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选择夫妇别姓”迟迟未过——这次她们能赢吗

日本把夫妇同姓规定为法律义务,并主要是女性来承担的作法,在其他国家并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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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21年日本第49回众议院选举中,夫妇选择别姓的问题又一次成为了各党争论的焦点之一。本次的选举活动中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10月18日在日本记者团体(JNPC)主办的九党首讨论会中,被问到是否赞成在明年的国会上提出<承认选择夫妇别姓的方案>时有八位党首都举手赞成,而自民党总裁岸田文雄却双手支撑桌面,面无表情。而这一幕恰好被记者拍下,并且在社交媒体上引发了讨论。

作为日本保守主义的代名词,自民党反对夫妇选择别姓并不令人意外,但是在今年三月25日,自民党内别姓赞成派议员发起成立了“选择夫妇别姓早期实现自民党议员联盟”,有一百位以上自民党籍议员表明参加这个议员联盟。其中就包括现任的自民党总裁岸田文雄。由此可见,即使在保守的自民党内部,对待选择别姓的态度也并不是一味地反对,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如今夫妇选择别姓的制度难以推进的局面?

2020年4月3日日本东京,戴着口罩的人们从自动扶梯下楼。
2020年4月3日日本东京,戴着口罩的人们从自动扶梯下楼。

所谓“选择夫妇别姓”就是指在结婚时不必像现行民法所规定的那样必须夫妇同一姓氏,而是可以自由选择是否保留自己结婚前的姓氏。其实关于选择夫妇别姓这件事情,对于日本人来说并不是一个新鲜的话题。1996法制审议会就开始在《民法一部改正法律纲要》中导入<夫妇选择别姓>的方案,至今已经有25年之久。另外联合国女性歧视消除委员会对日本审议会在2016年三月就针对日本民法中强制夫妇强制同姓的规定,发出了改正的劝告。虽然无论在政界还是民间,都有很多致力于推动实现选择夫妇别姓的团体和社会运动,但是正如我们所知,在这25年间几乎没有进展。对于“强制夫妇同姓”这条法律的宪法审议也进行过两次,两次最终的结果都是“合宪”。很多致力于推动选择夫妇别姓的人士都表示,日本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在结婚时强制夫妇同一姓的国家。作为先进国的日本,为什么在这件事上面如此坚持以致于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其实这与日本特别的“家制度”以及希望保守“家制度”中残留的传统家庭价值的保守派有脱不开的关系。

“家制度”其实在日本的近代历史中出现过两种不同的形式,一种是在江户时代产生,另一种在明治时代产生。为了对两种不同的家制度进行区分,一般在日语的文章中会讲前者的“家”表记为片假名“イエ”,被称为“イエ制度”,明治时代形成的家制度则会被表记为汉字“家制度”(在日语中家的发音为イエ)。江户时代的“イエ制度”是一种典型的家父长制下的家族存在形式,“イエ”最大的使命就是能让家名可以永久流传下去,所以在这个使命之下,家长会掌握这个家族之中的绝对权力,使家名和财产能够流传下去。但是,关于家长权力的继承,并没有规定一定非长子继承不可,能力强的非长子亦有继承家族的可能。

但是到了明治时代,1898年《民法》实施之后,家族的型态产生了变化,这样的存在形式也就是上文提到的“家制度”。在“家制度”中家长被称之为户主,并且户主所拥有的权力被以法律的姓氏确定下来。明治时代作为户主的家长相比江户时代的家长,在权力上产生了很大的变化。比如说,在江户时代的家族中,家族的财产是归属与家族这个集合体的,家长只是家族财产的管理者,而非拥有者,但是在明治时代的家制度中,法律明确规定家族的财产被视为户主的私人财产。此外,家长不仅在家庭内部事务上有绝对的主导权,并且法律规定若非两家户主不同意,则婚姻不能成立。比起江户时代,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变化就是,法律明确规定户主的继承原则上只有长子才有此资格。

更重要的是,作为户主的家长不仅是家事中的权威存在,也是有关征税和征兵的基层责任者。所以说,明治时代的“家制度”成为了国家统治国民的手段,也成为了后来战时动员的有力武器。虽然在二战之后,随着宪法的改正,民法中的“家制度”也被废止,但是“家制度”的价值观却一直有所残留。这种家族本位的价值观就隐藏在日本的户籍制度中。

在关于选择夫妇别姓的争论中,反对派有一个很重要的理由就是推动选择别姓可能会导致日本户籍制度的崩坏。中国人听到户籍这个词也许不会陌生,但是中国的户籍制度的功能是限制人的跨空间流动,最主要的是限制农村人口向城市流动,所以就会产生夫妇是不是同一个姓跟户籍制度的崩坏有什么关系的疑问。但是日本的户籍制度与中国的户籍制度的功能其实是完全不同的。

讲到日本的户籍制度,我们还是要回到明治时代,回到《民法》实施的那一年1898年。那一年实施的《户籍法》中规定,登记在同一个户籍中的人构成一个家。这是明治时代“家制度”构成的一个重要的法律基础。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家制度”被废止,但是户籍这个法律概念被保留下来,并且在申请护照以及各种资格证书时,必须用到户籍证明。所以说户籍制度对日本的关于家族和婚姻的意识中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比如在中文中入籍这个词一般是指加入某(外)国国籍,而在日本,法定结婚程序通常被称之为“入籍する”“籍を入れる”。同样地,离婚也被称为“籍を抜く”。使用于日本大致相同的户籍制度的国家目前只有韩国和台湾两个。但是目前强制规定在结婚时夫妇要采取同一个姓的只剩下日本。

所以,在日本的保守派认为,目前的户籍制度残留了明治时代家制度的价值观,是一个保有日本特殊性的制度。是不能轻易被破坏的。

日本的政治学家大嶽秀夫在著作《平成政治史》中有专门的一章是讲平成时代的社会运动,提到社会运动我们首先浮现在脑海中的往往是各种各样的左翼社会运动,而大嶽秀夫在书写这个章节的时候则是从平成年代的右翼社会运动切入。该章节提到了一个重要的日本右翼组织–日本会议。其中的女性组织日本女性之会就是以反对“选择夫妇别姓”为目的组建的。在1996年以后,关于选择夫妇别姓的争论开始以后,日本女性之会就开始通过陈情和署名活动来发表反对的意见。2009年民主党取得政权之后,千叶景子法务大臣和福岛惠穗少子化担当大臣开始就实现选择夫妇别姓而推进民法改正。对此日本女性之会就开始了激烈的反对。自民党内保守立场的议员如高市早苗和稻田朋美也等也加入了反对的行列,直到2010年组成了反对选择夫妇别姓守护家族羁绊国民委员会,最终委员会收集了200万的联名请愿,让此次民法改正最终搁浅。

所以说,反对选择夫妇别姓的保守派另一个常用的理由就是关于关于家族的羁绊。他们认为如果生活在同一个家庭里的人们使用的姓氏是不同的,那么这个家庭的一体感就会减弱从而使这个家庭的羁绊消失。比如说在参议院第173回国会中有一件关于反对选择夫妇别姓制度的请愿书,这个请愿书所列举出的三条理由都是围绕着家族的羁绊。他们认为如果家族间的羁绊消失会对在这样家族中成长的小孩造成不好的影响。

保守派人士去保守一种传统的习惯与价值并不是一种绝对不可以理解的事情。一个社会中,社会成员在长期的生活中形成一种特定的习惯和传统,不应该去轻易改变,否则会招致意想不到的负面结果,这是保守派通常选择保守的理由。但是不得不指出的是,强制夫妇同姓并不是日本人在生活中自然形成的传统习惯。而是伴随着上文提到的明治时代的“家制度”一起强加给国民的制度,站在这个角度上来看,保守派对于强制同姓的坚持同一般的保守主义并不相符。

此外,保守派对于强制夫妇同姓的坚持基本上是出自于一种意识形态的坚持,无论是传统的家族形式还是家族中存在的羁绊,说到底都是围绕着家族价值的认识。而希望推动实现选择夫妇别姓的支持派则在这个问题上提出更加实际的理由,那就是如果结婚之后妻子就要改成丈夫的姓氏,那会造成非常多的不便。虽然法律中并未规定结婚时是妻子改为丈夫的姓氏还是丈夫改为妻子的姓氏,但是实际情况是有96%的家庭都是妻子选择改为丈夫的姓氏,这样的实际情况也符合这项制度的初衷—维护家父长制之下的“家制度”。

2020年11月18日日本东京,市民戴着口罩穿过日本东京的品川火车站。
2020年11月18日日本东京,市民戴着口罩穿过日本东京的品川火车站。

在日本,有一个积极推动选择夫妇别姓实现的市民团体“选择夫妇别姓全国陈情行动”和早稻田大学法学部棚村政行研究室在2020年十月份做了一项联合社会调查—《47都道府县“选择夫妇别姓”意识调查》(https://chinjyo-action.com/47prefectures-survey/),在该调查中反对选择夫妇别姓(自己认为夫妇同姓是好的,并且其他夫妇也应该同姓)从全国来看只有14.4%,而赞成导入选择夫妇别姓(1. 认为自己选择同姓是好的,但是其他人可以有不同选择;2. 自己和别人都应该选择别姓)的回答者占到70.6%。除此之外朝日新闻在2020年一月份所做的舆论调查也显示,支持选择夫妇别姓的回答者超过六成。所以推动选择夫妇别姓有相当大的民意基础,但是遗憾的是,至今这样的民意并未反映在法律中。部分保守派议员从中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今年的1月30日,自民党所属的50位国会议员,以类似联名信的形式,向47个都道府县议会中40个自民党籍议长发信,要求他们不要通过关于承认选择夫妇别姓的议案。此举引发了广泛的批评,批评者认为作为国会议员粗暴干涉地方议会的运行是对法律的蔑视。这封联名信也将对选择夫妇别姓持反对立场的国会议员暴露出来。在今年的众议院选举中,“选择夫妇别姓全国陈情行动”在其官网上发布了“让反对夫妇别姓的议员落选运动”,总结了参加此次众议院选举的候选人对选择别姓的立场(https://chinjyo-action.com/2021election/),并呼吁国民通过投票让阻碍选择夫妇别姓的候选人落选(https://chinjyo-action.com/howtochoice/)。可是这场运动能不能达到希望的效果其实非常难说。最近几年无论在国会还是在民间,关于选择夫妇别姓的问题的争论越来越多。

例如自民党中,有部分保守派针对推进派指出的强制同姓会增加女性的不便提出了“解决方案”。在一次国会答辩中自民党的议员山谷惠理子表示,可以通过扩大通称的使用来解决女性改姓后的不便问题,所谓通称就是指婚后虽然在法律上的姓氏已经改为夫姓,但是可以保留自己的旧姓作为通常的称呼,比如山谷惠理子本人在法律上的姓氏应该为小川但是却一直使用山谷作为通称,并且表示并未感到不便。

2021年3月22日日本东京,樱花盛开期间,一名身穿婚纱的女子与樱花树合影留念。
2021年3月22日日本东京,樱花盛开期间,一名身穿婚纱的女子与樱花树合影留念。

可是这样的解决方案并不能让推进派接受,“选择夫妇别姓全国陈情行动”的事务局长景田奈穗表示,一个人拥有多个姓氏就会损害姓氏的特定识别功能,最终还是会带来不便。

其实选择夫妇别姓的推进派反对的并非是夫妇同姓而是强制,在世界上也有很多国家保留着夫妇同姓的习惯,但这并非强制。例如台湾,在现行民法亲属编第1000条第一项中规定“夫妇个保有其姓。但当事人约定以其本姓冠以配偶之姓,并向户籍机关登记”。此条规定夫妇别姓是原则,但是也允许在结婚时同姓的例外存在。在欧美国家夫妇同姓也是普遍显现。但是像日本把同姓规定为法律义务,并主要是女性来承担的义务的作法,在其他国家并不存在。致力于推动实现选择夫妇别姓的人士也表明并非要废除夫妇同姓,而是在是否选择同姓的问题上给国民选择的权利。

诚然,根据现在舆论调查的结果来看,无论保守派如何坚持所谓传统家庭价值,实现选择夫妇别姓只是时间问题,可是推动派仍然希望这一目标早日实现,让更多的女性从不必要的麻烦中解放出来。本次的众议院选举的选战辩论中,选择别姓的推进问题再次站在了舆论场的中心,明年又有三年一度的参议院选举,如此密集的选战辩论会不会加速选择别姓得以提交至国会并且通过呢?或许现在已经是她们距离胜利的最后十米了。

读者评论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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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覺得這篇的數據好像很多,雖某程度反映日本現時的民情,但編排有點凌亂。然後Facebook有留言提出冠夫姓這事,其實是從西方搬過來的,此文卻完全忽略,只講日本戶籍制度的延伸,不甚全面吧!

  2. 「若非兩家戶主不同意,則婚姻不能成立」這句也怪怪的。前面一句的兩個否定應該拿掉一個。

  3. 96%的家庭都是妻子选择改为“上浮“的姓氏中,应为”丈夫“。

  4. 關於錯別字的問題,端是否應該要更加重視面對,畢竟以文字為載體的媒介,在編輯上出現這麼基本的錯誤,老實說作為會員/消費者/讀者的立場來說,是不能被接受的錯誤。

  5. 有96%的家庭都是妻子選擇改為上浮的姓氏,此处是否應為「丈夫」?

  6. 错字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