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色情片创作者宝丽塔·巴佩尔：指责色情是一种简单粗暴的观点

我和宝丽塔·巴佩尔（Paulita Pappel）在2017年柏林色情电影节（以下简称PFFB）上初相识，当时她主持我的映后座谈，我总觉得她看起来几分眼熟。随后我便意识到我其实早在2013年就看过她演出的片子，瑞典导演Marit  Östberg的短片《分享》（Share）和《姐妹情》（Sisterhood），也是我个人的女权色情片启蒙。只不过当时的宝丽塔留着清爽的超短发，现在蓄起长发的她刘海下一双灵动的双眸令人过目难忘。

宝丽塔绝对是柏林女权色情界一颗闪亮的恒星，不仅担任演员、导演、制片、选角导演，更联合创办了两家公司，也是 PFFB 的策展人。2019年宝丽塔担任台湾艺术家郑淑丽的影像作品《3X3X6》的选角导演，我有幸参与了作品的演出；2020年我跟 Erika Lust 合作的短片《Hey, Siro》请宝丽塔担当制片她也一口应下。两次合作让我不仅见识了她作为女权主义者观念上的激进，也更感受到作为一个工作狂的专业。她总能把想要表达的东西付诸实践，也能照顾到不同议题之间的交叉。是运动的推动者，也是不断给大家制造生存、交流的机会。

我俩住得也很近，常常她去公园遛狗的路上刚好我正在楼下锁自行车，我们就会聊上半天。上次碰到她的时候，她义愤填膺地跟我讲起最近发生的烦心事。她参与的“欧洲言论自由联盟”（Free Speech Coalition Europe）发起了针对“欧盟数字法案”的请愿，要求给性与性别工作者、艺术家以安全数字空间。没想到该请愿一上线即被所在平台 change.org 所屏蔽。

一个反审查的请愿被审查，这样的叙事是否无比熟悉？我个人搬来欧洲后，也对这里的尺度限制有所耳闻眼见，个人也经历过脸书被禁言，Vimeo 被标记，我喜欢的 IG 账号被删除也时有发生。于是我和宝丽塔展开了一次私人而又公众的对话，谈谈生活、创作和女权。

范坡坡（以下简称范）：宝丽塔，我知道你非常忙，感谢你花时间接受我们的采访。可否介绍一下你自己？
宝丽塔·巴佩尔（以下简称宝）：感谢你！我是宝丽塔·巴佩尔，一名电影制片和导演。我搞了一个网站 lustery.com 是一个专供世界各地真实情侣分享性爱视频的平台。还有 HardWerk，一个相当硬核的公司（稍候我们会解释为什么硬核 – 译者注）。我也是 PFFB 的策展人。

范：可否讲讲你自己的色情启蒙？
宝：我一直都很钟情于色情，不过成长过程中所受的教育总是把色情看做是对女性的剥削。 所以当时经历了相当多的矛盾困惑。后来我离开了西班牙，因为天主教的环境对我的性身份太过羁绊。传说中柏林就是逃离这种困境的完美天堂，于是大概十年前我就搬来了。然后我就遇到了形形色色的酷儿女权色情电影人，最开始作为演员加入了拍摄。这当时于我而言，既是对个人情欲一种探索，也是一种政治实践。我觉得用色情来打破社会规范这件事让人非常着迷。

范：那你平时自己都看什么样的片儿？
宝：其实我个人生活中很少纯粹抱着娱乐消遣的态度看色情片，我宁愿来真枪实弹，演起来，拍起来，导起来。我喜欢的色情片观看方式就是在电影院里跟满屋子的人一起看——这种感觉特别解放，这是对于社会规范、个人羞耻、性禁忌的彻底颠覆。

范：哈哈，你这么一说搞得我真的很想念 PFFB。你在这个行业里的角色实在太多了，又演又导，既制片又策展，有时候还做社会倡导。首先你如何应对这么多繁复的工作？然后这些角色里，你个人又偏好哪一个？
宝：这些工作都是我钟爱的事业，我乐在其中，也颇有信念感，可能我也有点工作狂。 最近五年，我做制片的工作比较多一些，这个角色让我又爱又恨。我真的常常感到压力很大，快被逼疯了。但是这些经验又激励着我，帮助我成长。近来我开始尝试自执导筒，也开始在主流剧组做床戏协调员。很多人觉得难以置信，其实主流电影行业里的性操纵与剥削其实比色情行业多了去了。所以这个工作让我非常有动力，也期待学到更多——因为我一直很想帮助改变行业的现状。

范：我们说说 Lustery 这个平台，我觉得你们平台的征集真实情侣的形式很好玩，还有“纪录色情片” （documentary porn）的概念也突破了我们常识里“业余色情”（amateur porn）的概念。我很好奇在人人色情，网黄横行的当下，Lustery 如何定位自己的特色？
宝：Lustery 是一个精选集——意味着我们不仅对视频进行策展，还会给予这些真实情侣技术上的支持，因此我们的视频品质远超一般自媒体运营内容的平均水平。另外我们负责对视频进行后期剪辑，对那些没有技术知识的情侣零门槛，也因此成为揽获独家合作者的秘技。

范：这些点子实在太棒了！行业很需要你们这种独到眼光来开拓新领域。我觉得你另一个让人眼前一亮的项目就是 HardWerk。很多人应该也会像我一样，看到女权 Gangbang 的时候直接傻眼，因为这个词在中文里面都没有准确的翻译，多男对一女的组织，可能会让很多人直接误会成“轮奸”。你们是如何让 Gangbang 女权起来的？
宝：这也是普遍大众的曲解，Gangbang 并不是一种剥削女性的性行为。与其让许多男人“使用”一个女人，何不让一个女人被许多男人服务。事实上许多女性都有 Gangbang 的性幻想，我个人就梦幻这样的组合。觉得那种情况下自己岂不跟个小公主似的！我们进行拍摄之前，会发给演员们一个长串的不同性行为的清单，然后由 ta 们根据自己的经验和喜好程度来填写。我们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一个拍摄方案，因此过程中演员们的偏好可以最大程度地被实现。这意味着演员们的愿望和喜好被置于影片中心位置。
我认为女权主义应当意识到，我们是要以各种形式在各个阵地夺回性爱。无论你是皮革愉虐、角色扮演，抑或各种硬核性爱都值得被庆祝、被鼓励，而不仅限香草浪漫温柔型。

范：那 HardWerk 现在出品多少集？反响如何？今年又有什么新动作？
宝：HardWerk 真的是很硬核的工作（Hard Work）！之所以喜欢这个项目，因为我觉得这是我女权主义生涯中非常逻辑性的一步——收回 Gangbang 这片领地，把它作为一种女权主义实践。截至目前我们已经发行了五集，第六集将很快推出。目前的反应都非常好，但是进程是相对缓慢的。因为毕竟这是前无古人的尝试。里面有非常丰富的双性恋行为，还有我们的严苛的高品质产出，所以我们坚决把这个基础打好。

范：非常精彩可期！可是大家也大家有目共睹，疫情以来对色情制作者来说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期。我也参加了 PFFB 讨论网络流行新趋势的那一期网络研讨会，收获颇多。但你对柏林色情电影制作人的观察如何？他们活得还好吗？或者到底有多难？
宝：疫情对整个性产业都造成了很沉重的打击，可能对于搞色情片的人来说还不是最糟糕的。很多拍摄都不得不暂停，然后又在防护措施下复工停工，反反覆覆。很多创作者都不得不更有创造性地应对这种情况，寻找新的拍摄方式。

范：另一个不得不提到的巨大挑战就是这些年愈演愈烈的社交媒体审查。这次请愿的初衷是什么？目前的结果如何？
宝：社交媒体平台，尤其是 YouTube、脸书和 Instagram，禁止各种性表达。这里说的不光是色情制品，而是所有与性或裸体有关的东西。他们的算法里，往往更排斥酷儿，非白人群体和肥胖人士，离谱到吓人。许多性相关的专业人士，也包括治疗师和教育工作者也都在被删除或影子屏蔽（一种让你自己能看到但是别人不容易找到的屏蔽手法- 译者注）。性从业人员不经事先通知就被直接删除账户，即便他们没有发布任何裸体信息。而一线红人可以几乎为所欲为，账号也安然无恙。这种审查制度影响到我们所有人，它加强了性与性别话题的禁忌，也侵犯了性专业人士在数字空间的生存权利。作为“欧洲言论自由联盟”也是欧洲成人产业贸易协会，我们发起了一项请愿书，要求对规范欧洲数字服务的一项法律进行立法修改。直到我们在 change.org 上发起请愿之后，我们才意识到我们在这个平台上被影子屏蔽了——直到今天，我们还不清楚缘由，而且我们也没有收到 change.org 的回覆，这非常令人恼火。

范：非常感谢你和“欧洲言论自由联盟”的工作，因为我个人也经历过很多恼火的审查问题。而且更郁闷的是，大家逐渐开始对审查习以为常。好像生活它本来就是这样的。绝对不行！我想帮中文的读者问一下，你希望大家该如何支持呢？
宝：还是要争取收集更多的签名——如果你能签名并告诉三个人签名，每个人告诉三个人签名，那将是最大的帮助和影响。以下是要签名的链接：http://chng.it/f9LgV4Ky

范：我还看到一个节目里，你在直播里跟人就色情话题现场辩论。一个代表 Arche Berlin 的人以保护儿童的名义反对色情。生活在这样一个城市，有时我只是想，那些人躲在哪里——他们不来色情电影节的对吧？还是我们太困在 Neukölln 这么个自由主义同温层？但是我觉得你真的很酷可以直接和他这样的人交手。你从这样的经历中学到什么吗？将来有没有可能和他们建立更多的沟通？
宝：现在媒体上关于色情的对话越来越多，我参加过的几个辩论，对方的论调基本大同小异。我觉得这个工作还是很重要，我们要在公共领域进行这些对话，跟那些对成人行业老生常谈的偏见、污名做斗争。很不幸地说，离开我们的 Neukölln（柏林的一个区，酷儿和艺术家聚集 – 译者注）同温层，这种观点简直是无处不在。据我所知，很多人惧怕色情都是因为被教育孩子这件事压得喘不过气来，因为转过来指责色情就变成一种简单粗暴的观点，而反思性教育资源的缺失显然要有更多工作要做。

范：最后一个问题，去年 PFFB 怎么样，今年又计划怎么搞？
宝：去年的 PFFB 是疫情特别版，没有国际来宾，电影院里的限制人数，这教人好不难过。但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第一次办了线上展映，所以德国境内的观众可以在影展结束后的两周内继续看我们的部分影片。今年我们希望可以在线下搞更大一些，同时保留线上节目，这次将面向全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