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给她一百个标签她都撕得掉,李屏瑶说同志身分是最大祝福

当后来离家的父亲在高速公路上愤怒地飙车时,两岁的她在后座抓住母亲的手:“不要怕,我保护妳。
李屏瑶。
政治 社会运动 风物

编按:寒气继续嚣张,端文化组的“年度文化人物”特辑来到第三篇:台湾篇。这个专辑志从中、港、台各拾一锋利切片,切入未来虎口,未来若有谜底,我们亦置身其中。继大陆篇五条人、香港篇郭臻之后,我们希望介绍一个台湾的女生李屏瑶,她是作家、性平运动倡议者,也是去年台湾最兴盛文化现象Podcast潮流中一档热门节目的策划者和主持人⋯政治与疫情令人们彼此撕裂或隔离?李屏瑶在制造的却是连结社群的卫星。

如果在台湾的搜寻引擎上输入“美女作家”这个关键字,结果会得到一系列长发大眼的女性图片,及各式各样针对这些女性外貌、身型或性生活的评论。然而,其中还有一个中性造型、格格不入的异数份子,那个人是李屏瑶。

“女总统”、“女企业家”、“男护士”、“男帮佣”⋯⋯既然社会总是为性别预设了行业,李屏瑶想,逃不过“女作家”头衔的命运,她至少要掌握颠覆这个头衔的能力。

“可能因为同志跟女性在台湾是被分开讨论的议题,所以我出第一本书后,都没有被找去出席任何跟女作家有关的活动。”李屏瑶笑,“那时我就想,如果我开始自称‘美女作家’,直到有一天上网搜寻时会出现我的照片,这个标签是不是就有被扩充或是毁掉的可能?”

从广告商的正职工作辞职,转变为自由文字工作者、出书作家,李屏瑶近年又多了几个涉足的领域和名号:策展企划、性平运动倡议者、知识型网路意见领袖、Podcast主持人,在台湾的知名度也因此水涨船高。虽然她说,自己不过是一个内容的生产者。

访谈结束后,她笑著问自称美女是不是很无耻,但无法否认的是,这个反将一军又充满创意和幽默感的作风,确实为她的个人特色做了一个轻重完美的诠释。

李屏瑶(1984年-),毕业于中山女高、台大中文系以及国立台北艺术大学剧本艺术创作研究所。2016年出版首部小说《向光植物》,期待回应同志成长中的自我认同挣扎与迷惘。2017年出版剧本《无眠》。2018年以《同志百工图》入围台北文学年金。2019年出版深度自剖散文集《台北家族,违章女生》,撕下禁锢台湾女生的性别标签,书写当代“非典型”年轻人身陷的难题与困境。2020年起主持SoundOn原创Podcast节目《违章女生lalaLand》,关于同志女生及一切女生的吃、穿和生活。

李屏瑶。
李屏瑶。

“因为我是女生,就是个次级品”

“有时我会觉得同志身份也许是我人生最大的祝福,因为那个必须要去讨好和附庸的东西,很早就不存在了。我不用再去复制贴上那个困境。”

当然,真要谈起“标签”,如同所有人,李屏瑶的标签还有很多:千禧世代、七年级生、独生女、本省家族、单亲扶养、高学历、未婚、大龄女子。

“我是新北市人,从小跟三代同堂的大家族长大。每次家里发便当的时候,最好吃的鸡腿永远只会出现在表弟的便当里,好像从小就能在食物上看出性别的位阶。”李屏瑶回忆,“过年吃饭时,长辈会指著拜拜的牌位说,妳读到硕士有什么用?还不是嫁不出去,死了就会变成孤魂野鬼。好像不管做得再好,在他们眼中,因为我是女生,就是个次级品。”

她说,当一个女性有一天发现自己因身为女人,而需要面对社会各种不同的要求和待遇时,那仿佛是一个“开天眼”的过程。有些人天眼开的很早,有些人则一辈子不会开,“当妳开了眼,妳就会开始痛苦万分,因为太多太细的东西都太清楚了。”

独生女的身份,让她从小就时常面临落单或被忽略的处境。大家族的孩子是不容许有声音的,若连手足都没有,一切就更加只能靠自己去摸索。“你要学习怎么在不明的状况下摸索出前进的方式,摸索出群体是怎么一回事,适应环境又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在家族里抱怨只会带来责骂,李屏瑶选择把哀怨自怜的时间拿来练习如何罚跪才可以偷偷换脚;当后来离家的父亲在高速公路上愤怒地飙车时,两岁的她在后座抓住母亲的手:“不要怕,我保护妳。”

到了国中时,李屏瑶除了升学问题,还遇到发禁与制服裙校规,甚至必须因同侪压力而选一个男同学当自己的暗恋对象,“我每天就是生气的一直念书,因为我真的太痛苦了,想用尽一切努力离开这个鬼地方。”

考进高中女校后,她的生活忽然豁然开朗。李屏瑶自称天眼开的算早,就是在中山女高的时候。少去了原生家庭和异性环境的杂音,少女终于获得了空间与余裕去寻找真正的自我。

“我渐渐可以从家族长辈身上,看见作为女性的困境。妳要服从,要结婚生子,要找到一个可以依附的东西,才能从其中反映出妳的价值。”李屏瑶说,“有时我会觉得同志身份也许是我人生最大的祝福,因为那个必须要去讨好和附庸的东西,很早就不存在了。我不用再去复制贴上那个困境。”

“也只有当预设的最终目的被破除之后,妳才会看见很多不同的可能。一但不再被困在那个高大的东西里面,妳四面八方都可以去。”

李屏瑶。
李屏瑶。

灯塔下最黑暗:很多歧视是隐性的

“台湾性别环境的发展,并不如外界想像的先进。但个体的反制能力,其实是有渐渐出现,只是声音还没大过主流的声音。因为我们社会讲究从众、怕冲突、以和为贵⋯”

李屏瑶也确实去了很多同辈人没有去过的地方。她出版了《向光植物》与《违章女生》等销售破万本的文学书籍,有个追踪人次破万的社群媒体专页,还主持一个被网路研究调查列名为最受热议的台湾前20大Podcast。她写新闻、写社论、写采访、写剧本,也站到街头,成为倡导性别、性向和各式平权议题的社运代表人物。

李屏瑶认为,台湾在性别议题上看似进步,但其实追根究底,很多歧视是隐性的,整体社会认知还停留在很基础的地方。“同婚合法通过的时候,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说我们是亚洲人权的灯塔。但别忘了,灯塔底下是最黑暗的。”

“我们的女性政治和公众人物会受到各种外貌物化和恶毒羞辱,但多数群众觉得那是理所当然;每当有性侵案件或女性权益受损的新闻发生,无论男女还是有一大群人先检讨受害者;女性仍要面对生理期间不能进庙、碰到艾草会枯掉,或是大年初一回娘家会穷的言论;女权主义在网路上被讥讽为‘女拳自助餐’,发明来攻击女性的脏话辞汇库远比男性多太多。你说过去这些年,台湾女性的处境有改善吗?我还真不觉得耶。”

“韩国可能因为遇到一些很迫切巨大的事情,很多人被完全打开了,所以会有非常前卫的讨论和激烈的冲突。”李屏瑶说,“我们虽然活在一个相对比较安全自由的社会,但某种程度上,思想教育的这一块我们是落后的。长期的压迫已经习惯成自然,女性还在学习拿回叙述自己故事的方式和权利。”

她以“父权体制”和“女性主义”两个字词为例,说明这又是另一个容易被过度简化和定义失焦的标签,导致很多对话前进不了,只能一直停留在原点。

“每次讲到父权,总有部分男性觉得你在人身攻击。但父权是一个体制思想,而不是性别的问题,非常父权的女性多的是。或谈女性主义的本质精神,其实是期待任何性别都能被平等对待和展现自我,但台湾多数人都还是以为那是指女性比男性优越的意思,却忘记现实是女性权益还落后了男性不知几条街。”

李屏瑶认为,台湾女性要扮演的角色框架太固著了,“固著到现在还是实实地黏在地上”。女性应不应该素颜,裙子应该穿多长或多短?怎样的行为举止才不会让别人不舒服,或活该招引批判及危险?如何成为男性“喜欢的类型”,拒当“剩女”或“败犬”?成为一个妻子或母亲后,难道就应承受所有外界要求的义务?

“我觉得大家要追根究底,去看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这些角色框架,它指向性的原因是什么?”李屏瑶说,“我觉得台湾性别环境的发展,并不如外界想像的先进。但个体的反制能力,其实是有渐渐出现,只是声音还没大过主流的声音。因为我们社会讲究从众、怕冲突、以和为贵,所以要改变现状,可能要靠我们几辈人,一次一点地慢慢把它拆掉。现在的话,就先从个体开始,找到自己的社群,走下去的力量也会比较大。”

李屏瑶。
李屏瑶。

当那个开启除错对话的人

“改变是要等一个原本看似无关的议题,慢慢渗透到他自己生活周遭事件里,他才会忽然愿意打开去理解。”

或许可以说,李屏瑶一直在各个领域议题上实行突破传统、破除标签、个体赋权的事情。然而这样的声音一但有了名气,反对与负面的意见势必同时而至,无论现实或网路。

“社运上街的时候,被护家盟的群众骂变态、不男不女。网路上会有人来我的粉专给我一星评价,让我觉得你有意义吗?我又不是餐厅。偶尔也会收到都是谩骂却一堆错字的长信,看完都很想把它们圈起来寄回给对方。”李屏瑶笑,“有时候是别人就是想用一个非常不堪的东西刺伤你,那其实你不要接就没事了,你为什么要接它?你也不会把外面的垃圾带回家吧?”

她说,这个人的恶意可能来自于他今天过得很糟,也可能前女友跟他分手,他觉得都是“女拳自助餐”害的。“如果那样的话,也只能祝福他了。我现在常这样回复:祝福你。或是按一个笑脸,跟他说,喔如果你是这样想,那也蛮好的。但通常那个人就会超生气。我就很不懂想说,啊我不是都祝福你了吗?”

在李屏瑶的身上,不但找不到挫败的愤怒,或是自溺的悲情,多的是幽默的乐观。她把这一切当成一个替程序除错的过程,而她乐意当那个开启除错对话的人,因为她已经找到不在过程中被伤害的方法。

“当然一开始一定会难过,也会反省自己。可是有的时候会发现,问题只是大家还没一起往前走而已。”李屏瑶解释,“人很简单,我们都只会关注跟自己切身相关的事。有时候,改变是要等一个原本看似无关的议题,慢慢渗透到他自己生活周遭事件里,他才会忽然愿意打开去理解。”

李屏瑶相信,台湾社会长期困于各式各样标签的捆绑与分化,唯有沟通与碰撞,可以刺激思考去突破框架,建立看见彼此身为真实完整个体的机会。任何形式的极端,只要能被拉回到中间一点,都是好事。

“我们习惯待在舒服的体制里,因为那里没有自我认同的问题。再加上我们的教育不太鼓励思考,很多人又怕麻烦,因此就抓著标签这个最简单好懂的概念,快速去分类和定义别的东西,然后就结案定论好坏了。”

标签或许是初步了解世界必须的路径,如同蝙蝠投射声波到外界去确定自己的位置。但与其把标签当成答案,不如把它当成一个座标和索引,去接续问那些更重要的问题:为什么某个人的声音会让你这么生气烦躁?你为什么特别在乎这个议题,而不是另一个?“人就是要借由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来回探索辨识出自己的样子,然后也才能发现真正世界的全貌。”

李屏瑶相信,借由不断反复的沟通,极端、空白或沉默多数的思考开关,才有可能被启动。“我相信有尝试就会有进步,人总不可能越思考越愚蠢啊。动起来就是一个非常好的开始。改变可能不是现在,但我们至少可以把更了解彼此的可能性给打开。”

李屏瑶。
李屏瑶。

我们经历过那个被困住的过程

“耳朵变成现在人最空闲的器官,听Podcast除了可以不知不觉吸收到信息,还有一种听人聊天的亲密陪伴感。”

夹在婴儿潮与网路世代之间,千禧人的成长过程历经录影带、唱片、纯纸本书市。彼时台湾的捷运还未通车,电脑网路是青春期后才出现的产物。教育改革才刚上路,课本忽然从一个版本变成八个。李屏瑶形容,这个世代的人就像“门慢慢被打开了,发现自己就站在第一排”。

“最开始你会先注意到那个新的风景,然后才意识到你曾经被关在门里面。”她说,“我们这一辈被教育的信息是:听话,你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我们经历过那个被困住的过程,但等到有机会跨出去时,又还不确定自己的声音是什么、能走到多远。上一代说你是草莓族,下一代又觉得你过时了。”

但或许也就因如此,千禧世代可能是第一群,完整拥有自己生命决定权的人。这可以是最坏的世代,也可以是最好的世代。“你看我们上面的一代,他们成长时没有发展自己声音的资源,很多议题其实没有办法跟他们讨论。我们之后的一代,则要面临网路霸凌或是假信息的问题,新闻变成一个过度简化的舆论场。”

“我们这一代有机会先活在真实形体的世界,才进入网络世界去接收信息。”李屏瑶说,“当代是一个真实和虚拟被融在一起、所有原生价值都被重新洗牌的时候。而我们这一代,可能比较不容易被困在任何一边。”

当代也是一个分众当道、自媒体与网红文化兴起的时代。李屏瑶以出版界为例,“当年四五年级的前辈,可能一出书全台湾都知道,因为报纸会登,主流宣传管道就那几个。可是现在的信息,已经慢慢从一个非常集中的状况改为分众市场,出版社因为不知道怎么找到读者,就会要求作者经营自媒体。很多人还可能因为粉丝量够多,无论创作内容如何,都可以出书。”

李屏瑶认为,当代的内容生产者都在寻找突围的方法。如果传统的模式行不通,新的做法在哪里?除了社群媒体网页,她找到的另一个新方法就是Podcast。长期的规划加上平台时机恰好的邀请,她成功搭上台湾去年的声响热潮,《违章女生lalaLand》于年中正式上线。

根据李屏瑶的分析,疫情、在家工作和健身的风潮,都跟Podcast的忽然兴盛有关系,“耳朵变成现在人最空闲的器官,听Podcast除了可以不知不觉吸收到信息,还有一种听人聊天的亲密陪伴感。”

借由Podcast的成功,李屏瑶接触到了在艺文圈外更主流的群众轮廓。这是一群年纪主要介于18岁到45岁之间的女性,除了全台各地,也遍布于港澳与海外地区。“我可能永远没办法进入收听榜单前三名,但因为有基本固定的听众,所以我也可以一直保持在某个位置。”

“我们这一辈,都要面临转型的问题。例如说在公司上班是合理的事,是安全的。可是你也会认识到,出来接案会有更多的自由。越传统的产业,会越接近这个转型的阵痛。”李屏瑶说,“我们都要持续去想,如何跟新时代接轨,更加拓宽自己的边缘。因为边缘越宽,基础其实会越稳固。”

也正因为时代出现分众潮与转型的必要,内容生产者对于自己的特色和广大世界的样貌,越有清楚的认识,越能找到自己的群众,稳固自己的市场。“要同时往里面看,也要往外面看,那是一个找到座标后,连结社群卫星的过程。”

寻找声音与话语权的一代,在需要发声的社群平台上,找到了介于实体与虚拟之间的更大可能,为个体赋权这个核心信念,创造了新的实践汇流点。

“我觉得人只要能够一直调整,就可以一直跟上。”李屏瑶说,“不管哪个世代,每天进步一点,总有一天我们就可以一起走到更远的地方。”

读者评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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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好棒的专访为什么评论这么少!她对自己的认知和对时代的认知我都觉得挺好的。确实我也是夹藏在真实形体和网络时代之间长大的一代,见证了网络时代的变迁,也明白网络不那么发达时候社会的样子,其实是很有利的可以客观看世界的成长经历。感觉收到了鼓励,谢谢。

  2. 背景还有blur的海报,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