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9日一早,住在花莲市的前北捷工人李世宪就到了邮局,存折一刷,里面已确定入帐五十万元。
这笔款项来自新亚建设,是给予罹患潜水夫症工人的补偿。二十多年前,李世宪到台北做了两个月的捷运221标工程,当时的他完全没想到,自己要用一生与潜水夫症共存。
1988年,台北捷运正式动工。1993年,因捷运新店线台电大楼到公馆一带容易渗水,联合承揽的台湾新亚与日本青木公司首次使用压气工法来进行工程。
压气工法是在坑道内灌入空气,使坑道内有一定的空气压力来防止坑道崩塌。因坑道内与地上气压不同,出坑道前地下工作者需到减压舱进行减压作业。若未经正常减压,血液中的氮气泡就会在体内流窜,甚至堵塞微血管、神经系统等,造成关节发黑、听力退化、耳膜破裂、神经病变等病变,这也就是俗称的潜水夫症(减压症)。
捷运的便利与效率,是建立在这些工人们的辛劳与苦难之上,但联合承揽商却未照规章行事,工人们也不知道未减压就离开隧道的危害。前北捷工人陈定安说,他当时在221标做两年,工程进行时,身体就开始不舒服,但当时不晓得跟潜水夫症有关,是直到隧道打通、水泥都固定好后,整件事才爆发。(延伸阅读:《专访工权会总干事萧倩文︰记住每一个在城市发展中牺牲的名字》)
经过长达三年多的抗争后,部分工人获得了70万的和解金。然而,包括李世宪、陈定安等八位来自花莲玉里的工人,在前几批工人开始抗争后才去医院检查,因病情未达“骨头坏死”程度被排除在赔偿名单外。只是联合承揽商承诺,未来若他们取得职业病鉴定,仍会各给付70万补偿。
20年来,他们8人的症状陆续加重。陈定安说,潜水夫症会造成身体严重疼痛,这种痛是周期性的,痛起来就要休息好几天,唯一能做的就是吃止痛药;李世宪则这么形容这种疼痛“站也不是,躺也不是,坐也不是 ,全身不对劲”,“就感觉像是虫在咬”。
李世宪说,他们工作一阵子,就会因剧烈疼痛得休息一、两天,这样长期下去,几乎没有老板愿意聘用他们,且因学历有限,他们只能从事临时工作或务农维生。“其实我们做捷运回来的,几乎大家都是在乡下打零工, 每一个都是这样,因为没办法去上班,这么多年大家都习惯了”。
2017年底,这些工人再度提出诉讼,争取当年未拿到的70万补偿。然而虽有当初协议,一审工人却被判败诉。律师吴俊达曾对媒体表示,根据职业灾害劳工保护法第13条规定,须在雇主对地方劳动局职业疾病认定结果有异议的情况下,才可申请劳动部鉴定。他们仅送鉴定的行政程序就走了四年。最终,法官认为工人拖太久才送鉴定检查,不符合当初协议,虽然原告方强调,潜水夫症是慢性疾病,可能要十几年才能检查出来,但法官却未采纳此观点。
经原告上诉,二审于2023年3月宣判,改判厂商须赔偿。但因日商青木早已倒闭,法官判新亚建设仅需付一半,也就是35万。之后劳资双方再经多次协商,最终以50万和解。
李世宪说,如果没有声援者们的帮忙,工人们早就放弃了,几乎不再期待能够拿到这笔钱,“毕竟这么久了,我们很早以前,就已经对这笔钱放弃了,因为真的拖太久了”。谁知这一抗争,七、八年又过去了,“走到今天事情解决就好,凭良心讲也累”。
虽然拿到五十万,但对李世宪来说,重点还是接下来该怎么继续过生活。潜水夫症的标准治疗方式是高压氧,透过将病人放置于高压舱内并给予纯氧促进身体将氮气排除,以减少病变部位的伤害。
但工人们早过了治疗的黄金时段,高压氧已无法根治潜水夫病,仅能短暂的减缓痛苦。李世宪说,高压氧一次疗程要一个月,这中间要持续做,每次一个半小时,但他也只有做的时候较舒服些,疼痛的周期稍微拉长,但做完之后没过多久,又恢复成原样了。
此外,高压氧疗法的费用相当高昂,劳工难以自行负担这项支出;而医院也因担心健保局不给付费用,较不敢让工人使用健保来进行高压氧治疗。北捷潜水夫症工人战友团成员顾玉玲表示,健保局曾表示会给付费用,在1996年及1997年捷运工人抗议期间,健保也确实支付工人的高压氧治疗费用。然而抗争结束后,因担心健保不再给付,医院又不愿冒险让劳工进行治疗。(延伸阅读:《三公分,医疗权利与资源分配的距离》)
在这次的抗争中,有些医师因支持劳工,尽管不确定健保局是否会接受医疗费用申请,愿意冒险尝试让劳工先进行高压氧的密集治疗;顾玉玲表示,此次合作取得了医院的支持,随着抗议风潮过去,劳工的集体保护伞消失,医院可能又因担心须自行负担费用,不敢再让工人使用健保进行高压氧治疗。
2016年,在诉讼之前,潜水夫症工人们曾邀请顾玉玲担任劳方调解委员代表,开始与台北市捷运局展开劳资争议调解。其诉求就包括建立潜水夫症工人长期的健康资料库,每3年长期追踪,还有免费健康检查,照顾工人的医疗及生活补助。另外工人还要求捷运局未来持续向中央争取潜水夫症比照1979年台湾环境公害史上最严重油症(多氯联苯中毒)事件,跟油症同样有患者就诊卡一样(油卡),看病免门诊部分负担。
不过捷运局当时表示,在法院未认定情形下不具任何赔偿责任,导致调解破局。最终工人向法院起诉,法院则认定台北捷运局免负连带给付之责。
就如同顾玉玲所说的,工人虽拿到些许补偿,但在缺乏全面制度性改革的情况下,工人的未来仍是未知的。周期性疼痛、高昂的治疗费用以及健保的不确定性,仍然是他们须持续面临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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