用人权、多元文化等等的话语协调这两个美国,而是用种族主义的、简单粗俗的国族主义来嫁接地方美国和全球美国。

这是我对特朗普上台的理解——地方美国对全球美国的反叛性的表达。所以在我看来特朗普的胜利没有那么糟糕,它只是把另外一面的美国展示给我们而已。

对知识分子的教训是什么呢?是我们那些文辞,那些经典的启蒙时代的话语和信条——我不是说要放弃那些——和我们实际生活已经有相当大的差距了。日常生活里有很多纠结和矛盾,在持续着,靠着理念上的那套经典东西解决不了。法国这么一个共和主义深入人心的国家,一直说“只要你认同共和主义,就是法国人”,不问肤色、性别、阶级等等。但是你看法国现在的族群矛盾,可能比英国还要深刻。

这些日常生活中的矛盾,看上去丑陋、龌龊,让你不快,同时它又很纠结、很“坚硬”。你当然能够高高在上地对这些现象给出一个自圆其说的说法,可以批判,但是那个问题还在。我的看法是,你不要忙着想怎么把这些现象消解掉,先要想着怎么和它开始有效地对话。

所以知识分子能做的,不光是用一个大框架去和特朗普辩论,而是把基层的,日常的生活逻辑重新整理,到它里面去理解它。如果真像我说的那样,特朗普代表了“地方美国”,那特朗普这个症候反映了全球社会构成中的一个结构性问题。你和特朗普较劲,能起什么作用?

端:如何既突出问题的复杂性,又用大家听得懂的语言表述?

项: 主要是你要能扣动人们的心弦。你讲的东西要能够触及到大家内心的纠结、投射到大家的生活经历去。突出问题的复杂性,不是故意要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而是因为现实本来就是复杂的。这里的关键是精确。注意到复杂性,其实是要对形势有个精确的把握。一旦精确了,几句话点破,就能够引起大家的共鸣和反思。

这需要很细致的观察去把握。比方说族群冲突,可以说得很简单,人权、平等这些概念,大家都会接受,但它解释不了很多人心头的块垒。族群矛盾,肯定是同时包含经济的、政治的、文化的等等因素,那肯定是复杂的。先要把这些复杂性吃透,然后在中间找那几个牵动全身的关键穴道。要打通问题的经脉,光靠理论的推理不行,要望闻听切,要泡在问题中间,要去悟。

这也意味着我们需要新的语言。举个中国的例子。我们前面说到“认”,讲到“认命”、“认输”。像“认”这种说法,也许能够成为我们新的分析语言。比如说有些出国的人告诉我说:“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不服”、“不认”,要坚持做下去。但在另外一些时候,他们花了很多钱,但是到了最后没有结果,他们就说“我认了”。所以“认”不是简单的接受,它是经过反思而形成的决定。“不认”也不只是不同意,它意味着要斗争,意味着坚持。有的“认了”是表示算了,到此为止;而有的“认了”是表示重新开始,像“认命”。那老百姓是怎么反思的?用什么样的原则达到认还是不认的结论?中间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

如果我们分析好这些概念,再配合上一种好的写作方式,也许就可以把“认”的问题讲到底。这当然提不出什么解决方案,但是这让大家能够看到自己,意识到自己的生活状态,明白自己在整个体系里面处于什么位置。帮助大家变成自觉的人,帮助培育这种自觉的能力,应该是我们的一项重要工作。

我这些日子想的一个事是,我们要有意识地去探索新的思想生态系统。从书本上来的是信息和理论,是帮助你思考的工具,而活的思想,需要实践、交往、交流才会出来,所以它需要一个社会生态系统。

学者、媒体人、作家、艺术家、搞教育的、搞社会运动的,要更紧密地合作,要打成一片。艺术有力量,是因为它吸取了学者的思考,它以直观的方式把思想传递出去,这样又激发新的思考。这些工作在本质上没有太大差别,都是在拷问人生的意义。过去是人为地把它们隔开了。人的感知、人生的意义一定是多个面向的,所以只有打通隔阂、打成一片,才能更好地让我们觉悟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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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读者评论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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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理论艺术化!!!复杂问题简单化!一百个同意。
    理论固然有人读,但是要想达到改变社会启蒙大众,必须借助更加形象直观或天然亲民的艺术形式。

  2. 讲的真好。我真是爱死端了。

  3. 中國問題的要害也在「不給說法」,而人們接受「沒有說法」,他們會說「說不清楚」。

  4. 想到一本书<饮梦茶馆>,讲得是湖南村镇类似的故事

  5. 写得真好!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项先生解释了对于很多复杂的社会问题如何进行理性分析。在很多冲突中,用空洞的概念,例如“平等”、“人权”,抑或是纯粹的逻辑推理,是解释不通,即使尝试这样做也是不太能令人信服的。而项先生所说的,深刻地去理解复杂的问题,深入思考其本质,在这些复杂的问题中找到关键点连成一线,使我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这一点让我受益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