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好像到了人生的某个节点,有一类我曾经热爱的文学或影视作品,开始逐一让我皱眉——它们是关于饱经创伤,而过早“成为大人”的小女孩们的。
在这一叙事里,一面是《出租车司机》、《这个杀手不太冷》,另一面是《同意》、《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一面是由男性书写的、跨越年龄的爱情,是纯贞而圣洁的救赎神话;一面是由女性书写的、权力失衡的关系,是破碎而疼痛的毁灭故事。
而我,也曾是那样的一个小女孩。从初中开始,因为不堪忍受的家庭暴力与精神虐待,我为自己筑起了一座高高的堡垒——在与成年男性的浪漫周旋里,并用文学性的幻想为这份“爱”撒满糖霜。它是我热切的幻想、信奉的真理,以及因为无法融入同龄世界,而为自己精心编织的一场逃亡。
在幼小的我眼中,它曾是那样地发著光。直到有一天,又像是沙子堆砌般,一阵风吹过,便快速地塌陷下去。成年之后的我,对它们产生了反胃的直觉,又在反复的沈思里,逐渐摸清了缘由,并迫切希望将之记录下来。
写下这篇自述的决心是坚定的,但过程却充满艰难。我不断思索著,比如:我正在以怎样的身份去讲述它,我是一个幸存者吗?我的个人经验,是否足以去支撑我希望讨论的现实?⋯⋯我可能永远无法回答好这些问题,但我想,我仍然可以去哀悼,那个过早进入成人世界的小女孩。
“家丑不能外扬”
父亲摔门而出,几分钟之后,他回来了,手里抄著一根从树上折下来的藤条。他是那样的怒气腾腾,在得知我遭遇了校园霸凌后。在他看来,我居然没有打赢,是多么的窝囊。因而,他惩罚我的时间到了。下一秒,鞭打像密集的冰雹落下。我看著那根才冒出新芽的藤条,视线和大脑逐渐失焦,心想:“被粗暴地折断,它一定很疼吧。”
这样的事发生时,我总是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小小的我还不知道“解离”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又“开小差”了。家中的窗户外是不锈钢防护栏,防止小偷进入。被推倒在地的我,抬起头来望向它。那时的我,看见的世界好像也总是如此,一个倾斜的、飞不出去的牢笼。
也是在这样的事发生时,母亲会在我去学校前,抓住我的手臂,严肃地和我说,“家丑不能外扬”。那一年我也许是五岁。第一次听见这句话时,我的十指疼了一下。我与同龄世界,自此永远偏差著几毫米。
入学之后,家中的事才突然变得无比痛苦起来。家是由人与家具构成的,而在我的认知里,它包含著随时可能被抄起来的凳子,被踢裂的门板窟窿,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做出什么的父母,总是会烧到焦烂的锅,和它很快铺满了屋子的味道……我的父母用很大的力气来恨彼此,他会痛骂她是臭婊子,告诉我,她根本不爱我,而他根本不想生下我。
在对比之中,我无比清晰地看到,原来,这些都并不是家的定义,也并非普世的经验,它只折射出我所处的生活的真相。学校里,老师会隔三差五地告诉我们“天底下没有父母是不爱自己的孩子的”,并每年定时定点地让我们制作父亲节、母亲节贺卡。它们是被庆祝的节日,而对这一点的否认是不孝的罪证。穿著上一辈旧衬衣的我,会被同班的女孩们,围堵在洗手间的角落,然后用一盆水从头浇到脚。接著,她们会拽著我的头发说:“你没有爸爸妈妈吗?梅超风!”水帘和泪水晕在一起时,随之而来的笑声,也像她们的彩色裙摆一般,层叠而错落。
由“没有父母”而引发的欺凌,又成为了回家挨打的原因,多么完整、逻辑自洽的一个回环。
当一切超出认知时,它就不再有任何的真实感。每天起床,这个回环让我将自己一分为三——同龄人前的我、家中的我,和纸笔之间的我,熟练而机械地像将洗好的衣服叠成三个豆腐块。
后来,母亲离开了家。走时,她带走了电视机,那台我与虚拟世界的连接器,于是书店成为了我的庇护所。我也很快意识到,比起同龄世界,好像《悲惨世界》更能带给我共鸣。我喜欢看一块面包引发的救赎,或是在战乱的德国,逃亡小女孩的内心世界。只要坐在书架旁,我便能被纸页中的宇宙坚定地陪伴著。尽管第一次看到《现代汉语词典》,我的下意识反应是,用它打人一定很疼吧,但很快,我也喜欢上了那些看不懂的词语,任由它们在我的脑中构建起一个幻想的世界,像是一种遥远的抚慰。比如,孑孓是一种怎样的小虫呢?怎么就想到用它来形容独自而缓慢的行走?我会和它们做游戏,随机翻开字典里陌生的一页,挑选一个词,然后为它写下新的注释。
入学:一个真空被迅速地搭建了起来。
裂谷:两张课桌之间的距离。
电视机:父亲狰狞的倒影,母亲压弯的脊梁。
……
“风扇吹起了她的裙摆”
后来,我升入初中了,在父亲正式重组了家庭之后。直到他搬出去前,我愈发的像个外人。有时,他的妻子会朝他歇斯底里地大叫,而随之而来的,是他来到我的房间,边踹我、扇我耳光,边怒斥“我的存在是如何毁了他的家庭”。
在荷尔蒙像草一样疯长的年纪,我正变得愤世嫉俗,并不可抑制地感到了一种深刻的无聊。春游时,会偷偷捡别人丢掉的糖果吃的我,不懂零花钱不够的烦恼。在当时的我看来,这是甜蜜的烦恼,是赤裸的炫耀。有同龄男孩向我示好时,我会因为关于生活的、巨大的秘密而认为这听上去像一个谎言。与此同时,应试教育让我困惑极了。比如当我问到一个公式如何得出时,会因为“问无关的问题”、“你是猪吗,不会背诵吗?”、“你自以为很了不起吗?”而被叫去罚站。
在班主任眼里,我叛逆且有严重的问题。直到她叫来我的父亲,并目睹他抢过值日生的拖把,把我从走廊的这一头揍到那一头,于是再也不管教我,甚至对我敬而远之。
找不到呼吸的空间,我越来越频繁地将自己埋进虚拟世界里。我将自己写的小诗发在文学论坛,和陌生的网友在留言板几页几页地聊天。在那里,我几乎从未遇到过同龄人,他们更多是程序员、大学生写手或是全职母亲。隔著网线的交流是多么深度和友好。
在那里,我和一位中学教师 J 结识了。那一年我也许是12岁。不知为何,在和成年人的交流里,我本能地担心因为自己太年少,而被区别对待。但 J 会和我说,他惊讶于我的年龄,但这并不影响他对我的看法,因为它并不重要。他说,我的诗让他想起了辛波斯卡。在微信还不存在的那一年,我们交换了QQ。
我将学校与家中的事,毫无保留地说给 J 听。而他会和我说:“‘充满情节的书本,总是从一半开始看起。‘(注:出自辛波斯卡的诗,《万物静默如谜》)我时常想,你就像一本为我翻开的书。”看到这一句,我才好似第一次与世界有了真正的连结。
因为这一秘密,我与学校、与书本的关系不一样了。我会在打开教科书时,因为想起了 J 的话,而羞红了脸,然后久久地出神;或是偷偷地在书桌下和他发消息,而他也会在课间和监考的间隙,和我说起班上的不顺心事。他说,上班很累时,他会幻想我是他的学生。他说,教育制度是抹杀天性的,这也让我的特质愈发珍贵。
尽管如今回过头去看,我知道这并不只是我的问题。但在那一年,当几乎构成一个初中生全部生活的家和学校,都无法让我产生归属感,我毫无理由不去相信是我哪里出错了。J 的话,像是一束光照进来。我越来越期待小企鹅的图标在屏幕上闪烁起来的那一刻,我就从世界的这一端滑到了另一端。
有一天,他告诉我,夏天的教室里,电风扇是如何吹起少女的裙摆的。她害羞的样子是多么可爱,让他在讲桌后的下体久久地发烫,也让他多么想要见到我。
收到消息时,我不安极了。我将发热的脸埋进臂弯里,过好久才看了一眼黑板上的数学题,它们像另一个时空般那么远。那一刻的我,将暧昧不明的字句,视作是通往成人世界的通行证。尽管我并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但它是发著光的。在那些消息面前,我总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但 J 好像也并不需要我的回应。再后来,我会在暴力降临时,在脑海里想象 J 的温度。这份温度之所以甜蜜,正因为它与我不得不藏起的家丑一样见不得光。它顺理成章地将我与同龄人的世界推得更远,但在那一刻,我十分确信这就是我想要的。我并不是从未感到一种禁忌般的不正确,但每一次的犹豫,都很快被另一个声音盖住: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在下水道一样的人间,我找到我的同盟了。
我已经记不得和 J 的交往持续了多久,但我记得从交心的对话,到他给我发自拍裸照,并没有过太长的时间。我记得他和我提到,自己的女儿和我是相仿的年纪。后来,他开始叫我“我的小女人”,提出要来我所在的城市与我见面。那一天,我梦见他的妻子来找我算账,最后全校都知道,我是怎样和一个中年人绞缠在一起的。我和他提起这个梦,而他只是淡淡地和我说“别怕,有我在”,但这份波澜不惊只是加剧了我的失控感。他是怎么做到毫不慌张的,是我不够成熟吗?整夜整夜的失眠里,我最终还是删掉了他。
在成年男性的“爱”里幻想“家”
高中,我靠亲戚的经济支撑,一个人住在出租屋里。在 J 之后,我开始习惯性地与不同的成年人聊天,好像一种奇怪的上瘾,一种对缺席的家庭之爱的报覆。他们是我在喜欢乐队的贴吧、酒吧或是理发店认识的。我很快发现,我的年少与家庭破裂,几乎从未成为一种阻碍,它甚至让我充满了独特的吸引力,像是“电影里走出来的女孩”。文学与影视作品是高效的粘合剂和共鸣制造机,我会和他们讨论《出租车司机》、《这个杀手不太冷》、《V字仇杀队》、《美丽人生》。当时的我,还没有意识到许多事。比如,这份浪漫化投射是多么的可复制,而我却将它当作是爱的表现。比如,他们之中的许多人,都内心孤僻,喜欢邪典电影,从我身上找到了一份难得的“懂得”。比如,这里的成年人从不包括任何女性,而这是一件多么诡异的事。
在后来遇见的人之中,其中一位是 A。他在大厂做程序员,每个月有几万的薪资。而在 A 的想象里,我是洛丽塔,是《魂断阿寒湖》里的时任纯子,是《恶之华》里的仲村佐和。他说,我有一种毁灭性的凄美。这句显然是物化的评价,却好像让我看见了一种“出路”。我可以在虚构的作品里,寻找一种“坏掉”的女性形象,以抵消与同龄世界差了一整个语境的孤独感。
不愿独自待在家中的我,高三那一年,常常在夜里走在河边,和他打长长的电话。我们交换著压力、梦与性幻想。他说到职业的瓶颈,说等攒够钱,就要在海边买一个小屋,和我一起住在里面。没有“家”的我,很快地沦陷在这句话里面。
当时的我,也从未想过,幻想与一位素昧谋面的高中生在一起的未来,是一件多么错位的事。又或是,“它超越了一般经验,而恰恰是一个受过创伤的未成年女孩,才不会有心智去怀疑它”这件事本身。有时,我会感到我们和普通的情侣没有什么区别。也好像,那些逾越了边界的亲密感,恰恰是因为那份不正确,才让我心安理得。
A 会给我买日系洛丽塔风格的衣服,和我说,在他的心目中,这个年纪的女孩应该是什么样的。有时他会黯然而自恼地说,总有一天,他会被一个同龄的男孩所取代,而我总会因此想尽办法取悦他。我会因为他袒露的脆弱,而感到这是一段平等的关系。
我还没有来得及学习,原来一个人是可以无端地对你好的。当有同龄男孩对我表达单纯的好感,因为它超脱我的经验之外,反而会激发我强烈的不安,并很快成为一种生活里的背景音。而当 A 开始控制我的行为举止,和我玩“惩罚游戏”,这份有所图,反而让我有安全感。他越来越频繁地告诉我,女孩不应该做的事,比如穿著暴露、关心政治,告诉我他喜欢乖巧听话的、纯洁的女孩。我小心翼翼地记住它们。这些未经审视的规则,都进一步强化了我已有的羞耻感。
那段时间里,我的解离症状越来越频繁地出现。高考结束后,因为奶奶的重病,我没有去读大学,而是开始一天干三份工。未满十八岁而个子高挑的我,选项只有发传单、做调酒师和礼仪生,或是夜总会接待。从未给过我赡养费的父亲,仍然会找我借钱。那句“家丑不能外扬”深深烙印在我的心里,在大多学生都在为大学生活而欣喜期待的那个夏天,我感到自己像是一辆脱轨的列车,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切断了与所有人的联系。
夜总会的工作分为坐台和出台两类,坐台顾名思义,就是只陪酒不陪睡。我挑选的夜总会都在城郊,以免遇到熟悉的人。面试几家之后,我很快找到不需要查看身份证的会所。它在一栋繁华的大楼里,我们会穿著清一色的、镶嵌著假钻的紫色礼服,被领队带入一个包厢,站成一排供客人挑选。而选择我的男人主要分两类,有善心的和有色心的,总体来说,前者是少之又少,而后者身上的烟酒臭都相似。问起我的年纪之后,他们会一边说著“哥哥来疼你”之类的话,一边飞快地把我灌醉。而我则一面在心里嘀咕“什么哥哥,都够做我爸了”,一面强忍住恶心,露出僵硬的笑。
好在同事的女孩,大多很照顾我,会不时提醒我保护好自己,不想做的事一定要拒绝。但我的上级显然不这么想。某一天下班后,他叫住了我,让我和他一起去楼道里说点事。他和我说,今天的客人不太满意,我要学会逗客人开心。正在我不知如何回应时,他的脸突然凑了上来:“需要我教教你吗?你知道吗,我一直想找个当地的女人结婚……”
下一秒,他捏紧我肩膀,湿滑的舌头便伸进来。大脑宕机了一会,我开始高喊救命。他将手伸进我的下体,人来人往的楼道里,没有谁因此停下来。后来,我哭著冲他吼:“我要从窗户跳下去!”他有了一秒的楞怔,我才趁机逃了出去。
成为文学容器的女性
写下这些经历时,我看到的是一个害怕的女孩,因为长期的习得性无助,诱发了一系列创伤后应激障碍。但在当时,我只知道自己正在一步步变成一具空壳。我对所有的一切,都产生了剧烈的恶心,而最让我恶心的,是自己的存在。
我在那个夜里疯狂地催吐,刷牙直至牙龈充满血丝。A 打来电话时,我的声音是抖的,但他并没有察觉。他和我讲起渡边纯一笔下的时任纯子。他说,她神秘、破碎、纯洁,一如我。浑身发冷的我,在内心乞求著一种死去。A 说的话,让我有了一个可以去依附的形象,而只要不是我,成为谁都好。于是,我将自己附著了上去,像是在溺水时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我问他,“那我是你的纯子吗?”他笑著说,是呀。
和他通著话,我再一次来到河边。我很少看见河堤白天的样子,但在夜里,它黢黑湿润,空气里混杂著臭水味、草腥气,垂钓人的便当与尿味。那天,我穿著 A 给我买的裙子,我看著白色的层叠的蕾丝,想起了儿时霸凌我的小女孩们。它洁白得那么刺眼,我心想,然后在泥泞的河堤上躺了下来,迫切地希望弄脏它。我们关系的天平倾斜了,尽管 A 并不知情,但我永远不再是纯洁、干净的女孩。
那一年,我变得非常怕光。如果没有工作,就从不在天黑之前出门。哪怕穿著宽大的T恤走在街上,和路人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就感觉自己还穿著那件紫色的礼服。我觉得他们的眼神非常怪异,好像总有戏谑。我脱不掉它了,也洗不干净了,漱一万次口也没用。羞耻感像是毒液浸入了我的五脏六腑,而我的每一寸肌肤都是脏的。这个秘密,也分开了我们。在我越来越长的沉默里,A 也变得越来越暴怒。但我又怎么有勇气告诉他呢?我再也不配与他相爱。
不久之后,奶奶去世了。亲戚又有经济能力,可以供养我读书。十八岁那一年,我去派出所改了名字,换了手机号,注册了新的社交账号,在内心向过去的一切告别。我来到了当地最知名的复读机构之一,回到了曾经生活的“背景音”里,学校与宿舍的两点一线。
那一年,确实是某种意义上的原点,什么都说不出的我,解离的我,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没有过去也无从谈起未来的人。我有了喜欢的男孩,非常迟钝地学习著如何重新融入同龄世界,至少看上去是那样。
但熄灯后,躺在宿舍的床上,它们还是会时不时地入侵我。我希望能更准确地描述发生的事,但事实上,很多细节我都记不清了。我记不得我的记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差的,它成为一块常年挂满雾气的毛玻璃。玻璃的另一面,一团黑色的浓雾,总是猝不及防地拖著我回到一个湿冷的地方去。活著的重量让我止不住地发抖。
我也时常会想起,在夜总会遇见的人们。想起他们不约而同地劝说我,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要继续念书。叫小蝶的姐姐才二十岁出头,用坐台的薪资来养在外面赌博的男友。间隙他来找过她一次,我看见他把她拖进一个空包厢里然后摔在地上。他走后,她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抱歉:“对不起,让你看见了这些。”在往后的人生里,我慢慢读懂这份女性普遍的歉意。
一股强大的重生欲牵引著我,作为沿海城市的学生,我选择了一所西北内陆的大学,只想走得越远越好。在与故乡的遥望里,我才开始重新审视我过于漫长的青春期。还是爱看书的我,这一次,接触了许多女性主义和心理学的书籍,一遍遍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呢?”
在近乎强迫性的自问里,那些被关闭的意识开关,好像突然被打开了。我看到原来自己为了忍受一种生活,而多卖力地去抹杀“我”,将创伤变为剧本,经年累月地演一场为男性服务的傀儡戏。而让我尤其不安的是,我的直觉(我知道这是一个非常不具有新闻严谨性的词汇)告诉我,我绝非唯一一个。
如果青春期是一片泳池,那么对于我们,它早就变成了一汪深海。在这里,下坠是永无止境的。而我甚至庆幸于,我终于偶尔有机会浮出水面。这件事给了我力量与决心,去深入地审视它们。
被物化的不只是女孩,还有创伤
随之而来的,我再也无法以同样的目光去看待那些曾经喜爱的影视作品了。某一天,我再次点开它们,却不由地眉头紧皱。它缠满了那个小小的我与成年男性之间的“共鸣”,像是常年塞满了头发的下水道口。
我逐渐明白了,那份共鸣里的认同感,可能来自于对创伤浪漫化的,甚至是物化的想象。于当年的我而言,那份想象是支撑著我生活下去的稻草,但对于他们来说呢?
娜塔莉·波特曼,《这个杀手不太冷》里小女孩马蒂尔达的饰演者,五年前在一场女性主义活动上致辞:
“当我 13 岁时,这部电影上映了。我非常兴奋——我的作品和艺术将引起大众的反响。我激动地打开了我的第一封粉丝邮件,却读到了一名男子发来的性侵幻想。当地的广播节目开始倒计时,等待庆祝我的18岁生日,委婉地说,这是与我‘睡觉’将会合法的日子……”
她坚定而勇敢地陈述著那些水面之下的真相。与此同时,在《这个杀手不太冷》正式上映前,它曾有过一幕被删减的床戏。而它的导演吕克·贝松,在一位女演员15岁时与她相爱,对方在16岁时生下了他们的女儿。此外,有9名女子正式出面指控他的性骚扰行径。
我忍不住想,虽然里昂从未对马蒂尔达有过越轨行为,但从电影制作的层面来说,这份刻画是否完全合理呢?而作为观众,我们可以将它纯粹地视作超越年龄与世俗的爱吗?又为什么,这些作品总是更多地由男性写作,而来自女性视角的作品,更为耳熟能详的,却是《同意》与《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之所以提到文学作品,是因为上大学之后,我花了很大的力气,试图去想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尽管我可能永远没有答案,但我意识到,与成年男性的这类关系,在实质上,可能是高度文本性的。我看见种种“未成年少女”与“创伤”被符号化的迹象,而它们让我的存在,成为了一种文学容器。
与受过创伤的未成年少女恋爱,在影视作品的表现手段里,被称为“受伤的女孩”(damaged girl)或“破碎的小鸟”(broken bird)桥段。这些女孩们的面貌往往是美丽的、性化的。她们往往是独立的,有著超乎同龄人的早熟,但她们的主体性,却时常不在场。创伤在角色塑造上并没有起到深化的作用,而更多的是作为创造出吸引力的手段。这样的视角,似乎成为了与现实的某一种互文。
此外,这一类角色的自我价值,也往往通过与异性相爱,或是成为英雄来实现。浪漫关系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救赎。但在现实里,一旦我开始深究我与成年男性关系中的种种,那份幻想便难以存续。上野千鹤子曾将男流文学与爱德华·萨依德对东方主义的批判对比,并提议将之作为“关于男人性幻想的文本”,而不再是“关于女人的文本”来对待。而主动去迎合那份想象的我,是迷失的。创伤的无法承受之重,对自我的损害,让这份投射近乎成为了一种必然。孟菲斯大学在2011年发布的一项研究显示,在13岁至15岁期间,与年龄至少大3岁的男性恋爱的少女,在进入恋爱关系后,以及成年后不久,抑郁水平会升高。
即使在成年后,我的创伤背景也时常会被异性爱慕者冠以浪漫化的想象,他们会告诉我,这份悲伤让我变得特别。但在个人经验里,往往是对悲剧色彩抱有浪漫幻想的伴侣,在亲密关系里,更难以进入实际的深度沟通。而恰恰是放下幻想的伴侣,我们才有机会更好地去分享创伤知情的正念、非暴力沟通或是对依赖共生关系的反思。对我而言,那份在爱的学习里的彼此照见,去浪漫化的过程,才是最浪漫的部分。
住在真实的女性生命体验里
写作这篇文章是艰难的,有时写一写,我就要停好久,没有力气动弹。那些个人历史里的暗角,一下子变得无比得近。无数的自我怀疑像小蚁一样啃食著我,而其中最刺人的是“太不堪了,我会被怎样看待?”或是“通过这些经历,你以为能说明什么?”
再其他的,比如开篇提到的自问。如果从报道的严谨性出发,这份女性的切身经验和感知,它有著无处安放的主观性,连我自己也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质问它。在这样的不确定里,我也将它一搁再搁。然而,用最批判的声音去审视一段创伤性体验,试图去形成一种完美的论证,是否本身也是一种自我消声与异化?
很长一段时间里,遭遇性骚扰后,我仍然习惯性地去美化它的本质。我会说,我和他亲吻了,我们之间的精神连接⋯⋯以此来摆脱那份羞耻感。好像再糟糕的事,也不过是精美的盒饭里一颗不知道为什么坏掉的甜豆,而我只是把它挑了出来,为什么要特地拿出来说呢?
在香港读研时,我向我的咨询师提出了这一问题:“可是,美化记忆、制造假象又有什么错呢?”我已经记不得她具体的回复了,但记得她是如何向我分析创伤的。她说,这些创伤事件,无法从“语义记忆”(semantic memory)转换为“自传体记忆”(autobiographical memory),它们逐渐形成了独立的身份认同,不再随著你一起成长了。
在“将创伤性记忆转化成一个供人观看的故事”这件事上,我好像永远也无法做到“准备好了”。比如,在写作特定的经历时,我的大脑仍然是蒙了雾的,情绪是堵塞的,只能像流水账一样,机械地写下发生的事。也有一些细节,因为记忆的受损,而无法再去细写。
但即便如此,我仍然坚持完成它,是因为不愿再看见更多的未成年少女与其创伤,被错位地放逐到男性幻想的领地,成为文学的符号。我希望,真正住在女性生命体验里的文本,即使是带著疼痛、疑问和雾气,也可以成为一种对抗。我仍然想要将真实的世界还给自己,在里面建立真正的诚实与勇敢。并且也希望,如果可以,即使再痛,将它还给小女孩们。
诸如此类的自白,总是诧异于与自己的相似性,那些黑暗缠绕潮湿无法写成日记的日记。同时产生一丝“不道德”的安慰,我并不特别,我们都一样,错不在我,以此逃脱长久以来的自我厌恶。谢谢你,握住你的手。
“与此同时,应试教育让我困惑极了。”💘
太勇敢了,你真的好厉害!
能把这篇文章写下来的你真是太棒太勇敢了。请永远记住这份勇气将一直带着你前行。
亲爱的作者,谢谢你的勇敢和对自己剖析,作为读者很高兴看到你能分享这些,这说明你哪怕再害怕再不安,也已经做好走出过去的准备和能力了。
我很抱歉你经历了这些,也希望你现在找到了可以依靠的救助组织。希望你在未来的某天能真正地放下过去,走出这段创伤。期间要小心男人!不要被所谓的女权男骗了!就像你说的,有些人在「物化」女性受到的创伤,来满足他们的性幻想。我真诚的希望你能避开这部分人,保护好自己是最重要的。
还有一些事,我想告诉你,就是你的父母是错的,你的班主任也没有尽到职责。国内没有儿童保护法,但你的童年遭受了非常严重的虐待,而这些(在美国)是足以给你的父母判刑,并且有专门的机构来帮助你的。小时候的你应该得到社会的帮助,但你没有等到,所以你自己试图拯救自己,这是人之本能。哪怕未来发现只是从一种创伤逃到了另一种,小时候的你也努力自救了。不要太苛责自己,觉得自己并不完美……这些想法都太严苛了,你已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了。
除此之外,请不要太在意别人的眼光。既然你提到了林奕含,你也知道所谓的「温良恭俭让」并不是什么好事,别人家说什么你就全信了。现代社会哪有不发疯的,什么家丑不可外扬,现代人恨不得把骨灰都给你扬了。遇到自己不舒服的事那一定是对方有问题!
哎,想说的话越来越多,但反反复复都是那些,就不多说了。希望你的未来越来越好!
谢谢您的勇敢,也给予了我力量。
从前的日子辛苦了,未来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恰恰是放下幻想的伴侶,我們才有機會更好地去分享創傷知情的正念、非暴力溝通或是對依賴共生關系的反思。對我而言,那份在愛的學習裏的彼此照見,去浪漫化的過程,才是最浪漫的部分。」最好的一段話。
看完好想抱抱作者,一直以来你过的真的好艰难。把这些写下来整理和思考的过程应该也是一种疗愈了,祝福你今后能过的顺遂一些。也希望真正由女性书写的故事可以再多一些。
谢谢你写出来
非常心疼作者的遭遇。謝謝作者的文字。寫下來真的不容易。
謝謝你寫下這些。It must be so hard。beyond my imagination。謝謝你邁過所有的這一切,讓我(以及千千萬萬的女孩們)看到這些。謝謝你。
谢谢你的文字。你是如此勇敢坚强,我为你的经历感到难过,真心希望你的创伤能慢慢缓解、愈合,希望你能找到真正的快乐与幸福。我要谴责你的父母、你的老师、霸凌你的同学、伤害你的男人,我要谴责这个社会没有对你伸出援手,是我们所有人辜负了你。
谢谢作者的书写和分想,触痛和感同身受。。
書寫自己的傷痛,是極其困難的事情。祝願你在反覆凝視過往的過程中,早日撫平這種傷痛。
謝謝妳的疼痛書寫。
1. "女性书写的故事还远远不够多,这也是为什么作者如此坦诚且勇敢的自述是如此珍贵。"女性书写故事并不是不够多。当下的女性,已经作为文艺的主要消费者被赋权,面向男性的作品才是少数。为什么你觉得少?是你只计算"进步"的。我要说明立场: 我希望有更多进步的作品,也希望有安全空间,陈述作为主体的故事。但问题是,需要的是竞争,而不是文化战争,互相审查攻击上纲上线,只会让人人都不再觉得安全。2. "当代男性尚有几千年来凝视女性的作品可意淫",不知道你是不是当代男性,但我不觉得当代男性能看得下去几千年的作品,每个时代都需要新的东西。3. "如果这种幻想建立在被幻想者长期的痛苦之上,这种幻想至少应该是被鄙视的" 字面上没错,问题是什么样的幻想长期伤害别人?特别是这种主观的问题,要是随意应用这个标准,那连incel们也能去暴论了。Incel作为缺乏资源的底层,他们主观感觉也是真真切切的受害者,你会同意他们以此为理由cancel有性别意识的创作吗?
回片假名:你讲的不过是另一个乌托邦,也要由压抑去实现。不要把文学中的性别问题,滑坡到侮辱奴役这种大词再自我感动。家庭和社会制度的问题,不要拿文学做替罪羊,再以进步之名,压抑文艺和人幻想的空间,cancel掉一切不合心意的想法。
写下这些真是辛苦了,我们也早已经受够把受到伤害的女孩浪漫化、物化的视角了,我们要掌握自己的语言
不,你不是唯一一个。哭着读完了。谢谢你写出来。
人没有幻想的自由,那所谓自由也太过于虚伪。---如果人的幻想是基建於對他人的侮辱、奴役和傷害之上,那這種所謂的自由本質是特權罷了--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更自由的動物農莊
可能在接觸女權主義之前,我們生活在一個大多由男性敘述者、評論家和讀者編織文字的世界,我們找不到【屬於我們】的聲音,只能從一個個由男性寫下的作品中去找一個客體作爲自己的認同對象,以此來找尋我們的存在感,給青春期的自己帶來一些慰藉,但最後從各式各樣的毀滅式的災難中我們發現我們居然還只有自己,一個無法命名的自己,仿佛實體的幽靈在大地上飄蕩,還有很多根本不知道如何講述也講不出來、即使講出來也必然招來他人誤解和辱駡的自己……不管是哪種男性都好,他們所謂的“認同”和“理解”對於青春期的女孩子來説無異於飲鴆止渴,但是當一個人孤獨到無人可以傾訴,無人能把她們從這種無底的深淵拉出來的時候,即使是甜美的毒藥恐怕也會服下吧……
写得非常棒,谢谢你
謝謝你寫出來,謝謝。
如果说作品是社会现实的映照,女性在不平等关系中遭受的屈辱、创伤都是长期存在的,而文艺界男性幻想作品的声量远大于女性书写的创伤故事的声量,这本身就是不正常的,是对社会现实的扭曲映照,对有过类似经历的女性乃至全体女性观众都是不尊重、不公平的。女性书写的故事还远远不够多,这也是为什么作者如此坦诚且勇敢的自述是如此珍贵。
至于“幻想自由”,且不说当代男性尚有几千年来凝视女性的作品可意淫,如果这种幻想建立在被幻想者长期的痛苦之上,这种幻想至少应该是被鄙视的。随着社会的进步,对这种幻想的鄙视应该越来越成为共识,如同全社会对恋童癖的鄙视一样。而全社会对恋童癖的鄙视并没有使我们的自由更“虚伪”一些。
不想给作者讲的男人们开脱。但问题不是作品满足幻想。社会里对性别固定观念是因,作品是果。即使这些作品提供了讲自我符号化客体化的模板,也是这个社会的观念让故事在现实发生。我承认,我喜欢不正确的作品,即使知道不正确依然可以投入,但如果人没有幻想的自由,那所谓自由也太过于虚伪。
作者用厚重的人生经验戳穿了那些“房间里的大象”。它们是充斥着低俗无聊的男性性幻想的文学作品,却挂着“风流”、“浪漫”的遮羞布在那里大行其道,并为无数同样下流的行为提供辩护。
感謝作者的分享,希望這份分享可以讓作者也像她給予讀者的那樣獲得力量,希望能讓更多人看到被男性寫作統治的世界之外的真實,真實的創傷,真實的痛楚,真實的掙扎和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