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不要让我们的孩子继续背负犹太人过去的悲剧。”这是五十年代犹太教士在布道时提及此书时,经常听到的埋怨。维瑟尔却说,他是个身负责任的道德证人,透过书写自己在纳粹集中营的经历,试图阻止敌人在人类的记忆里抹煞犯下的罪行。
谁是敌人?社会学家鲍曼在其《现代性与大屠杀》一书提到,纳粹对犹太人的屠杀之所以可能,不是因为纳粹治下人极端残暴,其也不是天生罪犯所犯的个别罪行,恰恰相反,大屠杀来自现代文明的理性世界的日常——官僚系统的高度分工意味行动者无法得知其行动所带来的全面后果;讲求命令服从的体制则规训下属放弃道德判断,接受自己只是高度分工的体制下的齿轮,最后这种种合起来,致令大屠杀得以最高效率进行。换句话说,“敌人”是冷静的现代官僚体系,也是每个置身其中又无动于衷的理性寻常人。
相对《牛鬼蛇神录》里文革的火红色调,《夜》里所描述的纳粹世界却像洞穴里一样无光;如果文革中被囚禁的精灵是热情里的阴暗,纳粹中的被送进焚化炉的肉体则是阴寒里的燃料。假如鲍曼所言属实,大屠杀得助于现代官僚体系所孕育的冷静理性,文革狂热似乎又是另外一回事。
《夜》这本书用平白直述文字,记下维瑟尔亲历的历史见证,本书被翻译成30多种语文,成为研究纳粹与二战的经典作品。对于“它”,维瑟尔自言害怕说得太多甚于说得太少,但却要强迫自己讲下去——“如果说希腊人创造了悲剧,罗马人创造了书信体,而文艺复兴时期创造了十四行诗,那么,我们这一代人创造了一种新的文学,那就是见证(testimony)。我们都曾是见证者(witness),我们都觉得应该为未来作见证(bear testimony)。这成为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远在中国,对另一个“它”的讲述,却又往往说得太少,使得我们无从面对历史的伤害。
以下节选自《夜——纳粹集中营回忆录》,获“左岸文化”授权刊出。
《夜──纳粹集中营回忆录》
出版日期:2011年01月
出版社:左岸文化
作者:埃利.维瑟尔(Elie Wiesel)
译者:陈蓁美
小犹太特区。三天前,这里仍有人住,我们现在使用的东西仍有主人。他们都被逐出家园,并完全为人遗忘。
小犹太特区零乱的景象仍胜大犹太特区一筹,当地居民应该是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被赶出家门。我参观了叔父曼得尔的房间,餐桌上放置着尚未喝完的汤,炉火旁有待烤的面皮。地上散落著书本,叔父或许想带走它们?
我们安顿下来(什么字眼!),我负责寻找木头,姐妹们升火。虽然疲惫,母亲还是洗手作羹汤。
“必须撑下去,必须撑下去。”她重复说。
人们的士气并不如想像中低迷:大家开始适应环境。街上尽是乐观的念头:德国人没有时间驱逐我们,算那些已被流放的人倒楣,悲剧已经铸成而且于事无补。德国人可能想让我们留在这里,继续悲情小人物的生活,直到大战结束。
无人看守小犹太特区,人人皆可自由进出。我们以前的女佣玛丽亚也来探望我们,哭哭啼啼要我们随她移居乡下村子,她已为我们备妥一间乡宅。
父亲不听劝,他告诉我和两位姐姐:
“如果你们想的话,去吧,我和你们的母亲与小妹留在这里 ……”
当然,我们不愿分离。
夜。无人祈求夜晚迅速消失。繁星只是吞噬我们的巨大火焰的小火花,如果这把火焰熄灭了,天空里什么也没有,除了黯然的星星,除了死去的眼睛。
除了上床睡觉之外,没什么好做,我们在那些消失不见的人的床铺上,休息,恢复体力。
───
到了清晨,这股悲伤又消失无影,我们甚至以为要去度假,有人说:
“谁知道,也许他们为了我们着想才驱逐我们。前线不远了,大炮声清晰可闻,因此,必须驱散居民……”
“他们害怕我们不够精忠爱国……”
“依我看来,流放这件事不过是个玩笑。不过,别笑得太早,那些德国佬想剽窃我们的珠宝。他们很清楚我们都把珠宝埋藏起来,只得展开挖掘行动,而这个行动得在主人度假时执行……”
度假!
这些没人相信的瞎扯倒适宜打发时间。我们待在小犹太特区的期间,日子过得颇为惬意,平静无波,人人友善相处,没有富穷、贵贱之别,一律以犯人的名义,不过罪名未明。
───
星期六本是休息之日,却获选为我们的驱逐之日。前夕,我们做了每周五的传统晚餐,感谢上帝赏赐的面包与酒,然后安静吞下食物。我们知道,这将是全家最后一次共进晚餐。我彻夜回忆过往,毫无睡意。
黎明时我们已经聚集在街上,准备离开。这一次,没有匈牙利警察,他们同意让犹太理事会全权处理驱逐事宜。
我们朝着犹太大教堂前进,整个城镇空无人影。不过,我们昨日的朋友躲在遮窗板后面,伺机剽窃我们的房子。
犹太教堂变成大型火车站,充满行李与泪水。祭坛被捣碎,挂毯被撤走,墙上空无一物,大家挤成一团,几乎无法呼吸。我们在那里度过可怕的二十四小时,男人在一楼,女人在二楼。这是周六,而我们在这里仿佛在望弥撒。由于禁止外出,我们只好到角落解决生理需要。
翌日清晨,我们往车站出发,专门运送牲畜的火车已在那里等着。匈牙利警察指挥登车,每节车厢得载满八十人。我们仅被准许携带几块面包、几壶水。警察检查车窗上的栅栏以免松脱。车门都被封死。每节车厢都须指派一位厢长:如果有人逃脱,他得被枪决。
月台上,两位盖世太保军官怡然自得地走来走去,笑容可掬,显示一切顺利进行。
长长的哨声划破天际,齿轮开始吱吱作响。我们上路了。
───
二
不可能躺下来,也不能同时席地而坐,我们于是决定轮流坐。空气稀薄,那些站在窗边的人较幸运,他们可以欣赏百花齐放的风景。
两天后,干渴开始折磨我们,燥热也变得难以忍受。
一些年轻人挣脱社会礼教的束缚,顺应本性,在黑夜的蛊惑下开始交合,以为世界只有他们而无视旁人的存在。周遭的人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们还有食物,但我们总是处于饥饿状态,因为得未雨绸缪、节省度日。明天可能更难熬。
火车停在卡首(Kaschau),一个捷克边界的小镇,我们这才了解自己离开了匈牙利。我们睁开双眼,但为时已晚。
车门打开,出现一位德国军官,一位匈牙利上尉随侍在侧,准备翻译他的话:
“从现在起,你们交由德军管辖。身上带着金、银、手表的人得赶紧交出来,不然一经发现,当场枪决。其次,身体不适者可去医护车厢报到。完毕。”
匈牙利上尉提着篮子穿梭于我们之中,那些不愿再尝恐惧之苦的人交出身上的最后家当。
“在这个车厢里,一共有八十人,如果少一人,你们都会像狗一样被枪毙。”德国军官又说。
他们走了,门再度关闭。我们掉进陷阱了,而且深陷到脖子的高度。大门封锁,回家的路中断,紧闭的车厢成为唯一的世界。
───
车厢里有位沙施德太太,半百之龄,她有个十岁的小儿子蜷缩在角落里。她的丈夫与年纪较大的两个儿子误搭第一班驱逐列车,这个分离让她深受打击。
我和她很熟,她常到家里,外表看来平静,眼神却炽热又紧张。她的丈夫谦逊有礼,待在家里日以继夜做学问,由她外出工作养家。
沙施德太太已经失去理智。旅程的第一天,她便开始呻吟,追问为什么拆散她的家人,不久之后,她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叫声。
第三天夜里,正当我们坐着睡觉,彼此依偎,有些人则站着,尖锐的呐喊划破寂静:
“火!我看到火!我看到火!”
大家惊慌失措起来。谁在尖叫?是沙施德太太。她坐在车厢中央,沐浴在从窗外照进来的微光下,好像麦田里的枯木。她指着窗外,嘶吼着:
“看啊!看啊!火!可怕的火!火啊,请怜悯我!”
有些人贴着栅栏看,除了黑夜之外,什么也瞧不见。
我们从睡梦里惊醒,不停地颤抖,车轮每在铁轨上磨出嘎嘎声,我们就好像要堕入无底深渊。因为无法平抚忧虑,我们只好自我安慰:“她疯了,可怜的女人……”我们将湿润的毛巾贴在她的额上,想让她静下来,她却依然高声喊叫:“火啊!有火灾!……”
他的儿子哭起来,紧紧抓住她的裙子,试着握住她的手:“不要紧,妈妈!不要紧……坐下来……”他的呼喊比他母亲的叫声更让我难过。
一些女人也试着安抚她:“再过几天,您就会找到丈夫和儿子……”她继续呐喊、咆哮,有时哭哭啼啼起来:“犹太人,听我说,我看到火,好大的火!凶猛的火啊!”
她好像被魔鬼附身,说话的人已不是她。
我们试着对她解释,但想让自己心安的成分多过安慰她:“可怜的女人,她八成太渴了,才不断提到吞没她的火焰……”
还是枉然,我们的恐惧在车厢里爆炸开来,我们开始激动不安,濒临发狂的边缘,我们再也忍受不了。几个年轻人强迫她坐下,并把她绑起来,堵住她的嘴巴。
回复安静。小男孩坐在母亲身旁不断啜泣。我开始正常呼吸,听着轮子以一成不变的节奏在铁轨上运行,穿越黑夜。我们开始昏睡、歇息、作梦……
过了一两个小时之后,又出现令人屏息的尖叫。女人松开束缚,号叫得更加激烈:
“看呀,火!到处都是火……”
年轻人又绑住她,堵住她的嘴巴,对她拳打脚踢,有人一旁助阵:
“叫这个疯婆子闭嘴!她又不是独自一人,叫她闭嘴!”
他们又狠狠给她几拳,几乎可能致命的拳头。她的儿子紧紧抱住她,没有叫喊也不发一语,他甚至不再哭泣。
无尽的夜。接近破晓时分,沙施德太太恢复平静,蜷缩于一角,目光呆滞,已对我们视而不见。
白昼期间,她保持沉默,一副失魂落魄、与世隔绝的样子。一入夜,她又开始尖叫:“火灾,在那里!”
她指向天际,一如先前的情况。我们已疲于打她。跟这些撕裂人心的尖叫比起来,热气、口渴、恶臭、窒息的气氛都不算什么。再不了多久,我们也会跟着咆哮。
等我们到达车站。站在窗边的人告诉我们站名:
“奥许维兹(Auschwitz)。”
没人听过这个车站。
───
火车不再启动。午后缓慢流泻。车门打开,我们可以指派两人下车打水。
他们回来后,告诉大家用金表换来的消息:我们抵达终点站,再过不久就会下车。这里有个劳动集中营,环境还不错。家庭不会被拆散,只有年轻人得到工厂上班,老弱伤残则在田地里干活。
大家信心大增,全然摆脱前些夜晚的恐惧,感谢上帝。
沙施德太太依然蜷缩在角落里,沉默不语,无视旁人的信心。她的儿子抚摸着她的手。
夕阳开始笼罩车厢。我们吃完最后一点食物,到了晚上十点,每个人找到合宜的姿势打盹,不久即沉入梦乡。突然:
“火!火灾!看,在那里!……”
我们吓了一跳,纷纷赶到窗边。虽然仅历时数秒钟,我们居然相信她的话,但是外面只有漆黑的夜。我们愤恨地回到原位,却无不恐慌。她继续尖叫,我们开始对她拳脚相向,费了一番工夫终于让她安静下来。
车厢厢长叫唤在月台上散步的德国军官,请求他把这位病人转到医护车厢。
“忍着点,”他回答。“再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把她带过去。”
大约十一点时,火车再度启动。我们贴近窗口,车子缓缓移动,十五分钟之后,又降低速度。透过窗户,我们看到充满勾刺的铁丝网,明白集中营到了。
我们已经忘却沙施德太太,但突然又听见她恐怖的号叫:
“犹太人,看啊!火!熊熊烈火!看啊!”
火车停止。这时我们看到在漆黑的天空中,高耸的烟囱冒出火焰。
沙施德太太不再开口,她不再开口,变得冷漠、失魂落魄,坐回原来的角落。
我们注视着闪耀在夜里的火焰,空气里到处流窜着恶臭味。车门猛然打开。穿着条纹上衣、黑长裤等奇装异服的人跳进车厢,手里握着手电筒和棍棒,他们开始乱打,并大叫:
“全部下车!东西留在车上!快!”
我们奔向外面。我看了沙施德太太最后一眼,她的儿子握着她的手。
在我们眼前,燃烧着熊熊烈火。在空气里,飘浮着肉类焚烧的味道。应该是子夜了,我们抵达波克瑙(Birkenau)。
───
三
我们带来的贵重物品最后都留在车厢里,跟着它们留下来的,还有我们的幻觉。
每两公尺就有一名SS(编按:Schuutz Staffle,即禁卫队)拿着枪对准我们。我们手牵手,跟着人群移动。
一名持棍的SS军官走过来,吆喝道:
“男左女右!”
这四个字说得不急不徐,不带任何感情,而且简单俐落。而我就在这一刻离开母亲。我还来不及思考,只感觉父亲紧紧握着我的手:只剩下我们两人。在一刹那间,我看着母亲和姐妹走向右边。茨波哈握着母亲的手,她们越离越远,母亲抚着小妹的金发,想保护她。而我,我继续跟着父亲和其他男人前进。这一刻我并不知道再也见不到母亲和茨波哈,我继续往前走,父亲抓紧我的手。
在我身后,一名老人跌倒在地,SS扣下手枪的扳机。
我的手在父亲的臂膀上抽搐着,我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失去他。我不想落单。
SS军官下达命令:“五人排成一行。”
又是一阵混乱。我们非得待在一块不可。
“喂,小鬼,你几岁?”
一名比我们早来的囚犯问我话,我看不清他的脸孔,不过他疲乏的声音充满温热。
“十五岁。”
“不对,是十八岁。”
“不,十五岁。”我又说一次。
“笨蛋,记住我的话。”
接着他问父亲,父亲答道:“五十岁。”
他更加愤怒,说道:“不是五十岁,是四十岁,听到了吗?十八岁和四十岁。”
接着他随着夜的影子消失不见。出现了第二个囚犯,他满口脏话:
“杂碎,你们为什么来到这里?为什么?”
有人竟敢回答:“您以为我们自己想来?您以为我们苦苦哀求要来?”
那囚犯看来想把他宰了。
“闭嘴,猪崽子,不然我就让你没命。你们到达这里以前早就该上吊自尽,难道你们对奥许维兹的事情都一无所知?已经一九四四年了啊?”
没错,我们都一无所知。没人告诉我们。他不敢相信我们的话,口气变得更加粗暴:
“你们看到那边的烟囱没?看到了吗?还有火焰?(是的,我们看到火焰)那里就是你们要去的地方,那里就是你们的坟墓,你们还不明白吗?你们就要活活烧死!烤焦!化成灰烬!”
他的愤怒变得歇斯底里,我们震惊得动弹不得。这是场恶梦吧?一场无法想像的恶梦?
我听四周轻声细语:
“想想办法,我们不能像送进屠宰场的畜牲一样乖乖受死,我们得一起反抗。”
我们之间有几名壮丁,身上藏着匕首,鼓动同胞一起打击全副武装的警卫。一位年轻人说:
“要让世人知道奥许维兹,让还能逃过一劫的人知道怎么回事……”
不过许多老叟祈求年轻人别做傻事:
“即使刀子架在脖子上,也不该丧失信心。圣贤们都这么说的。”
起义的风浪平息下来。我们一直走到十字路口,那里站着一个SS军官,我后来才知道他就是恶名昭彰的门格尔(Mengele)医生。这个典型的SS有凶残的五官,戴着单片眼镜,一副聪明过人的模样。他手持乐团指挥棒,身旁围绕着许多军官。那指挥棒动个不停,一下往右一下往左。
我走到他面前:
“你的年纪?”他操着颇有威严的语气问我。
“十八岁。”我的声音颤抖着。
“身体健康?”
“是的。”
“职业?”
告诉他我是学生?
“农夫。”我听见自己这么说。
这段对话只花不到数秒钟的时间,却像一辈子长久。
指挥棒转向左边,我向前踏出半步,想知道父亲被送往哪一边。要是他朝右边的话,我还可以赶上他。
指挥棒将父亲也转向左边,我放下心中的大石。
我们还不清楚哪一边才是好的,左边还是右边,哪一边走向苦役、哪一边走向焚化炉。不过我很高兴待在父亲身边。队伍缓缓前进。
又有一名囚犯走近我们:
“高兴吗?”
“是啊。”有人回答。
“不幸的是,你们正走向焚化炉。”
他好像说对了。在我们前面不远处的沟渠里,冒出许多火焰,烈火熊熊,不知烧些什么东西。有卡车驶近沟渠,卸下承载物:小孩!还有婴儿!没错,我亲眼看到了……一群小孩被烈火吞噬。(如果我的睡意从这一刻开始消失,会很怪吗?)
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稍远处有更巨大的火坑,专埋大人。
我捏捏脸颊:我还活着吗?还清醒吗?我不敢相信,怎么可能发生烧死大人小孩的事,而全世界都默不吭声?不可能,这些都不可能发生,绝对是一场恶梦……我应该马上会惊醒,心蹦蹦跳,重回我童年的房间、我的书本。
父亲把我从庞杂的思绪里拔出来:
“真可惜……你没跟在母亲身边……我看到许多跟你一般大小的孩子跟着他们的母亲……”
他的声音充满悲哀。我知道他不想看到我即将遭遇的下场,他不愿看着自己的独生子活活烧死。
他冒着冷汗。但是我告诉他,我不相信这个时代有人烧人这种事,人道主义绝对不允许这等行为……
“人道主义已经不管我们,今天什么都有可能,连烧人的焚化炉都出现了。”他哽咽起来。“父亲,”我告诉他,“果真如此,我也不想再熬下去了。干脆去撞电流铁丝网一了百了,也比葬身火焰慢慢烧死要好。”
他没回答只是啜泣,全身颤抖。有人开始念《卡第绪》(Kaddich)祭文。我不知道在悠久的犹太历史里,是否曾经有人为自己念祭文。
“Yitgadal veyitkadach chmé raba(但愿主之名更加伟大而神圣)……”父亲喃喃自语。
生平第一回,我生起叛逆之心。我为什么赞美主之名?这个永生不灭、万物之主、万能而恐怖的永世之主都不发一言,我凭什么感谢祂?
我们继续前进,逐渐靠近传出炼狱般高温的火坑。还有二十步的距离,如果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得把握现在。现在队伍只离火坑十五步,我咬着嘴唇,以免父亲听到我下巴颤抖的声响。现在只离十步。八步。七步。我们像送葬队伍般缓缓前进,参加的却是我们自己的葬礼。还有四步,三步。坑洞和火焰就近在眼前,我凝聚剩下的力气,想跳脱队伍撞向铁丝网。我在内心与父亲、与全世界告别,即使我想压抑不说,但是“Yitgadal veyitkadach chmé raba(但愿主之名更加伟大而神圣)……”这句话仍浮到嘴边。我的心快跳出来。我与死亡天使迎面相对。
不。就在距离火坑还有两步的时候,我们受命向左转,走进一间木棚。
我紧紧抓着父亲的手,他告诉我:
“你还记得火车上的沙施德太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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