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乡村女教师从未被解救。
1994年初夏,18岁的河南打工妹郜艳敏被人贩子拐卖,被人凌辱,再以2700元的价格卖到了太行山深处的曲阳县灵山镇下岸村,被迫”嫁”给了一个比她大6岁的不识字的羊倌。她曾多次自杀、逃跑,但都没有成功。2000年,因村里条件艰苦,老师都不愿意来,村里的孩子们面临失学,作为村里唯一上过初中的人,郜艳敏在孩子们的哀求下当上了代课老师,留在了这个被外界遗忘的角落。后来,这个事情被记者发现、报道,引起了媒体的广泛关注。2006年,她被评为感动河北十大年度人物。2015年,在时间过去十年之后,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知道什么原因,郜艳敏再次成为舆论热点,不过,这一次是在更加自由的社交网络上。在微博中,在微信中,人们不再感动,愤怒的批评当地公安机关,感叹把罪恶变为感动的荒谬。
这些愤怒已无需多说,我想说的是,善良的人们现在可以为郜艳敏做些什么?
有人以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来形容郜艳敏,即被劫持的、受胁迫的、被压迫的人,反而对施害者产生感情。还有人觉得郜艳敏太软弱,在被报道之后,继续选择了这样的生活。但仔细的体会郜艳敏的相关报道,却可发现事实背后的残酷真相。
她不是没有做出这种努力,但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当她希望回到外面的世界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并不欢迎她,各种束缚终于使她重新回到噩梦之中。
在拐卖20年之后,婆家人、当地村民不再牢牢的看住她,她已经具有了自由,甚至她成为了一个全国知名的人,有很多媒体采访她。但是,一个不可忽视的现实是,她的身上仍然有着诸多残酷的束缚,某种程度上,所谓感动与大爱正是这些束缚的结果。
这种束缚源于“法律”。这令人难以置信,但却是冷酷的事实。郜艳敏的婚姻并不合法,其真相是由拐卖、强奸、限制人身构成的刑事案件。对此,公安机关没有任何理由不作为。也许有人会说,中国农村有其具体情况,不能一概而论,且不说这种说法毫无法律依据,退一步讲,现在事情完全为全国所知,在这种舆论背景下,一个小小的曲阳县所谓的现实状况仍然能成为阻碍执法的挡箭牌的话,那么法律就软弱到可怜的地步,所谓法治中国,也就是一个笑话。在“当地的法律”下,郜艳敏承担了对丈夫、公婆、子女的法律义务,这限制了她的选择,所以,首先需要解除她身上的不合法的“法律义务”的束缚。
这种束缚来源观念。在被拐卖十几年后,郜艳敏回了一次家乡,她本想不再回去,结果父母却婉言相劝,劝她回去,最大的理由就是“在咱们这个地方,结过婚的女子,再想找个好对象就难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一而终的观念,束缚了郜艳敏所能做出的新选择。如果人们关注她,捐钱给她,为什么不能在观念上、思想上援助、解放她,让她摆脱中国陈腐观念的束缚,去做出自己的真正选择?
这种束缚来源于情感。人生活在时间与环境之中,长久生活在一起,难免产生感情,那怕是畸形的情感,也是客观而真实的。对公婆的情感,束缚了郜艳敏所能做出的新选择。那么,对郜艳敏公婆晚年妥善的安排,是郜艳敏进行新的选择的前提。只有解除了这个情感上、良心上的束缚,郜艳敏才更能摆脱20年过往生活积累起来的牵绊。
这种束缚甚至来源于荣誉。在被媒体报道之后,荣誉接踵而来,2006年感动河北人物,最美乡村女教师,被改编为电影,成为预备党员,不过,荣誉也同时束缚了郜艳敏的选择,因为这些荣誉必然意味着:你要对得起这些荣誉!你不能改变!你不能做出新的选择!从这个角度看,被报道、荣誉,并没有赋予她自由,反而更添一重束缚。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来源与丹麦的一则真实案例,在这个案件中,所谓的这种受害者对家加害者的情感,是在施害结束之后发生的,而针对郜艳敏的束缚,从未结束,反而更添束缚。与此同时,不管是在法律上,还是心灵上,对郜艳敏的解救从未真正的发生。
郜艳敏在与记者交流的时候,曾经说:“人都得讲良心……我现在不后悔。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后悔有什么用?后悔也不能挽回这一切。”虽然对外界表示不后悔,但“后悔也不能挽回这一切”这句话,却隐约透露出她内心的渴望:回到当年的18岁的自己,一切重新来过。
她不是没有做出这种努力,但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当她希望回到外面的世界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并不欢迎她,各种束缚终于使她重新回到噩梦之中。郜艳敏曾经所做出的那些选择,不管选择留下,还是当老师,甚至在出名之后,继续当老师,这些选择并不是真正自由的个人选择,而是迫于现实的无奈之举,个中绝望,她又能向谁诉说呢?
所以,中国社会现在应该做的,是解除束缚在郜艳敏身上的一切无形禁锢,真正的解救郜艳敏。
20年前,18岁的郜艳敏出来打工,她对生活的憧憬,绝对不是在大山深处做什么最美乡村女教师。20年后的现在,郜艳敏已经38岁了,或许她自己认为,在这个年纪,生活已经没有任何新的可能了,她因绝望而放弃。顺着这个轨迹生活下去,媒体热点转瞬即逝,在成为顶级热点之后,再无被重新翻出的可能。脱离了舆论阳光的关注,在一个法律普照不到的地方,在一个当地官员甚至觉得她的出名抹黑了曲阳的地方,在一个至今她采访都受限的地方,在一个视女人为生育工具的地方,她的未来会是怎么,并不难想象。
如果这个情况真的发生了,那么,终其一生,郜艳敏也未能摆脱18岁那年的噩梦。更糟糕的是,这一次,所有人中国人眼睁睁看着,看着本不该属于她的黯淡未来吞噬掉她的所有时间。
这一幕不该出现。2006年的报道,在十年之后,被重新翻出,成为中国舆论场中的顶级热点,这或许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个机会,不该再次被错过。
当中国社会解除了那些束缚在她身上的东西,她可以做出新的真正自由的选择,她的生活可以有新的可能,她应该有一个更好的将来。如果中国社会的八卦趣味都能把凤姐送到美国,那么,善良的人们的关注,难道不可以给郜艳敏一个新选择的可能?希望多年以后,郜艳敏带着自己的孩子,有新的家庭,平静的生活在中国的某个大城市。这个时候,她才真正摆脱了18岁那年的噩梦。
或许,郜艳敏自己已经不在介意这一切,也许她喜欢现在的生活,但起码,这个判断应该留在解除了她身上的一切束缚之后,让她自己来选择,而现在,说这些不但为时尚早,也是虚伪而残忍的。
(刘远举,上海金融与法律研究院研究员,经济之声《财经名人堂》特约评论员,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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