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东“给兄弟交社保”后,外卖骑手的困境解决了吗?

和身边骑手偶尔聊起“社保”的话题,大家只有一个反应:“你都跑外卖了,还想著社保呢?”
2025年5月26日,中国重庆,一名身穿京东物流制服的外卖骑手坐在美团配送箱旁的电动滑板车上调整头盔,附近还有其他几名外卖骑手。随著外卖需求不断增长,京东、美团和饿了么等平台争夺市场份额。摄:Cheng Xin/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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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东开了个“好头”?

跑去京东的骑手们,陆续又回来了。

在上海送了两年美团外卖的赵云豪听站长聊起这事,丝毫不意外,手机里的几个骑手微信群早就预测到了这个走向:京东入局外卖业带来的红利,持续不了太久。

今年2月19日,京东宣布,自3月1日起为全职骑手缴纳“五险一金”,为兼职骑手提供意外险和健康医疗险。这一打破行业惯例的决定一举登上热搜,也让“京东外卖”这一早在去年3月就镶嵌在京东APP主页的不起眼业务为大众熟知。

过去,平台会通过众包、劳务外包、个体工商户注册等模式与旗下众百万骑手们切割劳动关系,对于常年处于无保障状态的零工群体而言,京东“缴纳社保”的承诺无疑是一份具有吸引力的邀请。

为了应来自京东的竞争,美团很快推出了针对骑手的“激励”计划:当日送单达到一定数量,可解锁50元至100元不等的奖金。但站里还是有很多人离开。除了社保,另一个吸引大家纷纷跳槽京东的原因,是直接收益:在“京东众包”配送一单的收入,是“美团众包”的1.5倍。

在大陆外卖平台,骑手往往被分为“全职”与“众包”,“众包”特指兼职外卖员。

北京某站点的骑手杨文杰就在这当口去了京东。11个小时、52单、460元,若在美团,最后一个数字会缩减到大概350元。“新的平台加入,对谁都是好事。”杨文杰滑著收入页面说。

2023年,杨文杰来到美团做全职骑手。“众包你可以拒单,自主选择工作时间,但是单价低。全职不能拒单,还要接受站点管理,但拿得多。”杨文杰总结。今年截至5月,他在美团只申请到半天休息时间。“京东众包”则结合了两者优点,工作时间、形式自由,收入也高。

算上此前在饿了么的两年、闪送的一年,杨文杰已在北京送了五年外卖。他今年31岁,也想稳定下来,在京东跑了两天众包后,提交了“全职骑手”的申请信。随后就进入了漫长的等待。

和他一样等待的,还有深圳的达达骑手张国健。去年5月,达达宣布“业务全面融入京东生态”,“京东小时达”和“京东到家”等配送业务亦统一整合为“秒送”。现在,京东外卖的订单主要由达达骑手配送。

最开始看到新闻,张国健和周围的达达骑手内心都恍惚了一下,深入了解,才明白“京东给骑手交社保”这一精简过的热搜词条下藏著一个大多数人都迈不过去的门槛:有社保的只有“京东全职骑手”这一岗位;名额有限,能加入的,基本都是各地区的“单王”。

2025年3月5日,中国杭州,京东外卖骑手在道路上骑著电动自行车。摄:Luan Lan/Zhejiang Daily Press Group/VCG via Getty Images

“一天跑十二三个小时,接七十单。”张国健咂嘴,“这得拿命跑。”等了几天,没收到线下面试的通知,他就不再惦记了。过了两天,一些晋升为全职的骑手们带来了最新的消息,却让张国健不由庆幸,好在,他没通过。

大家发现,全职骑手的单价竟一反常态地比“众包”的单价还低,而且,他们不能拒绝。“四五块的单子也要跑。”熟悉的骑手向张国健抱怨。几个人一聊,拼凑出了一个早被猜想过的可能。
中国的社保分为城镇职工保险与城乡居民保险两部分,职工保险通常适用于企业职工或灵活就业人员。‌‌居民保险则主要覆盖无工作单位的城乡居民,包括学生、儿童、老年人及未就业人员等。

职工保险按月缴纳,由单位与个人共同承担,单位承担约2/3,占“大头”。因此,缴纳社保后到手工资会变少,但一些骑手还是愿意给自己求个保障,“毕竟整体还是赚了。”张国健说。

平台显然也注意到了骑手群体对缴纳社保后的担忧,京东2月24日宣称,骑手现金收入“绝不会”因为缴纳五险一金而减少。可现在看来,京东并没像老板刘强东所承诺的“对兄弟负责”,而是用压低全职骑手单价的方式,来填补为他们缴纳社保的支出。

“羊毛出在羊身上。”很多骑手这样表示。

奔著“直接收益”而来的京东众包骑手们也觉出了不对。加入京东后,有几天“新手保护期”,派的单子好接送、单价高,还有“免罚券”。保护期过去后,就要缴纳押金,解锁不同档次的接单待遇。杨文杰交了“500元”,是第二高的档次,能接的单子却越来越少,收入也直线变低。不到两周,跑11小时赚到的钱就从460降到了310。

“因为整体单子少了,好单子给全职,下雨天他们接不过来了就给众包。”河南一名众包骑手说。上个月大雨,系统同时给他派了六单,他不敢骑快,导致外卖全部超时,最终扣了钱。他愤愤不平道:“我用命在跑的,平台是不干人事。”

单量减少的原因之一,可能和平台优惠力度的降低有关。北京一名居家工作者称:“最早听说京东外卖的确是因为社保那个新闻,但真的让我选择它,还是因为有优惠券。”他平时的午餐预算在30元左右,那几天,仅用一半的价格就能点到同品质的外卖。

这没能持续多久。5月13日,央视新闻报道,市场监管总局同四个部门,针对当前外卖行业竞争中存在的“突出问题”,约谈京东、美团、饿了么等平台。

“价格战”告终后,京东作为新平台的问题也暴露了出来。“它根本就不想让人吃到饭。”杨文杰骂,京东的接送顺序、导航远不如美团合理,但骑手若因此送餐延误,仍会被平台处罚。他明显感觉到,最近点京东外卖的人变少了。

赵云豪的站长没有为难这些去了京东又想回来的骑手,“哪里好干去哪里,大家都一样。”赵云豪说。而且,“外卖这行业流动性太大了,站长也缺人。”

今年2月,紧随京东,美团和饿了么也先后发布声明,美团称,将于今年二季度为全国范围内的全职及稳定兼职骑手缴纳社保,但截至发稿,两家平台均未公布进一步的举措。

“因为京东外卖不行了,(其他外卖平台)也就没必要和你演了。”一名美团骑手说。

2024年1月14日,中国上海,许多美团外卖骑手正在排队准备开工。 摄:Costfoto/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你都跑外卖了,还想著社保呢?”

和“平台是否承担起了责任”一同走入“骑手社保”话题中心的,是骑手“自己的意愿”。

一些观点认为,骑手往往只想赚快钱,社保会影响到手工资,因此大多人是“不想交”的。上海某美团站点负责人肯定了这个说法,他直言:“站里50%的人都背著债,等著钱还,没心思考虑社保。”海南一名有负债的骑手表示,当地两三千元的工作遍地都是,想多赚点,只有跑外卖。

以北京社保缴费标准(2024年7月至2025年6月)为例,职工最低缴费为每月每人2526.78元,其中单位缴费为1807.57元,个人为719.21元;如果以“灵活就业人员”身份自主参保,仅“基本养老保险费”和“基本医疗保险费”两项,就已达到1940.52元。随著缴费基数逐年上调,这个数字每年还会增长。

“这已经差不多是将近一周的工资了。”一名北京骑手说。

外卖配送工作的“短工龄”和中国社保要求的“长年限”之间的矛盾,是骑手在社保缴纳问题上的另一个痛点。

受身边一些已经成家骑手的影响,杨文杰也犹豫过是否要交社保,但想了想未来的出路,简单查了下法规,最后又放弃了。“谁也不会跑几十年外卖,这两年交了,过两年呢?是不是就没用了?”他计划,这两年攒些钱,35岁以后回四川老家做点小买卖。

和杨文杰一样,将跑外卖视为人生“过渡”的骑手不在少数。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副院长张丹丹2024年底对某头部外卖平台3万余名骑手的调研显示,骑手的平均留任时间仅约6个月,近一半(49.3%)不足一年。南开大学社会学院课题组基于4.1万份样本数据撰写的《外卖骑手生活世界研究报告》中提到,近八成(79.76%)骑手都是跨区域流动。

按照规定,中国养老保险的最低缴费年限是15年。渐进式延迟法定退休年龄实施后,从2030年开始,养老保险最低缴费年限每年延长6个月,2039年时最低缴费年限达到20年。

对于“骑手”这一流动性极大的工作而言,即使愿意维持长年限的社保,但还要面对社保异地转移的麻烦。

武汉大学社会保障教研室负责人王增文接受《界面新闻》采访时提到,目前各地政策在缴费基数、参保门槛、待遇衔接方面有显著差别。现行养老保险全国统筹仍处于“省级统筹+中央调剂”过渡阶段,骑手在流动时会面临转移困难。“以浙江骑手转至北京为例,需办理社保关系转移手续,期间可能损失3-6个月缴费记录。”

“主要还是现在的社保制度让人不敢相信,到时候取不出来咋整?”张国健担忧。

2025年4月12日,中国深圳,一名美团外卖骑手骑著电动滑板车经过富士康制造园区。摄:Cheng Xin/Getty Images

2013年起,张国健先后在苏州工业园和深圳富士康工作过几年,这些工厂按最低缴费基准为员工缴纳五险一金。但他受不了流水线“两班倒”的作息,2017年,跟著朋友成为没有夜班也没有社保的骑手大军的一员。社保刚断缴时,他也有过犹豫,但学生时的经历,让他很快按下了杂想。

张国健在东北一个资源型城市长大,1997年他读高中时,这里正经历国企改制引发的下岗潮。学校和“矿里”挨得近,今天喝了老鼠药自杀的是哪个双职工家庭的消息,总此起彼伏地穿过墙壁;放学回家,从来繁荣的道路上挤满一排排修自行车的小摊位,骑自行车的都没这么多。这惨淡的场景给当时的他注入一连串对未来的迷茫。

“国企铁饭碗这么稳定的工作都靠不住,没有什么能靠得住的。”张国健从记忆中回过神。跑外卖一个月的工资比在富士康要多两千,对他来说,多出来的钱与其交社保,还不如握在手里实在。尤其是前段时间,在微信视频号刷到“延迟退休”“医保涵盖种类变少”的新闻后,他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推断。现在,他给自己设立的保障措施就是早起早睡、多锻炼、送单别太急,不要像前两年一样,为了不超时,不得不闯红灯。

赵云豪今年21岁,在一些已成家老骑手的眼里,他有些“铺张、无规划”:几千块的电动车,说换就换;三十多元的午餐,吃起来从不心疼;对于社保,却是满不在乎。

但赵云豪觉得,比起在不在乎,社保这个概念更像是天生和他“无关”的。

赵云豪在河南乡村长大,父母能交的只有“新农合”(注:新型农村合作医疗)。新农合只是医保,缴费低、报销比例也低。至于养老保险、失业保险等属于城镇居民的社保种类,他很少感受过它们的作用。

初中毕业,赵云豪来到江浙打工,美发、餐饮等没有学历门槛也不交社保的工作都试了个遍,最后来到美团,暂时稳定了下来。根据美团研究院的数据,和他一样来自乡县地区的骑手占到全国81.6%。

“这是我们这个层次的人,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赵云豪自嘲地说。和身边骑手偶尔聊起“社保”的话题,大家也只有一个反应:“你都跑外卖了,还想著社保呢?”

一名在上海送了两年外卖的骑手说:“大家心里就觉得,这好像就是人下人的工作。”

“其实我们大家心里都知道,交社保一个月会多很多钱,除了医疗、养老,还会有失业保障,以后买房补贴啥的也都会有。”赵云豪喃喃,“我们其实都知道。”

2025年3月22日,中国重庆,一名外卖骑手走过购物中心的 DESCENTE 零售店。摄:Cheng Xin/Getty Images

外卖业的系统性歧视

“被排挤”的感受,出现在送每一单外卖的路上。

张国健有时会害怕接到送往某个方向的订单,通往那里的道路似乎没给骑手留下任何空间。马路牙子下是机动车道,马路牙子上是人行道和开著门的底商。他在哪里骑都不对。

深圳早期的道路规划并未给非机动车留出太多空间,而是通过设置“人非共板”,让非机动车与行人在同一板块通行。2024年起,深圳才陆续在重点道路机动车道隔出一小块区域,供自行车、电动车通行。不只深圳,济南、广州等一些城市都存在“非机动车道缺少”的问题。

在这“历史遗留问题”的解决尚未赶上新交通形态的时间空档,执法者的严格,会让骑手进一步陷入两难境地。

幸运时,遇到老交警,对方会把张国健拦下,让他注意安全,不要在机动车道上开,但大多时候遇到的都是年轻交警,上来直接开罚单。

“深圳这个地方,没有人情味。”张国健咂嘴。

即使是正常行驶,骑手们也常面临安全风险。去年九月,林乐奕所在的小队,有名骑手被小车撞倒,抢救无效去世,有人把现场视频发到了小队群里,反复确定他并未违反交通规则;赵云豪的堂哥也在上海送外卖,前几天,他行到路口处等红灯,绿灯一到刚要通行,就被一辆飞驰而来猛然右转的奔驰别倒在地。“上海这边的大车也是不守规则,看不到你,不会让著你的。”赵云豪说。

“美团”和“饿了么”的报告显示,截至2023年,这样穿梭在城市间的灵活就业人群有将近1200万人。根据公开数据,当年全国发生的外卖骑手交通事故达到1.2万宗。而平台提供的保障,只有每天2元到3元不等的保险,钱也要骑手自己出。

“其实要不到赔偿。”赵云豪扶著堂哥坐在宿舍下舖,说:“赔付规则很复杂,标准很高。”堂哥想申请平台的补偿,发现需要到与之合作的检定中心验伤,“到骨折的程度才行。”这每天三元的支出,更大的作用是,能免除因出车祸导致的送餐延误赔偿。

在许多骑手看来,本应为员工提供庇护和保障的平台才是最“没有人情味”的。

杨文杰在北京五年,熟悉了这里的几乎每一条道路,但有一个目的地,他仍有些抗拒:城中村。这里挤满了和他一样从外地来务工的人员,每月支付较低的房租,就能在工作地点附近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城中村的道路歪歪绕绕,每栋楼的编号没有规则,导航也找不准它的位置;一幢三层高的楼里,不知道藏著多少个找不上门的门牌号,每次来,都要提前打电话确认交接地点。耗时耗力,配送费却没增加半点。

类似这样发生在配送“最后一公里”的“无效劳动”对于骑手而言是常态。

去年11月,四川骑手林乐奕接了一单商超外卖:两箱水,要送到9层。当天小区电梯停电,她只能一层层爬上去。系统在计算配送费时,考虑更多的是天气状况、路线长短以及配送难度,对于“爬楼”这类在老旧小区及停电时的额外劳动,只能在配送结束后,由骑手自己申请补贴。

2023年12月16日,中国烟台,一名饿了么外卖骑手在街道上冒雪送餐。 摄:Costfoto/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难度很高,”林乐奕说,“你要量好重量,把照片上传,确定超重了才能通过申请。”如果商家没有秤,中途又找不到称重的地方,爬楼只能是“白爬”,不爬,则会倒扣钱。

类似的事件在网上多次引发讨论,网民分为两派,一派认为,骑手既然接了配送费,就有义务爬楼送餐,一派认为,这是“系统”在转移矛盾,以压榨骑手的方式讨好顾客。

一名骑手试图为自己辩驳,但他说不出“漂亮话”,一开口,就被骂声评论了几十层。在“消费者”明显占据上风的小红书上,外卖骑手也因此和美甲师、私房烘焙店、宝妈一同被盖上带有调侃性质的“最不能惹四大群体”的标签。

歧视来自于方方面面。2023年,林乐奕所在的电商公司倒闭,准备送外卖过渡。她做了许多心理建设,告诉自己:赚钱面前,人人平等。但真的跑在路上,不对劲的感受还是接连冒出。有次,她穿著“阿迪达斯”的衣服送餐,小区保安态度友善地将她迎进,后来,在平台要求下穿上了美团制服,保安再看到她时立刻将她喝住。

平台牺牲骑手的正当权益来“讨好”顾客,是一些骑手的共识。

两年前,张国健在美团送餐,到了地点,才收到顾客的电话,说写错了地址,要求张国健把订单送到新的地方。张国健手里还压著几个单子,系统规划好了每个单子的派送路线和送达时间,他没法冒著扣钱的风险,答应对方这“不合理”的要求。

他和对方说明了缘由,建议对方找“美团跑腿”来送,结束了这一单。当天,他就收到了顾客的投诉和平台罚款500的处罚决定。“这也不是我的错啊。”张国健当即气愤地从美团离职,来到饿了么。一年后,在饿了么,他又一次遇到了类似的状况,这次罚得更多——算上这笔投诉,小站当月的投诉订单数量超过了限定额度,张国健只能“倒霉”地多交一份罚金。

类似的问题,骑手们也曾反映过、上报过,但平台并未推出任何有利于骑手的针对措施。一些人发觉了这个漏洞,甚至利用规则,下单时填写近一些的地址,少付配送费,骑手快到时,才告诉他们真正的地址。赵云豪前两天遇到了这样一单,多跑了十几公里。“他如果是无意写错,我们也能接受,毕竟干这行,但故意这样就真的很恶心了。”赵云豪说。

现在,赵云豪加入的美团小站每两天召集全部全职骑手开会,交流他们遇到的新问题:导航不准、定位有误……接著提出解决方案。至于将这些普遍性的问题上报给平台,让平台优化规划,他们对此已经不抱希望了。

2025年2月20日,中国北京,一名美团外卖骑手骑著电动自行车在路上行驶。摄:Zhao Wenyu/China News Service/VCG via Getty Images

月入过万口号下的现实

杨文杰有时候觉得,好像他们只是一批工具,不被尊重,也没法有自我。5月底,杨文杰不想在京东众包干下去了,提交了辞呈后,有了半天休息时间。待在屋子里,他心里一阵空虚和无措,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能干什么。

“你不能在太年轻的时候就送外卖,不然就出不来了。”杨文杰说。他做骑手是个巧合,2020年,他在老家干不下去,想到北京这个大城市找找机会,当时正值疫情,落地即要隔离14天,但若加入饿了么,当天就能工作。刚开始,杨文杰觉得这工作简直给他们带来了新的可能,自由、钱多。前两年他做服务员时,连看一眼手机都会被罚款。

送久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完全全被送单占据了。九点起床,九点下班,除了送外卖,没有任何个人生活,没有人际关系,谈恋爱更是别想;几年下来,除了混个路熟,再没掌握到半点技能。最让杨文杰后怕的是,他觉得自己没有别的出路了,在这个行业做过,就不愿回到钱少事多的其他服务业。

他加了几个骑手群,现在懒得再点开,一旦有一个骑手吐槽,群里的戾气立刻就会升级,止也止不住,连带著影响他。

张国健今年45岁,现有的社交圈还是十年前在富士康时积累的那一批人。他没有结婚,也没谈恋爱,在深圳城中村租了个80平米的房子,有空了大家就会来这里聚聚,他很少觉得孤单。直到有次做手术,独自躺在手术台的那一刻,他心里不住念到:还是有个人陪著好。

如果自行调整工作时间,让出一部分给生活,会怎样?张国健的答案是:会越来越接不到单。

北京某商场附近,几个骑手将车停靠在路边,坐在车上,百无聊赖刷著手机。每年春天,是外卖的淡季,一整个下午,可能都接不到几个高价单,但他们只能等,一但有单子到来,就要立刻恢复工作状态。杨文杰说:“这很磨人,一天下来也是11个小时,赚不到什么钱。”

也有骑手能豁免于这项季节规律。“有单子就接,无论几块钱的,系统后台看到你单子多了,就会给你派更多单子。”张国健说。

2024年12月29日,中国重庆,美团和饿了么的外卖骑手在电单车上等待订单时休息。摄:Cheng Xin/Getty Images

这两年,美团和京东等平台在“全职”和“众包”之间有加入了几种派送模式,例如“众包小队”,将骑手类型分得更具体。林乐奕解释:“众包小队还是隶属于众包,不像全职一样完全听平台管控,但是要听小队的安排,比起普通众包,会更不自由一点。”

去年年底,林乐奕找到了工作,但下班之后,她还是会跑众包,赚些外快。和她一样把送外卖当作兼职的人不在少数。根据美团2024年发布的数据,全年接单天数超过260天的高频骑手仅占11%,低频骑手和业余骑手分别为41%和48%。

安徽一名白天坐办公室、晚上送外卖的众包骑手说,这份兼职门槛低,不用线下培训,工作内容也轻松,用不著和同事内卷、勾心斗角。

“业余骑手”的名单在不断丰富,大学生群体也挤入其中。今年刚大一的王涛就趁著课后时间跑起了众包,高峰时间跑三个小时,也能赚个百来块。“现在就业环境不好,不知道毕业之后能做什么,还不如现在出来历练一下咯。”王涛说。

年轻群体的涌入,无形之间,也擡高了平台招人的门槛。虽然美团曾发布声明,不会依据年龄招募、辞退骑手,但赵云豪很清楚记得,站长选人时,会优先选年轻些的,年纪大一些的这两年就会被拒之门外。

一些年长些的骑手抱怨:“你们这些高学历、有社保的人,放著好好的工作不去做,为什么还要来抢我们的饭碗呢?”

一名河南众包骑手无奈:这两年公司效益不好,降本增效,他刚买的房子还需要换房贷,只能跑外卖来填;一名海口骑手清晰记得,两个月前,他还给一家美发店的老板娘送过餐,前几天再看到她,已经和他是同行了。

林乐奕曾刷到过不少骑手“月入过万”的新闻,现在,再看到这类消息时,她只会快速滑过去。她所在的小队有一个出名的“单王”,为了家里生病的女儿,每天从六点跑到晚上十一点。算下来,一个月到手七千多块。根据美团2025年第一季度的数据,只有一线城市(北上广深)的高频骑手,平均月收入才将将过万(10010)。

“这还是整月无休,拼命抢单,一天干十二个小时才能挣到的。”一名骑手说。

如今已“退役”的云南骑手王伟习惯在社交平台上关注和外卖有关的帖子,接著在评论区留言,奉劝大家趁早远离这一行。前两年为了多赚钱,王伟总会风雨无阻地接单,尤其是下雪、寒冷的天气,单子格外多。他在裤腿膝盖的位置垫了电热毯,寒风一钻,几年下来还是得了“老寒腿”。“现在疼得上厕所都困难。”王伟说,“看似赚了很多钱,但是一无所得。”

“价格战”被官方叫停后,美团的激励计划也陆续“降级”了。“越来越难达到拿钱的标准。”赵云豪说。

2023年9月11日,中国重庆,一名美团外卖骑手在雨中骑车。摄:Costfoto/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2020年,自《人物》的报道《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让骑手权益走入舆论中心后,骑手相关的报道泉涌一样喷发,美团等平台也陆续做出了一些改变。但在赵云豪看来,都只是应付舆论的形式主义。

“比如超过一定工作时间就会强制下线,看似保障骑手安全,但是呢,他给设置的是14个小时。”赵云豪说,“而且,站点也会帮你上线。”

杨文杰偶尔闲下来会刷抖音,看到外国骑手的待遇,心里一阵羡慕,他不明白,为何在国外,蓝领这类让人瞧不起的工作,赚得竟会很多。他把这归结于“中国人口太多”。“如果中国人都不生,过几十年少一半,你看他们重不重视,会不会对骑手待遇好一点。”杨文杰说。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孙萍在《过渡劳动:平台经济下的外卖骑手》一书中提到:随著平台零工的到来,“雇佣关系”这一在过去维持劳动持久感最重要的契约正在日渐失效。而骑手这样一群由“巨大互联网红利”和“加速城镇化”催生的劳动者,仍充满了不确定性。第九次中国职工队伍状况调查结果显示,骑手在内的中国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已达8400万人,占职工总数的21%。

2021年,人社部等八部门联文将新业态从业人员分为符合确立劳动关系情形、不完全符合确定劳动关系情形、以及不符合劳动关系情形(民事法律关系)三类。对于符合确立劳动关系情形的,“企业应当依法与劳动者订立劳动合同”。但关于分类细则,以及怎样与骑手这一以“网约配送员”之名被官方认定的职业适配,目前仍只存在于民间讨论中。

张国健不再关注全职申请是否有通过了,父母今年已经七十岁,有一身老年病,上个月他们做了手术,需要人照顾。弟弟同样在外打工,他有自己的小家要顾。

刚跑外卖那两年,家人不太接受,他们早年的设想是,让家里这个大学生进入体制,和他姑父一样,退休金都能拿到5000 ,不再重蹈他们每月只领150的覆辙。随著张国健每月按时往家打钱,类似的唠叨也少了。张国健一直觉得,想真正给骑手提高待遇、保障,不能是由平台牵头,而是要国家层面出台相关法规。“企业向善的可能性不大,我们的法律层面一定要做出改变。否则即使京东占了很大的外卖份额,那京东很可能会变成下一个美团。”

(文中受访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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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感谢记录, 第一手的采访很重要也很好读。

  2. 謝謝這樣的新聞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