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大选|海外“首投”选民:我们要把埃尔多安赶下台

入学升职靠关系,女性被视为玩偶,宗教少数被逼害--他们觉得,这个国家烂到骨子里了。
2023 土耳其大选 国际 土耳其 欧洲 政治 选举

土耳其大选将于2023年5月14日举行。这场是今年国际社会最重要的一场选举,因已任实权元首二十年的“土耳其强人”埃尔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及其领导的执政党“正义与发展党”(AKP)有机会在这次大选中落败。有可能把强人拉下台的,除了土耳其正面对的严峻经济问题,还有在二月大地震中暴露的各种管治失当和贪污舞弊。同时,埃尔多安也面对著其他争议:其政府在叙利亚战争中的政策﹑“政治伊斯兰”与国内人权问题﹑以及土耳其与俄罗斯的关系。而这场选举结果,亦将影响北约﹑欧盟和中俄在中东地区的影响力,以及土耳其在俄乌战争中的角色。

由四月底开始,逾三百四十万名流散土耳其公民就可以在海外投票,约占合资格选民人数的5%。据多家媒体报道,今年海外投票人数明显高于2018年大选。这些海外票很可能是这场选举的胜负关键。端传媒访问了三位第一次投票的海外年轻选民。他们跟大部份年轻选民一样,都把票投给了反对派,但更重要的是--为甚么?

(孙乐欣,端传媒实习记者)

Zeynep(大学生,居于英国)

在土耳其,入学﹑面试、升职,通通都靠关系,学历和知识根本不值一谈。

2013年我只有十岁,还在上小学。有一天,班主任跟全班同学说他打算去塔克西姆格子公园(Gezi Park)示威。当时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过了几年才知道来龙去脉,原来是环保人士抗议政府把公园改建成购物中心,继而引发大规模全国示威。

三年后的某个晚上,妈妈彻夜未眠,凌晨三点还在看电视新闻,边看边哭,看起来惊惶无措。那时我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知道我被她吵醒了,完全睡不著,而且她跟我说,那个周末,我们不能出门。后来我才知道,那年发生了一场军事政变。军中有人想要推翻总统埃尔多安。

虽然小时候不理解这些新闻的细节,但我从小就知道,政治离我很近很近。其实土耳其小孩都是这样,12、13岁左右,就开始关心政治和经济。

上中学后,我就开始认真了解时事,父母常常把新闻发给我,我们会全家人一起看选举直播。我们都很讨厌埃尔多安,支持共和人民党。我真的很讨厌埃尔多安,怎么会有政府随便说自己的市民是恐怖份子,还能在几年间彻底破坏国家经济?虽然我和父母的政治立场一致,但他们比我谨慎。有一次我把脸书名字改为“Erdoğan Hate Club(讨厌埃尔多安俱乐部)”),妈妈知道了大为紧张,要我立即把名字改掉。我当然理解他们,毕竟这是一个记者会被拘捕,说要保护动物权益就会收到恐吓信的国度。

2022年11月27日,埃尔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及其领导的执政党“正义与发展党”(AKP)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举行的体育场集会上展示了总统埃尔多安的巨幅海报。摄:Burak Kara/Getty Images
2022年11月27日,埃尔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及其领导的执政党“正义与发展党”(AKP)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举行的体育场集会上展示了总统埃尔多安的巨幅海报。摄:Burak Kara/Getty Images

但我出国念书的最大原因,是土耳其完全没有选择的自由。

土耳其的大学入学试分为三个部分,包括基本能力考核(TYT)、现场资格考核(AYT)和外语考核(YDT)。基本能力考核涵盖土耳其语、人文教育、数学和科学,是大学入学的基本要求,所有学生都必须应考,而现场资格考核包含地理、历史等学科,题目较为深入,只有某些特定大学学科才要求学生考现场资格考核和外语考核。

对我来说,考试题目不算太难,问题在于整个考试制度非常混乱。我们的大学入学试有三个部分,人人都不一定要考,每个大学学科对这三个考试的分数要求又不一样,而且近年大学的收生要求和试卷评分准则都不断改变,以致我们根本不知道分数是如何计算,更不知道可以怎样准备考试。结果,所有人都填了20个大学志愿,然后任由大学随便决定。我的分数足够进入顶尖大学的经济科,但最后却被分派了一个什么交换生学位。我身边很多人比我更不幸,明明成绩不错,却无法升读大学,只能下一年重考。

相较之下,英国大学收生的UCAS制度好多了。我能选择五所喜欢的大学和学科,再排最喜欢的两所大学,也知道要达到哪个分数,一切都清晰明了,我也有更大的选择权。

除了制度问题,我们也越来越难分辨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了。2017年,土耳其政府进行教育改革,下令从高中课程移除与伊斯兰教抵触的进化论,并缩短教授土耳其国父阿塔图克世俗主义的课时。虽然我读私立学校,老师们会自己设计教材,但到了高中,社会科学的老师还是会教我们如何在考试“正确”地回答关于2016年军事政变的问题,从而在全国性的大学入学考试得分。

考试不只是埃尔多安的政治游戏,还充满利益输送。每年考试,我们总会听见有关支持埃尔多安的学生提早获得试卷的传闻。土耳其的职场也是这样,面试、升职通通都靠关系,学历和知识根本不值一谈。

在英国,起码我有选择的自由--哪怕我是女性。

在埃尔多安执政下,土耳其女性完全不受任何保障。我们会被歧视,结婚生子后就很难找到工作,家暴女性的男人又不会被捕。所以虽然我居住的区域相对安全,但我晚上七点后就不会出门,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街上会突然发生什么事,我也不想父母担心。

我现在不在土耳其,妈妈还是常常告诫我晚上不要出门。我一个人在异地,爸爸反而更加放心。

但出国了,真的不代表土耳其政局完全与我无关。还记得出发英国前,我和妈妈去银行兑换英镑,银行居然跟我们说英镑储备不足,不肯把英镑给我们。最近土耳其政府同样因外汇储备问题,限制人民海外汇款的金额,导致妈妈不能汇钱给我。有时候我看著汇率暴跌,发现自己国家的货币原来一文不值,就会有点难过。

2019年11月25日,消除对妇女的暴力行为国际日,示威者在土耳其伊斯坦堡抗议杀害女性和暴力侵害妇女行为。摄:Burak Kara/Getty Images
2019年11月25日,消除对妇女的暴力行为国际日,示威者在土耳其伊斯坦堡抗议杀害女性和暴力侵害妇女行为。摄:Burak Kara/Getty Images

现在我的表弟妹只是初中生,他们已经开始研究国家的经济问题了。我觉得小朋友应该无忧无虑地长大,但土耳其人的童年总是被政治沾污。

我相信对抗极权时,土耳其人会团结的,只是不知道埃尔多安会不会在选举造假,甚至拒绝下台。上星期妈妈还告诉我,她会去票站做义工,帮忙监督点票,她尤其想去东部的票站,因为那里造假特别严重。

我希望终有一天,土耳其能以和平和公义闻名,而非利益输送和压迫。

Azra(实习生,居于英国)

为保安全,我总是先感受他人的“气场”,小心试探,安全了才表明自己也思想开放,

我是伊斯兰教徒,信奉阿列维派(Alevi)。中学那场争执发生前,我不知道这个身份有什么特别,只是跟著父母去崇拜、与其他教徒聚会等等,父母也没跟我说太多。

2011年,土耳其进行总统大选。有一天,同学突然在教室里对我破口大骂,说他们支持现届政府,我这些阿列维派人不应该出现。过了那么多年,我忘了他们实际骂什么,只记得他们非常生气,非常恨我,仿佛我是他们的仇人。当年我只有十四岁,真的不知道我得罪了他们甚么。当刻我没有反击,只是强行把所有难听的话都吞进肚子。委屈,难受,莫名其妙,什么情绪都有。

土耳其人的家庭观念很重,事事都会先和家人分享,问他们意见。放学回家后,我把这件事告诉父母,他们第一次把阿列维派的独特性告诉我。伊斯兰教是土耳其的最大宗教,大约80%教徒属于逊尼派(Sunni),只有20%属于阿列维派。阿列维派是什叶派的分支,允许男女一起进行崇拜,被逊尼派主流视为异端,也不被土耳其政府承认。

原来我们是少数,原来个人身分也是政治。

自此,父母会和我讨论宗教和时事议题,我也和所有土耳其少年一样,打开的政治的大门。家庭对青少年的成长和价值观都有很大影响,所以我没有怪骂我的朋友。他们只是被父母影响了。

2011年选举期间,我不是唯一因身分受辱骂的人,学校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争执发生。后来老师介入了,他们正式禁止学生讨论政治。老师当然也不会分享自己的政治立场。2016军事政变后,人们之间的分化和仇恨越来越严重。人们表达自己的意见,情绪总是极度偏激,也常有演化为肢体冲突。政治仿佛是一条不可触碰的红线,要不完全不谈,要不引发大战,和平讨论是不存在的。

我不懂得处理纷争,只能努力避免,渐渐学会察言观色,从人们细微的举动洞悉他们的价值观,再决定是否和他们交朋友。刚进大学时,我不认识任何人,还知道大学充斥著打扮成学生,和学生一起上课的秘密警察,所以为保安全,我总是先感受他人的“气场”,小心试探,问问他们父母的职业,喜欢那个明星或电视剧,从而猜度他们的价值观。如果我感到他们与我立场相近,我也会释出一点“讯号”,简接显示我也思想开放,让他们放心认识我。认识到值得信任的朋友后,我们就只跟同一群人相处,尽量避免和陌生人聊天。

我在任何场合都必须非常小心。不论是说话,还是在社交媒体转发影片,都想清楚我要说什么,正在对谁说,最少想两遍。

虽然宗教信仰令我的身份更敏感,但可以重新选择的话,我还是会信奉阿列维派。它让我遇到和自己想法一致的人,让我安心地表达自己,而且所有阿列维派信徒都很团结,互相扶持。虽然信仰不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事,但对我来说,阿列维派不只是宗教信仰,更是我的身份象征。

不过,就算我不属于阿列维派,我还是难以在土耳其安全生活。

2017年1月3日,土耳其伊斯坦布堡的市民参加伊斯坦布堡夜总会恐怖袭击的纪念活动时。
2017年1月3日,土耳其伊斯坦布堡的市民参加伊斯坦布堡夜总会恐怖袭击的纪念活动时。

2017年1月1日,我们全家在家一起看直播倒数,欢声笑语间,一则新闻突然在电视萤幕出现:伊斯坦堡的一所夜店遭受恐怖袭击,至少39人丧生。自此,恐怖袭击就接二连三地发生,总是有大量警察在商场和地铁站巡逻,检查路人的随身物品,全国都时刻处于警戒状态。爸爸不再允许我们和妹妹搭地铁,每次我们出门,他也会不断发讯息,确保我们安全。就算上了大学,我和朋友也不会在晚上出门,只会留在宿舍。我们已经非常小心,还是难以避免悲剧发生。我的大学朋友,就在一次地铁恐袭中丧生了。

我希望基里达欧鲁赢,土耳其真的需要改变。但即使他赢了,土耳其会变好吗?我们总能为经济和教育问题找出解决方法,但人与人之间的仇恨,可以怎样化解呢?

我从小就很想出国,我很想探索世上不同的文化,认识说不同语言的人,了解为何人与人之间可以有那么大的差异;我想出国工作,不会因为经济太差,薪金太低,到了35岁还不能称为一个独立的女性。我不想事事靠关系,我想因为我自己而成功,而不是因为我是某人的女儿。

我在土耳其长大,很爱这个地方。但如果我不能自由表达自己,不能在那里感到安全,我不会回去。

Emine(大学生,居于美国)

作为土耳其女性,我就只是一个扯线玩偶,除了身材就毫无意义,甚么都不能做。

我今年18岁,居然刚好能在18岁投票,真的很兴奋!

我18岁前已经很想投票,希望能为改变尽一分力。我已经忘了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关心时事,但我从小就经常表达自己的意见。我知道在学校,政治很敏感,因为同学们都来自不同的家庭和宗教背景,但我不在乎。立场不同也没关系呀,我就是喜欢把所思所想讲出来,与不同人聊天,接触不同的观点和角度。因此,我经常和他人聊时事,或者在社交媒体分享新闻。有时我能改变别人的看法,有时徒劳无功,但没所谓,对话是必须的。

和立场不同的人聊天很容易发生争执,但我跟别人讨论多了,渐渐学会了观察对方是否愿意沟通,而我觉得“聆听”是决定是否与对方继续对话的重点。如果对方完全不愿意聆听,打断我的话,不讲道理,甚至对我尖叫大喊,那我就会放弃,直接离开。如果对方展示聆听的意欲,我就继续讲下去,而且不单是分享想法,还是解释自己为什么这样想。我不奢求人们同意,他们肯聆听,已经很好了。

性别,是最容易引起争执的话题。

上中学后,我和所有青少年一样开始关心社会,思索个人身分认同。我发现我不只是女性,还是一名酷儿。我很难具体地说女性或酷儿会遭受什么岐视,不过岐视真的无处不在。每次我说起为何政府应该给予同性恋者更多权力和自由,很多长辈甚至同龄人都会反驳我,说我有问题。日常对话中,男人总是性化(sexualise)女性,对女性身体评头品足,说女朋友不应做这做那,仿佛作为女性,我就只是一个扯线玩偶,除了身材就毫无意义,甚么都不能做。同龄的,比我大的,我认识的,住附近的,都是这样说,我真的受不了。

土耳其女性除了经常遭受言语侮辱,连人身安全都不受保障。根据土耳其法律,如果杀人犯因“不公刺激”(unjust provocation)犯罪,便无须判处无期徒刑。由于不少土耳其法官偏袒男性,因此更轻易裁定男性犯人因“不公刺激”伤害甚至谋杀女性,决定缩减刑期甚至不判罪。根据土耳其女性协会联合会,2020年有409名女性遭谋杀,是2008年(66名)的六倍以上。为保安全,我尽量不会再晚上出门,如果真的要外出,也一定是和家人或一大群朋友一起。但谁说早上出门就一定安全?司法制度如此荒谬,男人还是会在光天化日下犯案。对我来说,没有廉耻的男人真的太多了。

法律不保障女性,身边不少人也有份伤害女性-只有我们能为自己发声了。

于是,16岁那年,我参与了一个争取女性和同志权益的组织。在那里工作的都是义工。我负责把它的文章和调查报告翻译成英文,希望更多人看见土耳其女性和性小众承受的苦况。我们很努力了,但去年政府不仅退出防止女性暴力的“伊斯坦堡公约”,还对我们组织提出起诉,现在我们还在和政府打官司。

2021年8月14日,土耳其伊斯坦堡,土耳其妇女团体 Kampus Cadiari的成员穿著电视剧《使女的故事》中的服装抗议土耳其退出《伊斯坦堡公约》(Istanbul Convention)。摄:Mehmet Kacmaz/Getty Images
2021年8月14日,土耳其伊斯坦堡,土耳其妇女团体 Kampus Cadiari的成员穿著电视剧《使女的故事》中的服装抗议土耳其退出《伊斯坦堡公约》(Istanbul Convention)。摄:Mehmet Kacmaz/Getty Images

我知道政治很敏感,还很危险,每次我因为敢言惹祸,父母都会非常生气。幸好他们和我想法一致,所以虽然担心,还是相信我的判断,支持我参与女权运动。我随时都准备好对我的言行负责,所以我不太担心自己的安全,还是比较担心他们,毕竟他们还身处土耳其。

离开土耳其后,我希望可以有多一重保障,为受压迫的人争取更多权益。虽然我没怎么认识学校里的土耳其同学,但我一直努力把土耳其的政治和经济问题告诉身边的人,之前土耳其地震,我也有帮忙举行筹款活动,负责宣传和制作海报。我不知道毕业以后会不会回去,但不管身处何地,我还是会尽我所能,带来一点改变。

说实话,我不知道反对派有多大机会赢;就算反对派胜出,也不肯定土耳其会不会有所改变。但我相信,如果埃尔多安下台,至少我们会有多一点自由,能说自己想说的话。哪怕经济还是一样糟糕,保守派或宗教人士还是不满女性和性小众,至少我们有更大的空间为自己发声。有了自由,我们就能改变很多事情了。

我不奢望反对派做些什么,因为归根究底,改变源自人民。我相信有很多人不满埃尔多安,只是当初就是因为很多人安于现状,政府做什么都觉得没问题,土耳其才会沦落至此。土耳其的未来不完全取决于谁当总统,还有我们愿意付出多少吧。

我觉得这次选举非常重要,但绝对不是阻挡极权的最后机会--我还是想保有希望的。

(尊重受访者意愿,Zeynep﹑Azra和Emine均为化名。)

读者评论 1

会员专属评论功能升级中,稍后上线。加入会员可阅读全站内容,享受更多会员福利。
  1. 很不错的报道,中文报道中很少看到的选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