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律宾现场:独裁者回朝的阴霾下,反毒战受害者家属等了五年的一场葬礼

“这场大选关乎国家的未来,关乎这些受害家庭的公义,也是一场道德之战。”
其中一名“反毒战”受害者家属,在领回亲人的骨灰后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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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5月9日是菲律宾大选投票日,已故独裁前总统马可斯的儿子,今年64岁的小马可斯(Bongbong Marcos)呼声甚高,极有可能成为下任菲律宾总统。小马可斯多次美化父亲在任时的高压统治,令公民社会担忧他的当选,很可能意味著戒严时期的历史将被洗白和篡改。另一边厢,唯一女性候选人罗贝多(Leni Robredo) 被许多盼望改革的菲律宾人视为今届大选的希望,她在基层掀起的“粉红浪潮”不容忽视。

在全球威权重临的今天,马可斯家族的卷土重来,是审视民主制度之脆弱,转型正义之艰难的契机。《端传媒》将在菲律宾现场,走访戒严黑暗时期的幸存者,即将面对政权洗白历史的文化工作者,支持与反对小马可斯的人们……拼凑出这场“历史诠释权之战”的模样。请持续留意《端传媒》报道。

“在这天,我们哀悼死者,也颂赞生命。我们必须停止杀戮,展开疗伤之旅。”菲律宾神父 Flaviano Villanueva 在母亲节这天的追思弥撒上如是说。这天,在马尼拉奎松市(Quezon)班乃大道一座小小的礼拜堂里,四位在 2016 年至 2017 年间死于总统杜特地(Rodrigo Duterte;又译杜特尔特﹑杜特蒂)铁血扫毒运动的受害人,其骨灰终于回到家属的手上。

此前,由于部份家属没有能力承担赎回遗体与安排殓葬的费用,死者遗体被临时存放于公众坟场,期限为五年。神父创办的“AJ Kalinga 基金会”辖下有一个专门支援法外处决受害人家属与受影响社群的项目,取名 Paghilom(菲律宾语“疗伤”之意),为这些家庭安排将遗体火化,并将骨灰交还及安排追思仪式,让死者重获尊严。

主持追思弥撒的神父 Flaviano Villanueva,在仪式前表示祈愿死者能重获尊严。
主持追思弥撒的神父 Flaviano Villanueva,在仪式前表示祈愿死者能重获尊严。
追思弥撒在马尼拉奎松市一间小小的礼拜堂举行。
追思弥撒在马尼拉奎松市一间小小的礼拜堂举行。
追思弥撒开始前,Flaviano Villanueva 神父与其中一名受害者家属问好。
追思弥撒开始前,Flaviano Villanueva 神父与其中一名受害者家属问好。

其中一位出席追思弥撒的“反毒战”受害者遗孀 Lourdes De Juan 是七子之母,她的丈夫在 2016 年 12 月 6 日在家中被破门突袭的警察击毙,头部与胸膛身中三枪。然而她向端传媒表示,当局发出的死亡证书竟将其死因列为“高血压”(hypertension)。由于付不起 3.5 万披索(约 5,244 港币)的殓葬费用,亡夫的遗体在过去五年一直安放公众坟场,每年 11 月 1 日,她也会携同家人拜祭。今天,她携同最年幼的两个儿子及亡夫的母亲一同出席弥撒。命案发生时,她最小的孩子仅得三个月大。

在杜特地于 2016 年中就任总统以来,跟 Lourdes 一样因“反毒”之名而失去至亲的不计其数。本年二月,菲律宾的官方统计指反毒行动的死亡数字至今只有六千多人,然而当地民间团体的纪录,显示至少有近 2.7 万至 3 万人被杀。

“反毒战”受害者遗孀 Lourdes De Juan 在领回亡夫的骨灰后,与最小的两名儿子拥抱。
“反毒战”受害者遗孀 Lourdes De Juan 在领回亡夫的骨灰后,与最小的两名儿子拥抱。
追思弥撒结束后,受害者遗孀 Lourdes De Juan 手持亡夫的骨灰,携两名年幼儿子及亡夫的年迈母亲,与主持仪式的神父和其他家属合照。
追思弥撒结束后,受害者遗孀 Lourdes De Juan 手持亡夫的骨灰,携两名年幼儿子及亡夫的年迈母亲,与主持仪式的神父和其他家属合照。

Villanueva 神父于 2015 年创办基金会,原意是服务区内的基层大众与无家者,提供食物与教育援助。但到了2016年,眼见滥杀肆虐,他决意介入:“我相信向死者的遗孀们伸出援手是最基本也最重要的一步,否则她们将会无家可归,因为被杀、被针对的往往都是一家的财政支柱。”他对杜特地施政下的暴行敢怒敢言,在过去几年间因此持续受到骚扰、恐吓、网上抹黑。“这好比我的早餐、午餐和晚餐。”神父淡然苦笑,说这已是寻常事。在 2019 年三月,他和另一位神父更被控以“有预谋煽动叛乱”罪名,司法程序目前尚在进行。

追思弥撒上,另一位神父 Robert Reyes 主持讲道,提醒追思弥撒选在今天举行的双重意义:这天既是母亲节,也是决定国家前路的大选日前夕。“独裁者二代”小马可斯(Bongbong Marcos)在民调上持续领先,令国内外的公民社会担忧,马可斯家族的政坛回归将意味著全面历史洗白工程的开端。如小马可斯当选,马可斯(指小马可斯之父Ferdinand Marcos)戒严时代的黑暗历史与人权侵害幸存者的故事,料将面对更肆无忌惮的篡改、造假与攻击。

“人进羊圈,不从门进去,倒从别处爬进去,那人就是贼,就是强盗。”Reyes 神父以《若望福音》第十章为喻,直指杜特地是摧毁律令与传统的“坏牧人”。“好牧人为羊舍命,然而杜特地从没捉拿过一个大毒枭,容让自己的儿子脱掉贩毒指控,却杀灭无名的大众。”这向弱者抽刃的滥杀却同时在民间得到部份人的狂热支持,“我无法接受这种洗脑,竟让人们认定杀人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这根本无关反毒;反毒只是一个延续杀戮、制造恐惧的借口,旨在令人在恐慌中陷入麻痺状态,不敢反抗。”他说,政府也藉疫情之便扩张这种军警式手段,自己的堂区里已有十二名信众在疫情期间被杀。同时,勇于直陈政府不义的神父与教职人员同样成为被针对、被诬告的对象,在 2017 至 2018 年间就有三位神父被杀,追究无从。

在追思弥撒上讲道的神父 Robert Reyes 安抚受害者家属。
在追思弥撒上讲道的神父 Robert Reyes 安抚受害者家属。

今年 44 岁的 Randy Delos Santos,是基金会的组织者之一。他的侄儿 Kian Delos Santos 之死曾经登上国际头条:当时年仅 17 岁的 Kian 在马尼拉某小巷中被枪杀,事后警方称死者涉毒并拒捕,警员乃因自卫而杀人。但后来,保安录像拆穿了警方的谎言,事件引起民愤,三名警员后来被控谋杀成立,成为“反毒战”开始以来的首例。

Randy 回忆,侄儿死后一两天,人权律师、时任副总统——亦即本次总统候选人罗贝多(Leni Robredo,亦有汉名林丽妮)就私下低调探访 Delos Santos 一家,全程没有传媒尾随拍摄,并承诺转介律师跟进,协助他们争取公义。然而,他说他们的成功案例此后没有带动更多追究责任的行动:“很多受害家庭要找公道是很难的,因为警方会不断骚扰这些家属,有时他们会被迫签署同意书,表明不会再立案追究。”

“全世界都知道这(马可斯)家族的历史和能力。戒严时期,菲律宾有很多人权侵害的受害人。这人(当总统)又怎能带给我们公义?”对这些家属来说,小马可斯的大热胜选,将会令本已荆棘满途的求真之路更加难行。

Villanueva 神父仍记得活在戒严令下的童年回忆。“父母会严厉地训诫我们不可外出,因为很多人就这样失踪。我 13 岁那年跟随父母出席悼念阿基诺二世的群众集会,三年后(马可斯倒台后)有份直捣马拉坎南宫。”

“这场大选关乎国家的未来,关乎这些受害家庭的公义,也是一场道德之战。”

四名“反毒战”受害者的骨灰瓮,分别刻有死者的姓名、出生与卒日。
四名“反毒战”受害者的骨灰瓮,分别刻有死者的姓名、出生与卒日。

大选的终局与政治前景以外,不少家属感恩终于能有尊严地跟往生的至亲道别,盼愿此后能卑微地为家人的未来活下去。追思弥撒结束后,另一位捧著至亲骨灰的女士,在长椅席上泣不成声。她身旁穿红裙的小女儿一脸率真懵懂,似乎对此有点不知所措。Randy 解释:“她在尝试向小女孩解释爸爸在骨灰瓮里,但小女孩不是完全能明白。”

Lourdes 的丈夫生前以为回收工厂收集废弃塑胶维生。如今在基金会的奖学金计划支持下,她其中一个现年 17 岁的儿子正计划报读大学。“这是我们一家人的梦想。希望他日后能帮助弟妹。”

读者评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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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感謝端和周澄,你竟然親身走到菲律賓採訪,好厲害呢。這議題我也十分關注。
    有幾個問題我一直大惑不解,菲律賓有12年免費教育,也有獨立新聞媒體。
    1)以反毒為名濫殺人民,為什麼仍然得到人民支持?
    2)獨裁者馬可斯的兒子為什麼有這樣高的支持率,是因為「家族政治」的觀念仍植根於人民腦中?
    上文Reyes 神父提到政府向人民「洗腦」,實際上政府做了什麼?
    以下鏈結是有關「2019年菲律賓新聞自由狀況」。
    https://www.feja.org.tw/46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