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_的时代:再见了2022,至少我们还没死!

瘟疫没走,战争来了,自由民主愈来愈渺茫。爱这个世界为何如此艰难?

在俗套地用狄更斯的《双城记》开篇名句来形容2022前,我负责任地研究了一下,历史上“最坏的一年”到底是哪一年。

关于这个问题,哈佛历史学家Michael McCormick提出的答案是:公元536年。那年一座相信位于现今印尼的火山爆发了,火山灰直上高空,远至欧洲的天空都被染成一片灰黑色。当时拜占庭帝国学者Procopius说:“这年一个最可怕的预兆发生了,太阳黯淡无光,看起来像日蚀。”那不是日蚀,只是中世纪全球寒冷期之始:此后十年气温骤降,六月飞霜,从中国到欧洲都经历了农作物歉收,造成大规模饥荒。更不用说当时欧洲在打仗:查士丁尼大帝决心收复罗马帝国国土,开始了将持续二十年的哥德战争,将欧洲打成了一片废墟。而且西征后返乡的士兵还带来了鼠疫。这场“查士丁尼大瘟疫”灭了欧洲一半人口,死亡人数估计在3千万至5千万之间。

战争和疫症总是密不可分。罗马史上第一场瘟疫是镇压叙利亚叛乱后,随士兵回到罗马的。在中世纪后期,英法打百年战争打得正高兴的时候爆发黑死病,被逼停战八年,直到死人死得差不多了,才重新开始打起来。1666年,英国跟荷兰因争夺航线开战,同年大鼠疫爆发,半个伦敦还被一场大火烧掉了。1918年,一战刚刚落幕,西班牙流感就席卷全球,杀死5千万人。而也有一说是曹操输了赤壁之战,不单是因为战略错误,还是因为当时疫病流行,曹军本来就因瘟疫损兵折将。著名的“建安七子”就有四个因染疫而死。

]4

2022年,大疫三年似乎快要过去,欧美在年初就不需要过著戴口罩的生活,也不必保持社交距离了;连防疫封控最严厉的中国大陆,也在11月的反封控抗议潮后颁布了“新十条”,宣布大规模的解封措施。这一年本来是世界可以喘一口气的一年。但这年二月,欧洲大陆再起战端,打破了许多人对现有世界秩序的幻想。研究苏联史的著名学者﹑记者Anne Applebaum在《大西洋》撰文,指在苏联治下贫困恐怖的数十年间,也曾有许多自由派相信苏联可以民主化;但这些自由派都有个盲点:帝国计划正是苏联威权主义的根源。数十年以后由俄罗斯发动的这场战争,仍是历史的沉疴。

我们从来没有脱离过历史的羁绊,即使我们活在一个谈“元宇宙”的世界,一个人工智能可以胜出绘画比赛,又可以写文案写论文的赛博世界。而2023年,有甚么在等著我们呢?世界本来有望告别疫情,但中国大陆在药物短缺﹑老人疫苗接种率低下的环境下突然全面解封,有可能催使病毒再次变种;俄罗斯在乌克兰没有得到预期中的胜利,但这场战争短期内似乎不会完结。欧洲正面对数十年来最严重的停滞性通膨和随战事而来的能源危机。美国法院推翻罗诉韦德案,在人权上倒退了一大步。世界仍然未能团结应对气候问题,2022年是史上最热的一年。世界似乎没给我们任何期待新一年的理由。

对比在古代因战乱流离失所,因不知源头的疫症不明不白地死去的人,我们今天过得安稳得多,物质资源也要丰富得多。但物质没有让我们对未来更充满希望。写稿时在网上看到一个流传甚广的meme,标题是“2022年度总结”:从1月到11月都是“做核酸”,到了12月是“阳性”。朋友打趣说那是“中国人的2022”。我们不是谁都有经历过这种日子,但这种徒劳﹑无奈﹑身不由己,大概人类共通。那是我们所有人的2022。

世界正转向威权和保守主义

如果要选一个2022年的关键字,应该许多人会选“封控”或“隔离”。“Quarantine”源自意大利文quaranta giorni,意思是四十天。在14世纪黑死病流行的时代,位于亚德里亚海岸,当时受威尼斯管治的杜邦力(Dubrovnik;位于现今克罗地亚)颁布了一条隔离令:所有人和船入城前都要先与世隔绝四十日。一直到19世纪末年,法国巴斯德研究院的耶尔森(Alexandre Yersin)才在研究香港鼠疫时,发现了鼠疫病毒由鼠疫杆菌引起(故鼠疫杆菌学名为Yersinia pestis)。在此之前,人们只知道病了的人体内有甚么可怕的东西会传到别人身上,所以健康的人和发烧﹑流鼻水﹑呕吐不止的人应该隔开。但正如The History and Future of Quarantine一书所说的:这样的区隔同时“开启了哲学上的不确定性﹑伦理风险﹑以及政治权力可能的滥用。”

无疑,在COVID-19全球大流行以前,威权主义就已经有卷土重来的痕迹。2016年,哈佛著名政治学家Pippa Norris在《华邮》撰文,指出威权民粹主义崛起是一种对“进步西方”的文化反弹。自1960年代起,黑人民权运动﹑女权运动﹑同性恋平权等等,都在直接挑战传统价值,引起了许多群体被边缘化的恐惧。这个解释可能有点西方视角,但威权主义的确有千千万万张脸孔,不是全部都是大棒,有些就是有种文化捍卫者的意味,例如中国大陆近年对“爹”的文化崇拜,对女性传统生儿育女角色的维护等等,都仍然是专制主义的特色。社会学者徐贲在《暴政史》里也提出:鼓吹对所有权威,包括家庭的权威服从,也是威权政体的一大特色。而这些对“传统文化”的捍卫,的确不止见于西方社会。

美国人权倡议机构“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发表了一份《2022世界自由研究报告》,题目非常明确:“威权统治的全球扩张”。报告里每一项数字都怵目惊心:从2005年到2021年的十六年间,不自由或半自由的政体愈来愈多。全球有更多人活在不自由的社会。选举不公和滥权情况在许多国家已成为常态,例如专制的巴西前总统波索纳洛(Jair Bolsonaro)跟特朗普一样,在选举前就先指控选举舞弊。而即使是被视为民主灯塔的美国,也在2021年初经历了有组织地意图推翻民主选举结果的国会山事件,今年也在各项指标上大幅退步。报告也特别指出,威权国家如中国和俄罗斯,正在国际体系中获得愈来愈多的话语权,并以此威胁世界民主自由。

而在许多人认为科技会解放人类的同时,互联网自由在许多国家都受到限制,缅甸和伊朗政府以“断网”来打击示威,大概证明了科技本身完全不足以“解放人类”。而在COVID-19期间,中国俄罗斯更大幅扩张国内监控网络;莫斯科利用17万个天眼镜头配合人脸识别系统,一方面抓国内的反战示威者,一方面就抓那些“违反防疫规定的人”。2022年中,俄罗斯已经取消了绝大部份COVID-19的防疫措施,但在疫情期间增强的监控软硬件,会继续威胁公民的个体自由。

威权扩张之下,许多人的选择是“润”--在中国大陆的防疫封控似乎会无了期的延续的这一年,润学(runology﹑runxue)成为了网络显学。“润”不止包括离开出生地,也包括不生孩子:中国大陆一名年轻男子和“大白”冲撞中说了一句“这是我们最后一代”,影片后来被疯传,一时成为了网络迷因,直至被全网删除。

但人们仍然在反抗

社会学家徐贲在《暴政史》里,爬梳了古往今来极权和暴政的意识形态和运作手法。关于“暴政究竟在做甚么”的问题,徐贲认为能从八个方面归纳:

2022年7月13日,一名示威者冲进斯里兰卡总理威克瑞米辛赫 (Ranil Wickremesinghe) 的办公室,并坐在他的办公桌,斯里兰卡面对严重的经济危机,加上示威者不满政府管治,触发大型示威。
2022年7月13日,一名示威者冲进斯里兰卡总理威克瑞米辛赫 (Ranil Wickremesinghe) 的办公室,并坐在他的办公桌,斯里兰卡面对严重的经济危机,加上示威者不满政府管治,触发大型示威。
  1. 统治者通常是一个利益集团,而不是个人。这就是阿伦特(Hannah Arendt;另译鄂兰)所说的“洋葱式结构”:极权的领袖坐在中心,然后是他的亲信﹑近臣﹑党羽;外面还有一群崇拜他,迷恋他的普通人。但当然只有接近圆圈内围的,才是真正的统治者。


  2. 在暴政下的公民也会愈来愈虚伪奸狡。 他们出于绝望,只能相信暴政是“救世主和明君”,发展出一种卑微的奴隶心态。


  3. 专制下的公民会对政治避而不谈。他们出于恐惧,不敢妄议政事;而且政权会让他们终日为生计劳碌奔波,没时间多管闲事。国家以外的组织,例如教会﹑工会,只能有限度存在,或一概不准存在。


  4. 大棒和胡萝卜要一起用。 洗脑学习班﹑秘密警察﹑武警等少不了,但也偶尔要派些糖果,最好不必使用暴力,公民就对政权感恩戴德。


  5. 垄断信息来源。 传媒要杀掉,用一堆官方组织取而代之成为“真相来源”,其他事情禁问禁提。


  6. 私人生活和家庭结构也要符合暴政需要。 君臣父子﹑三纲五常家庭伦理﹑“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对家庭的权威服从,也是对党服从的一部份。


  7. 有些暴政会有向外扩张的野心 。国内人民吃不饱也要去打仗,除了经济还有意识形态的原因。

  8. 让一群人先富起来。 只要有廉价娱乐,声色犬马,既得利益者就会成为“发财梦”的代言人,让其他人都发梦致富,爬上社会上层。不肯遵循这个游戏规则的,就关在监狱里,或流放国外。

在这八个威权或极权“特色”清名单中,有一半是关于控制公民思想的。2020年由牛津出版的《暴政史》长近五百页,第一部份讲何谓极权主义,第二部份讲希特勒﹑毛泽东﹑斯大林如何推动个人崇拜,第三部份讲极权如何向听话的公民派发胡萝卜,第四部份题为“伪神时代的诱惑﹑幻灭和反抗”--当中终于有关于反抗的篇章(例如末章“即使是被打败,也要充满勇气”--《奥威尔难题》)。研究现代权力运作的傅柯(Michel Foucault)同样是个驱欢者。去年COVID-19防控措施仍然非常严格时,我在年末的文章中写了圆形监狱(panopticon),但没有写傅柯教我们怎样逃出去,如何避过监狱中心那个全知全能的典狱长。事实上相比对权力的描述,他对反抗著墨确实不多,但他的确没有排除抵抗的可能性。例如他说过知识不是为了“理解”而创造,而是为了“切割”而创造的(knowledge is not made for understanding; it is made for cutting)。他要切割的,自然是千丝万缕,无处不在,极难抵抗的现代权力与暴力。

2022年正好证明,那怕有多么多的洗脑﹑监控,反抗仍然可能--这年除了是威权继续扩张的一年,却也是公民表现能动性的一年。这年全球爆发了400多起抗争,当中有不少甚至持续三个月以上。而这一年,全球许多女性也走到了抗议队伍的前方。在伊朗,因库尔德族少女阿米尼之死而引发的大型抗争动员了许多伊朗女性,被视为一场“feminist revolution”(女性主义的抗争):这场运动由许多妇女﹑年轻女孩领导,但抗议的不是头巾,而是伊朗整个腐败的政治系统。今年5月美国政府推翻罗诉韦德案,全国各地爆发示威抗议,参与和组织者也多是女性。在11月中国大陆的反封控抗议潮中,参与的不止有女性,也有酷儿群体。在抗争现场,女性关注的议题仍然无法获得多数人回应,但她们还是展现了更多元,也更包容的视角。

几年前读柏克莱历史学家Shana Penn写的八十年代波兰反抗史,写女性抗争者的那几章让我印象特别深刻。在保守﹑男女严重不平等的波兰,那些西方社会自六十年代就闹得风风火火的“女性解放”几近不存在,女人的角色就是母亲﹑女儿﹑妻子,人生属于锅碗瓢盆,而家国大事是怎么样都轮不到她们管的。但也是因为这样,女性在那些见不得光的地方组织了天罗地网,并用之来颠覆一个看不起她们的政权。当警察以为她们是打扮精致,供人玩赏的洋娃娃时,她们在口红筒里,在裙子里藏秘密信息;警察来家里翻箱倒箧找被禁的地下刊物时,她们把文件都塞到卫生用品里﹑或者婴儿床底下,那些大男人们连踫都不屑踫的地方。那些年连老奶奶和怀孕妇女都加入了反抗,而她们的脆弱也是她们最大的武器:在国家叙事里她们并不存在,所以她们是透明的。

在2021年政变后的缅甸,女性抗争者利用了相同手法来组织反抗活动。在缅甸文化中,男性优于女性是因为他们有“hpone”,意即荣誉﹑权力;所以男女的衣服不能一起洗,因为跟女人的内衣裤太污秽,会夺走男性天生有的hpone。所以缅甸的女抗争者就将自己的纱裙吊在大街上,让军人不敢穿过;又把卫生棉贴在夺权的军方领袖照片上。从八十年代的波兰到今日的缅甸,女性在抗争中一直没有缺席。

2022年6月24日,纽约联合广场,最高法院决定推翻“罗诉韦德案”后,一名示威者在抗议。
2022年6月24日,纽约联合广场,最高法院决定推翻“罗诉韦德案”后,一名示威者在抗议。

为何爱这个世界如此艰难?

有时候,我觉得人生有点像我小时候玩过的一个接鸡蛋游戏。九十年代我外婆家楼下有一档文具店,门口有一列长长的扭蛋机﹑游戏机和明星Yes!卡机。我和妹妹每次去看外婆,就会央求舅母给我们零钱,在那家文具店消磨一个下午。其中有一部机,是要控制一个拿著篮子的农夫,去接从天上不停掉下来的鸡蛋。放进一个一块硬币后,“Ol’ Mcdonald had a farm”的音乐响起,代表鸡蛋的橙色小球不断从顶部掉下来;我和妹妹就兴奋地把农夫拉往左又拉往右,尝试接到最多的鸡蛋。我们很喜欢那部游戏机,能连续玩个十来二十次。

香港租愈来愈贵,那家文具店早就没了;外婆也搬离了以前的家,住进了老人院。而近年和朋友聊天的话题,早就不是去哪里玩,而是要不要离开香港?父母年纪开始大了,就这样丢下吗?如果离开(留下)了,我们会后悔吗?然后,舍得吗--这个我们曾经以为永远都是家的地方?2022年初外婆悄悄地走了,而我在外地已经三年没能去看她,只能让她偶尔透过视像看看我。当时香港的疫情防控措施仍很严格,她在医院离开时没半个家人在身边。

游戏好玩是因为游戏会停。而人生就好像拿著个篮子,要接稳源源不绝的,从头上掉下来的鸡蛋,直到我断气的那一天。而我才活了多久?就已经一身都是蛋汁了。

外婆离开之后,我想起白发渐多的父母,突然明白自己的人生往后都会有很多悔恨。“悔恨”二字真好,中文真好。那不止是英语语境里的grief或remorse,我不只是在哀悼我失去了的一切;也不是有宗教意味的penitence或repentence,我没有自己承担不起的罪责。悔恨是为了一些我无法改变的事,心中产生了无法消弭的,几乎伸手可触的实实在在的恨。午夜梦回仍咬牙切齿但不敢宣之于口的恨。

2022年底,香港的疫情防控措施终于放松不少,但在香港想念我的人愈来愈少了,我没提得起劲回去。又要再说一次中文真好,因为那些诗词我终于都懂透了:“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2019年后,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接受自己的离散身分,接受有一部份的我在那一年之后已经死了。此后的人生仍能精彩﹑幸福,但我已经是另一个人。我也发现,最近两年我常常在害怕身边人突然生病或车祸死掉。有一晚我突然想出来为甚么:从今以后,只有他跟我相依为命了。

经历了2019年的“死亡”,我也开始研究希望这回事,研究韦伯说的志业能不能让我们心怀希望,又读了一堆共产东欧的反抗史。小时候香港有个家传户晓的广告金句:“希望在明天丫嘛!”但我发现是希望不在明天,因为明天也还不存在(除非你相信过去现在将来同时存在,宇宙剧本早已写好,那另当别论)。希望在我们的记忆里,在我们已经经过的时间里,在我们无数次的失败与眼泪当中,在我们最深最不愿提起的伤痛中。

2022年11月28日,北京,为乌鲁木齐火灾受害者守夜后的集会上,一名车内的人拿著一张白纸抗议。
2022年11月28日,北京,为乌鲁木齐火灾受害者守夜后的集会上,一名车内的人拿著一张白纸抗议。

不久前我在网上看到一句话,印象很深:“爱自由的心情是按捺不住的,都来人间一趟了。”我有点感动,但之后几乎立刻陷入怀疑。这句话是甚么意思?人真的是生而爱自由的吗?弗洛姆(Erich Fromm)应该会说事情没那么简单,现代社会的各种解放可能是让人自由了,但却没能给他们幸福感﹑安全感;有些人还是会宁愿放弃一部份的自己,依赖权威。随便问别的,毕生研究像纳粹这样的极权的法兰克福学派学者,一个个大概也会对这句话表示怀疑,例如阿多诺不也说有喜爱服从的权威性人格(authoritarian personality)?

后来我却隐隐觉得:某程度上,这些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那一切有发生过。美国作家Rebecca Solnit在小书《黑暗中的希望》(Hope in the Dark)里写道:“因果关系假定了历史是向前推进的,但历史不是一支军队。历史是一只蠕蠕侧行的螃蟹,是缓缓磨平硬石的温柔水滴,是一场打破持续数世纪的张力的地震。”谁赢了谁输了,谁成功谁失败,谁都不知道。唯一要记住的是,曾经有那么一刹,人们发出了要自由的呼声。那是真实的,应该要留存在我们的记忆里的。

十年前我在伊朗,途上认识的女生朋友们向我展示她们在2009年绿色革命中,除下头巾走上伊朗街头的照片。伊朗男生们也骄傲地跟我说,那年他们跟他们的姐妹﹑女性朋友一起上街,她们全都除下了头巾,和所有人一起手握绿色的,印著“我的选票去了哪里”的旗帜,在街上叫著自由民主的口号。那时刚巧也在进行世界杯比赛,伊朗球员手上挂著绿色的手带支持运动。但那场运动当然不只得情绪高涨﹑充满希望的一面。一个伊朗社运女生跟我说,她的前男友在绿色革命期间,在大学宿舍目睹同学被民兵枪杀,自此不肯见人不肯说话,变得疯疯癫癫。许多反对派领袖逃亡到外国。超过百人死亡,当中有大学生,有记者,有妇女。

即使如此,说起三年前的那场全民运动各种高光时刻,伊朗人眼里都仍闪著光。过了好几年,他们的脸书头像还是2009年在街上,除下头巾意气风发的照片。我能理解他们的情感,但也不禁有点愤世地想:那场运动到底是失败了。但这一年,他们再一次除下了头巾,投入了另一场更大型,诉求更多元,更包容,更持久的抗争。他们让我想到了神学家Walter Brueggemann的话:记忆产生希望,如同失忆产生绝望(Memory produces hope the same way as amnesia produces despair)。那些伤痛是真实的,但他们有过的团结﹑热情﹑自由,也同样是真实的。如果是真实的,即使一时看不到,仍会继续存在。

研究极权主义和人的生存状态的阿伦特在自己的日记里问:“为甚么爱这个世界(Amor Mundi)如此艰难?”她续问:“到底‘爱这个世界’是甚么意思?有可能吗?”有好一段日子,我也有同一个疑问,并且刻意回避关于香港的一切,因为它们正是我难以爱这个世界的理由。但现在我想要在每次“不小心想起”的时候,都再逼自己多想一些。那家文具店不见了,那部接鸡蛋机不见了,外婆不见了,未经忧患的我也不见了,但它们(他们)真真实实地存在过,给过我许多幸福﹑快乐和勇气。我想多想想那些不再自由的朋友。我想多想想那些与我未曾谋面,但让我佩服的年轻面孔。

2023年,我想开始设想一个有他们的未来,一个自由的未来。

2022年5月13日,耶路撒冷举行的葬礼上,哀悼者抬著被杀害的半岛电视台巴勒斯坦裔记者Shireen Abu Akleh的棺材,与以色列警察发生冲突。
2022年5月13日,耶路撒冷举行的葬礼上,哀悼者抬著被杀害的半岛电视台巴勒斯坦裔记者Shireen Abu Akleh的棺材,与以色列警察发生冲突。
编辑推荐

读者评论 14

会员专属评论功能升级中,稍后上线。加入会员可阅读全站内容,享受更多会员福利。
  1. 文筆好好,也看得很感動

  2. 訂閱端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因為有婉容老師,非常謝謝。

  3. 這樣的隨筆寫的真好,2023希望不滅,離自由更近一點吧。

  4. There are many hopes in this year, like the raise of the EV cars. The target is to reach a common good, which is getting onwards. Be competitively, productive, and gain wealth along the way.

  5. 你的文章撼動了我。
    中學時期開始玩桌遊,學懂一個道理:只要我仍在遊戲內未死,我還有反敗為勝的機會。

  6. "Memory produces hope the same way as amnesia produces despair "
    很好的句子,正因為曾經發生,所以亦能夠再次發生。

  7. 「記者被囚」圖似將白俄羅斯誤標作波蘭。

  8. 網易被刪除的2022新聞盤點,致敬了每一個扛住了生活的人,可能也是致敬了每一個扛住了暴政的人。
    或者我們該在2023年開始過四四節,悼念一切被404的歷史,慎終追遠。反正九月九中國人大概率也不敢過重陽節了。

  9. 愛這個世界太難了,但知道自己不孤單的話,也許可以堅持下去。

  10. 讀畢,哭著續訂了端

  11. 抱抱你。也抱抱我自己。

  12. 早起在许愿最后一天墓地栏目会不会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