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顾尔德：保守，是蔡英文的本质与罩门

编按：周末，蔡英文政府刚度过执政的一百天。《端传媒》同意，在这么短的时间，不宜骤然论断执政成败；但政权更替百日，仍不失为一个检视执政方向的好机会。在这一周，我们将陆续刊出五篇评论，分别从政治风格、文化政策、两岸关系、劳资争议、开放政府这几个方向，回顾新政府上任以来的作为，是否呈现出不同于前朝的作风气象。

八月二十日，上任近百日的台湾总统蔡英文在与记者茶叙时说：“我不希望别人用一百天来评断我个人执政的成败；同样的，我也不会只用一百天的时间来评论内阁阁员的表现。”

其实蔡英文团队颇在意民间如何评价她的百日新政。近来民意调查显示民众对新政府满意度下降，所以频频出招想扭转趋势。

蔡英文上任三个月前后，不同机构，包括蔡团队本身，所做的民调显示蔡英文的支持度大约都在五成上下。其中最低的是《联合报》在八月二十七日公布的民调，蔡英文满意度四成二，不满意度三成六；行政院长林全的的不满意度四成，满意度三成二。

大多数新政府上任后，民调都是往下掉。原本支持蓝营的选民，在新政府上台后，多会对新政府还存著一些期待与观望，但随著新政府与反对党不同的政策逐渐出台，反对党的选民对执政者的不满意度会提高。例如，新政府主张清算国民党产，缩减公务人员退休福利，就会伤害到原本偏蓝选民的利益，不满意度自然提高。不过，这部分支持度的流失是执政者估算范团之内的，更重要的是，若原本支持者流失，那就是警讯。

到底蔡英文政府流失的民意是哪些？从蔡政府就任满百日前夕的几个动作可以看出端倪。

社会正义，反成失分罩门

台湾总统府主动透露，蔡英文与林全出面与资方沟通，解决国道（高速公路）收费员薪遣补偿问题。蔡英文等人与远通集团总裁徐旭东等股东见面，以“企业社会责任”进行道德劝说，最后由政府与远通共同出资 5.9 亿新台币补偿收费员。

这是个争议近三年的老问题，因为台湾国道在 2013 年底全面改为电子收费系统，原有收费员不是被解聘就是安排转业。收费员都是一年一聘短期约雇，解聘补偿不高，转业也不见得有合适工作，进而引发收费员一波波愈见激烈的抗争，而抗争对象包括政府以及接手建立电子收费系统的远通公司。在大选前，蔡英文团队对这个议题并没有太关注。

在此同时，林全八月十六日开始大阵仗举办几场与公民团体见面对话，听取有关劳工、环保以及社会福利的意见。对话中，林全表现出诚意，而内阁延揽的一些过去熟悉公民社会的部会副主管，的确展现出社会正义相关议题的熟悉度。接著，林全又任命台湾著名的跨性别电脑骇客唐凤为行政院政务委员。在被称为“老男蓝”的内阁中，唐凤的确是亮眼的一位。

此外，蔡英文在八月十四日决定撤回司法院院长被提名人谢文定、副院长被提名人林锦芳，这个提名咨文已送到立法院近一个月了。会做出这样伤害自己威信的决定，主要是因为谢文定在威权时期担任检察官时，曾参与美丽岛事件等政治案件的起诉，而遭民间质疑。七月下旬当民间团体与蔡英文见面质疑这项提名时，蔡英文为谢文定缓颊，说出“威权时期不是大家都选择服从吗？”这句话传出后更引争议。当争议愈来愈大，蔡英文最后决定撤回提名。

由蔡英文与林全这几个动作可清楚看得出来，人民是在社会正义这个面向对政府不满，所以政府亟于主动对此有些表现、扭转。其实新政府最担心的是，原本民进党支持者，会转向支持在社会议题更激进、台独立场更鲜明的“时代力量”。虽然在上次选举中两者是合作伙伴，而且核心领导人黄国昌又是蔡英文长期欣赏的人才，但就现实政治竞合上，两者的竞争会愈来愈大于合作。

社会正义应该是民进党的“拿手戏”，为什么反而成了蔡英文政府执政失分的罩门？尤其劳工政策、核电、转型正义等议题，都是蔡英文团队相当有自信、宣称已功课已做很久的议题，居然在这些问题上出状况。

问题出在“保守”。蔡英文与林全在价值信念上基本上是保守。

蔡政权的保守主义

“保守”并不是个脏字眼， “激进”（radical）也不见得就具有正当性。不过，“radical” 另一个中文译名是“基进”，带有一种更独立自主、更彻底的思辨。就后一种意义而言，蔡英文政府在社会正义相关议题，的确思考不够彻底。也因此，当他们的主张、方案愈到挑战时，往往缺乏更进一步的批判与回应能力，而变得对原本主张产生犹疑。

所以，当电力公司语带恐吓地告诉政府官员，台湾会缺电、跳电，行政院就松口要重新启动核电厂；当资方反应新的劳工七天有一天例假的制度窒碍难行，蔡英文也开始松动立场。

而在司法院长任命案上，学法律出身的蔡英文对司法改革有自己想法。若想顺利推动自己的改革方案，最好能找一个充分配合她意志的司法院长人选，“在戒严时期选择服从的”谢文定，就成了她心目中合适人选。

林全与蔡英文有许多相似特质，聪明、优雅、名仕。林全从陈水扁任台北市长时就加入台北市政府，但与草根抗争起家的民进党还是有点格格不入。林全欣赏的人，如经济部长李世光、驻 WTO 代表朱敬一，都是能说一口好政策的学者，但他们过去与国民党的关系比民进党还深。

或因如此，民进党的国会议员，对林全内阁并未全力背书。例如李世光因为核电政策被批评时，民进党立委也鲜少出面为他辩护。例如担任社会福利及卫生环境委员会召集委员的林淑芬，因为不愿为行政院劳工休假政策背书，甚至不出面主持会议以阻挡修法。

对蔡英文和林全而言，有经验、有做事能力最重要；看在绿营同志眼中，“引蓝入室”这等于让对手“整碗捧去”。更麻烦的是，民进党支持者也不认同其中一些官员表现。

在内阁人事方面，蔡英文很尊重林全决定，而蔡英文在其他重要资源分配上，似乎有些“洁癖”，自己没有插手介入。例如，被视为肥缺、高薪、政策成败压力又较小的国营事业、或者与政府关系密切的财团法人，不是拖了很久没有决定人事案，就是请其他人出面协调这些人事。例如，蔡英文就很倚重高雄市长陈菊出面斡旋。这样的作风，和陈水扁把人事任命当做领袖的重要筹码迵然不同。

“谈判者”的政治风格

蔡英文的保守个性，不难从她从政历程中看出。一九八〇年代中台湾开始积极准备加入WTO前身的 GATT 时，学国际经贸法的蔡英文透过在经济部工作的好友介绍，获得当时负责对外经贸谈判的经济部长萧万长欣赏，参与了对外经贸谈判。之后在九〇年代成李登辉的国安幕僚，也开始接触了两岸谈判的规画。

1998年她也以陆委会咨询委员身分，陪同当时海基会董事长辜振甫访问中国大陆。而蔡英文倚重的两岸幕僚，也多是从国民党政府时期就有共事经验的老战友，如现任总统办公室主任詹志宏、行政院政务委员邓振中、国安会咨询委员傅栋成。

一个好的谈判者，言行要一致性、有可预期性，信守承诺才能赢得对手的信任。至于战略上，好的谈判者不一定要有战略高度，战略可能来自更高层的决定。

蔡英文的政治风格就是“谈判者”的风格，她说话谨慎，迵异于陈水扁。选举出身的陈水扁对民意风向敏感，这让他决策能快刀斩乱麻，但也因此常被批评善变。蔡英文虽然说，当政策考虑得不够周全时，“会调整，会诚实面对，我们会改变”，“不会硬拗”。但是当政策、人事被批评时，她往往为了表现出对内阁、当事人的信任，到最后反对声浪已高张时，才出手扭转。例如司法部长人事案就拖了一个月，这么长的过程，并未有效去化解阻力，反而让反对声浪有发酵空间。

学经贸法的蔡英文以及学财政学的林全，都相信自由市场，他们反对过去党国垄断的经济特权，但相信自由竞争，也认为劳资关系和谐比斗争对抗更重要。因此，当林全内阁一方面与社运团体对话，另一方面蔡英文、林全又和大老板们见面吃饭。一个执政者会觉得两边都是民意；而过去支持民进党的社运团体则觉得政府在玩两面手法。蔡、林两人没有“基进”地思考一些原本他们认同的社会正义议题，所以当这些议题与自由市场扞格时，他们就陷入犹疑。

在林全与公民团体座谈时，台湾大学公共卫生学者詹长权会说：“民进党追求公平正义的热情在消失。”支持民进党的年轻选民“没有什么可以觉得骄傲的”。詹长权所描述的现象，这就是选民可能流向时代力量的原因。

专注内政的天时，逐渐流逝

谈判者风格是保守谨慎的，当然，对外谈判也是蔡英文的强项。她的一致性与可预期性让她取得华盛顿的信任；她的战略模糊，让北京一直想逼她表态，但她也未屈服。

处理中、美关系，原本是新政府面临最大难题。不过，因为中、美两强都面临选举换届问题，使得北京和华盛顿暂时都无暇多管台湾问题。美国主导的太平洋伙伴协定（ Trans-Pacific Partnershp, TPP），可能引发台湾内部农业部门的抗议，新政府也因此而得以暂时迵避。

这样的天时，其实有利于蔡英文把精力放在台湾内政问题，包括经济转型、大家关注的年金改革、青年就业与居住正义。不过，就任最初三个月的表现不尽人意，再磋跎下去，上天给台湾新政府的黄金空档也愈来愈少了。

内政问题没处理好，就会让反对者有更多借口，把内政失误连结到对外政策。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中国限缩陆客来台，造成一些旅行社经营困难与游览车司机没有工作。反对党与一些舆论一直以这些问题施压，要蔡英文对北京表现得更“友善”。其实，陆客旅游团是最典型竞逐而下、削价竞争的产业，过去就一直有改革、提升旅游品质的呼声。本来陆客减少是改革契机，但改革还没到位，就出现业者倒闭、失业，抗议之也升高。

同样的，新政府宣称的产业结构提升、分配改善若无进展，也会有愈来愈多人把台湾经济问题又归咎于蔡英文的两岸政策，要求她在“九二共识”上低头──即便马英九执政八年经验已说明：中国不是台湾经济的万灵丹。

“保守”不是脏字眼。蔡英文的保守，虽与从街头抗争起家的民进党有点格格不入，不过也正因她的保守稳健，才能在陈水扁贪腐案后，稳住低潮中的民进党不再崩解，进而能再起执政。如今当家掌政权，蔡英文这的特质，有办法再帮她再凝聚台湾共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