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份子、政治学教授刘擎,在2021年走出学术圈,成为了中国大陆文化娱乐界的一位名人。他参加在这些年红极一时的观点辩论类综艺节目《奇葩说》,让节目制作人马东做好“节目要搞砸了”的准备,结果到头来这季节目还没有他一个人火。
“刘擎有人味”,大众这样评价他。今年1月刘擎发表的新书《现代西方思想讲义》,在节目后也冲上热销,在大众图书市场“京东图书”4月的社会学类别上一度排名第三,仅次于《公文写作金句》。不过,身为中国最有代表性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之一,刘擎自身的思考,也在面对更具进步性的思想与行动的挑战。泛文化类播客“随机波动”,不久前推出和刘擎的双向对谈,标题就叫《进步者还是保守派》。主持人在BLM、Metoo、政治正确、取消文化等议题上挑战这位自认为进步的知识分子。在和端传媒的对谈中,他再度承认,“有些观察我没有办法把它整合在一起,形成一个融贯的意见。 而且我现在对自己的立场和看法抱有深度的警觉,我怀疑自己保守化了,我不能确定”。
而刘擎自2003年起每年写作一篇《西方思想年度述评》,到2021年已经接近20年。往年他都基本在年初完成,今年却拖到了晚春。经过中美疫情治理大比拼之后,美国的政体模式在2020年来到一个低潮期,而中国对民主自由概念的讨论,也来到冷战三十年之后的一个新低点,中国民间普遍流行自信情绪,而且似乎不在乎西方了。
在这种环境下,讨论西方的意义是什么?目前知识分子还有多大影响力,能更具体地推动些什么议题?男性知识份子是否应该有更多的自省?年轻的知识人,还可以去哪里寻找能激发行动的思想资源和问题意识?
带著这些问题,端传媒在4月初和刘擎进行了一次对谈。以下是访谈摘录。
端=端传媒
刘=刘擎
一、对美国的幻灭,是因为对现实缺乏理解
端:你每年都写西方思想年度述评,今年的比较晚,写作过程中是不是觉得2020特别难总结?有遇到什么难处吗?
刘:在这个时代,美国特别重要。去年疫情,美国在治理上有特别显著的失败,然后美国大选这么混乱,最后还有国会山占领事件……这一切给大家特别强的冲击。有的人以前认为美国是民主的榜样和灯塔,就会很失望很幻灭;另外一边,就是一直期待美国一天天坏下去的人,会很兴高采烈。但我认为作为一个严肃的学者,应该传达一种相对审慎和理性的分析,从而避免误判局面。
美国这个状态并不是突然的。其实从更长远的角度来说,对于民主政治,尤其是美式民主的脆弱性和不稳定性,美国思想界、学者,特别是政治学界,都没有这样一个民主灯塔的信心,这个信心是非常短暂地被媒体制造出来的。如果你没有这样一个幻觉,你就不会幻灭。我的这个述评系列,就讲了从2008年金融危机、2009年占领华尔街运动,到2016年选举特朗普获胜、2017年他上任,整个思想界都在对美国提警告,一直说狼来了。
所以无论是绝望的反应还是幸灾乐祸的反应——都是一种基于对美国现实的缺乏理解的反应。我想提醒的是,对美国民主、西方民主的过高的期望,和一种不顾事实的discredit,两种态度都是有问题的。这是一个批判性的视野。
民主最好的状态是社会是有共识的,次好情况下社会是有争议、但仍然能够对话,有一些妥协,在一些地方能达成共识,没有共识的地方就由大选去决定;而更坏一步的状态是,民众的分裂已经严重到,任何事情都没有共识。那么选举就具有选战的意义,而这是美国现在的状况。
但是,美国仍然保持了程序性的共识,仍然认为选举这个程序是大家都承认的,哪怕挑战选举结果的人,也没有说选举本身就是虚伪的、选举就是一个不必要的或者根本没有用的东西。他们说选举是对的、选举程序本身是他们是认可的、正当的,只是说这次选举结果他们有质疑。
一种只有程序性共识,没有实质性共识的状态是一个政治危机,但它没有崩溃。美国整个公职人员系统,包括军队系统,都在捍卫这个东西,以至于你没有办法发动一场真正的政变或者内战。它有一个 low and solid basis。
端:Low and solid basis 其实是美国民主最后剩下的骨架。在某种程度上,比如说对于看着西方自由民主制度的人来讲,它已经丧失了从前人们赋予它的民主自由价值。现在人们会说,“只剩下这个程序正义,实际上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根本不能做成任何什么事情”——在这些人心里,这个危机是比以前更深重的。
刘:就西方民主模式内部而言——宽泛一点说, 宪政民主(Constitutional Democracy)这个模式里面——民主的表现,有好有差。只是,这种高度不稳定,现在发生在一个非常成熟的民主国家,这个是特别值得探索的问题,也是要警觉的问题。
它的根源在于社会极化。一般认为自由民主的好处是多元化展开,整合多样的意见,有一个比较健康的、稳定的政府。但从最近十几二十年来看,在这个既定的模式内,美国都没有达到一个好的表现。
但是历史上比这更差的例子有的是。比如说南北战争的时候,美国其实是面临一个政体崩溃的情况;1960年有争取民权的左翼激进运动,马丁路德金被刺之后,有比现在更大规模的骚乱和暴力。美国现在面临的大变局,已经是第四、五次了。
长远来看,它未必是最低点,但是就这几十年来看,它是一个低点。以前可能不少人持有历史终结论,认为其他的选项最终都会转向一个自由民主制度(Liberal Democracy),或者宪政民主,所以现在是受到很大的困扰。但即便在这一点上,我也不认为现在就能见出分晓。
不过有另外一种危险是,人们可能转而追崇一种没有容错性、没有弹性的体制。刚性的东西它是很坚固,但它会脆裂。如果它不经过程序来制造共识,它最大的问题是可能突然就会崩溃。
只是,美国目前的症状,是在那个模式里边的低点,我想客观分析这件事,让人看出这个政体的缺陷在哪里、它的可能的潜在的优势在哪里。
以前的问题是被称作威权主义的国家,怎样向民主来转型。这个目标已经给定,争论在于路径,要经过多长的时间,采取哪些温和的转变,比如有人认为激进的转变是不可取的。但是现在,这个目标本身在一些人看来,是不可欲的(undesirable),目标本身变成了一个问题。
端:你刚才是从学者的角度分析这个政体本身以及背后的逻辑。但是还有另一种情况,就是当下中国的舆论环境。特别是经过疫情之后,在中国语境中对于自由民主这个概念的看法,似乎是到了一个三十年以来的最低潮。
刘:对对,这是新的局面,现在对民主的价值、对西方的怀疑,可能达到了冷战之后三十年来的最高点。这个跟西方的民意是一致的。你看皮尤中心的调查,西方年轻人当中有很多人相信社会主义,当然他们指的是北欧的那种社会主义,他们对自由资本主义模式及政治的信心,都在下降,这确实是一个现实。
所以它可能会改变人们提的问题,以前的问题是被称作威权主义的国家,怎样向民主来转型。这个目标已经给定,争论在于路径,要经过多长的时间,采取哪些温和的转变,比如有人认为激进的转变是不可取的。那么可能要二十年、三十年,或者更长,所以那时就会说先实现经济的市场自由化等等。但是现在,这个目标本身在一些人看来,是不可欲的(undesirable),目标本身变成了一个问题。
在研究这个问题时,也需要研判西方民主内部的差异,存在各种不同的亚类型,并不只存在美国这一种模式。比如说有欧洲的,北欧的类型,而有许多学者认为,美国那种总统制,也不如议会制好。
另一方面,中国的模式也还在探索和发展之中,不是说已有的状况就是完美的状况。比方,中国这次疫情治理的成效相当突出,这在一个维度上体现出强大有效的国家治理能力,这是不是就证明国家能力的所有方面都很完善了呢?
无论如何,人类在面临新的局面,各国都需要探索和制度创新。
端:你目前在面对公众发言和表达自己的时候,你的追求是什么?
我追求的目标其实非常有限,就是和大家一起来改善我们的公共讨论,鼓励审慎的、宽容的、理性的对话,减少争论中的那种戾气。这种改善可以从日常生活开始,从人和人怎么相处开始。比如,如何应对工作中的矛盾,亲密关系中的矛盾,如何在人和人间交往中实现相互尊重,如何对待差异。
从小处着眼似乎容易些,但其实也并非无关紧要。因为从长程而言,日常生活中养成的心态和思维方式,对公共文化而言也是蛮根本性的。如果说你解决不了大问题,那就先从小问题开始,先学习对话交流和探索问题的一套“手艺”,如果手艺学好了,能把日常问题解决好了,然后才能处理更难的问题。
端:不过从公众接受程度上来说,是不是这样反而有人听?
刘:从效果上来说,从日常生活入手至少是有人在听,在思考和讨论。你看我现在接受那么多访谈,有的时候我会从具体问题转向环境、方法、思维方式上面,例如有人提出炒青菜炒鸡蛋这件事情,我不说那个鸡蛋和青菜,我说手艺火候是怎么样的,应该放多少盐,然后你用这个厨艺再去做其他更难的菜,可能就好一点。就长远而言,这也是公共文化建设(civic education)的一种方式。这当然不是唯一的方式,却是我目前力所能及的的方式。
二、知识分子的保守化?
端:说到对美国的解读以及材料的选择上,我们也留意到文章中没有处理BLM运动的问题。BLM运动在去年美国政治里是比较重要的一件事,今年中国外交部也用了很多种族问题来指责美国。为什么你没有讲这个问题?
刘:其实这章本来是有的,我已经写了一万字,但没有放进来。我有两篇单独的文章都答应了别人的约稿,都没有写完。一个是#Metoo运动,一个是BLM。我遇到的一个困难是,有些观察我没有办法把它整合在一起,形成一个融贯的意见。 而且我现在对自己的立场和看法抱有深度的警觉,我怀疑自己保守化了,我不能确定。
其实我最讨厌的不是变老,而是变教条化、变僵化。从总的心态上,不论是#Metoo运动,还是BLM,毫无疑问我是支持的,它们是推动社会进步的。但里边比如说暴力的问题,我没有想好。暴力有的危及财产、有的危及生命,这个问题要怎么看,进步派人士认为这是小节和大节的问题,但我自己,现在也没有一个非常深入的、具有批判视野的、但又是有利于进步主义运动持续发展的理解和论述,我还没有想好,我自己需要更多的学习和思考。
BLM这个主题很重要,但我感到自己还没有能力处理得很好,而且今年的文章已经太长,我再加这部分就能到四万多字,读起来会太累,我也会交得太迟,所以就没有包括这个主题。
端:正好我们也想问一些关于中国语境下的 #Metoo 的问题。在我们记忆中,2018年夏天的时候,在知识界,或者说也有些传统知识分子对运动的发言。但其实他们发言的效果,在真正活跃的 #Metoo 行动者看来,显示出非常多的保守性……
刘:像是反动。
端:对,像是反动的样子。其实这两年以来,中国的 #Metoo 运动一直是个案推动,也不断有新的事情和人加入进去。但传统知识分子,一来好像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二来似乎也没有在跟进,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个情况,不知道他们的位置在哪里。特别是中国的男性知识分子,好像更处在一个尴尬的状况中。你是怎么看这种局面的?
刘:不只是男性,只要你的言论和那个最激烈的声音不一致,都会有一些反对。比如说刘瑜,她是女性,也受到很多批评。
我不愿意在这问题上表态是因为,我认为中国男女的性别平权还差得很远,跟西方的情况非常不一样。这时候你对 #Metoo 运动如果批评不好,就有点像在挑剔,然后会让这样一个正在兴起的思潮、或者社会运动,就停下来。
在职场上、在学校,我都知道还存在大量的、各种程度不一的、不能容忍的不平等现象,这使我必须站在 #Metoo 这边,这是毫无疑问的。所以我觉得对运动的批评应该更是一个内部批评,是说怎么样让这个运动更持久,能够联合更多的人。
但这个商议如果变得公开的话,人家会抓住你的只言片语来攻击这个运动,这是我的犹豫,所以我没有展开讨论的这个问题。
端:那如果反过来想,已经成名的已经有一定影响力的知识分子,可以对这个平权浪潮做出什么推动吗?
刘:在我右边,是传统的知识分子,他们对女权这些东西,缺乏敏感性的、深入的、共情的理解。他们认为,自由主义谈所有人平等权利,这就够了,干嘛要专门提出女权呢?我们还可以提各种各样的权利,所有权利都可以统摄在“平等权利”之下,所以女权只不过是自由主义权利平等的一个子议程,不用说得这么高。
在我的左边,一些更左翼的年轻学者,比如说林垚,他是一个非常好的朋友,但是我跟他之间是有分歧的,包括上次我和许纪霖、周濂他们有一个讲“政治正确”的论坛,他做了很多很长的回应,他的回应让我学到很多,也引起我更多的反思,虽然有些问题也尚未解决。
有的时候,我们恰恰需要识别特定的身份在这样一个权力结构当中的位置,然后才能够想到具体的方案和措施、救助,达成平等权利。如果你假装是一视同仁的,你反而看不到他们所需要的特殊救助、特殊补偿,这是老自由派看不到的,或者不敏感,虽然他们并不反对平权的目标。
在我看来,所有强调特殊身份的这样一种论述,应该是工具型的,它不是说赋予某种身份以特权,而是说为了达到平权而专门拿出来讲。比如,平权采取的方式就是color blind,或者 gender blind,看不到种族和性别,就是做平权,这是不对的,我认为这是老自由派的盲区。有的时候,我们恰恰需要识别特定的身份在这样一个权力结构当中的位置,然后才能够想到具体的方案和措施、救助,达成平等权利。如果你假装是一视同仁的,你反而看不到他们所需要的特殊救助、特殊补偿,这是老自由派看不到的,或者不敏感,虽然他们并不反对平权的目标。
但是另外一方面,大家知道女权主义内部也有不同的流派,也有争议。她们有些会认为,自由主义那样一个普遍平等的东西是一个幻觉,这本身就是男权主义制造出来的。这就比较麻烦,我会有很多质疑,对方也不一定同意,因为背后的很多知识框架、认识论的这些模型都不太一样。
有一天我跟林垚交流,他也不认为BLM需要一种价值目标上的特殊主义论述,在这一点上我们是相当一致的。实际上在终极意义上,all lives matter 和black lives matter是一致的,但是特定的语境下就是要提 BLM,这个我也同意。但是有意思的是,在实践中,一边人在说BLM,一边人在说ALM,双方会为什么会变成了对抗的关系,这是我关心的问题。
由于黑人陷入一种紧迫的状况当中,我们需要特别有针对地强调这个问题,在这个意义上,我当然支持BLM。我同时希望,反对警察针对黑人的暴力,与反对警察针对其他族裔的暴力,这两种问题能联合起来。比如,对BLM这个口号,“黑命贵”这个翻译不好,它本身是有种族主义嫌疑的词。Matter 这个词的意思是“要紧的”,所以翻译成“黑命攸关”在我看来是正确的;也有人翻译成“黑命也是命”,这并不准确,因为口号中没有“也”这个词。
我真是希望,运动的口号是“black lives matters too”或者“black lives matters no less”。我为什么会纠结这个?我认为,这样的口号既突显了黑人遭到不公的问题,又会把黑人的权利与普遍公民权联系起来,联合起来,在我看来这会赢得更多的支持者和同情者。但这样表述是不是会不够鲜明?会弱化运动的针对性吗?我不确定。
端:有一种回应是,矫枉必须过正。
刘:矫枉过正我也是同意的……
端:不,是“必须过正”,有人说必须要有这个过程。
刘:我同意林垚说的一点是,如果你要批评“矫枉过正”,就先要承认以前是有“枉”的,就是你要承认以前是做错了,然后再讨论矫正的过程当中是不是真的“过”了。这是一个程度的判断——怎么就太过了,怎么就不足——也会非常个人化。就美国的情况而言,有些个案可能已经过了。
所以矫枉过正,哪怕批评矫枉过正,要接受一个原则是,根据具体的事例和语境来展开探讨。比如说弦子的起诉,在我看来不存在“过”的问题。
三、启蒙失败了吗?
端:谈到历史和时代,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一篇文章,大概两个月前,一位媒体人、财新传媒副主编写了一篇文章,他说站在2020年的结尾,发现过去三十年所有启蒙的努力都失败了。你觉得是这样吗?
刘:我看到几个朋友转过这篇文章,我不太同意这个看法。启蒙本身也有很多解释。真理代替谬误、光明驱散黑暗,是一个比较经典的想法,但你如果看傅柯写的《什么是启蒙》,他会觉得启蒙是一个ethos,一种气质,或者是一种精神。他说你永远不要把一个既定的局面看作是封闭的,永远要找下一个出口,这是他读康德的心得。
这两个启蒙的理解之间有一些区别和一致性。一致性在于,都要求有反思性的、批判性的思考,包括对自己的批判。区别在于,传统的启蒙是假定启蒙者有一个位置,能够更接近真理,更接近真相,能够告诉你。而现在呢,我们并没有信心说,谁就掌握了真理,就掌握了真相。
现代的启蒙是一种“邀请”( Invitation),哪怕是知识分子、学者,你可能对有些知识更熟悉,提出一个邀请,让大家来共同反思这个局面,说我们有没有一个出口,在既定的状况中能够走出去的,不是说只能维持在这个现状 。在这个意义上,三十年的启蒙根本没有失败,而且我认为是相当有成果的,因为人们可以 think differently。我认为这种思想传统已经铸就了,所以说它并没有真正失败。只是说,他现在看不到某一种期待愿意看到的结果而已。
就文化议题而言,比如女权主义等,虽然仍然面对许多困难,但仍然还有visibility,并不是完全失踪,是有可见度的。我相信这样一种思想方式,思维品质是大量存在的,只是它的 visibility 并没有这么高。
不久前,我和播客“随机波动”有一次聊天对话,她们几位是比较进步主义的、女权主义的年轻人。我就很愿意跟那几个主播去谈,我想问你们想法是哪来的?你们怎么冒出来的,在中国。我就特别好奇。其实我并不想让她们采访我,我是想采访她们。她们的许多想法在帮助我think differently,对我而言,这也是对我的启蒙。这样的年轻人还有很多。那天我说,我这个人是睡得特别晚的,很少看到早晨的样子,有一天通宵失眠了,早上就看到那个朝霞出来。我就觉得这些年轻人就是朝霞,就是要怀着希望。事实上是有希望的。
端:你觉得现在大家还可以去哪里寻找,能让自己坚持走下去的思想资源和问题意识?
刘:这个问题挺大的,我也没有什么把握。我认为是因人而异。第一是,你去辨别哪些是可以做的事情。专业的或者公共讨论一定会存在,你觉得应该做的和擅长的,去扩展那个空间。无论是一个潜心书斋的研究还是说读书小组。过去五、六年,我就有跟企业家那种读书小组去做讲座,做分享讨论。我发现企业家也不是只关心赚钱,也关心安身立命的问题,也关心家国天下的大事。
然后呢,要让自己开心起来。就是你从所从事的具体活动里面发现意义。其实人不需要一个整全的、全局性的光明才能获得信心,你在每一点微小的生活的细部,都可以获得正面的反馈或者意义,让你觉得“这是有意思的”。发现点点滴滴的进步,从中获得鼓舞,获得一点乐观的情绪,让生活变得生动而有生机。
我相信,一个有思考力、有判断力的人,一个有愿望来推动社会进步的人,可能要尽力避免陷入持久的悲情,避免变成干枯的斗争机器。特别是当你面对很艰难的目标,很多障碍去克服的时候,你的心灵不能是干涩的。你需要生活的温情来滋养,这样才能让你不失去那种常识和现实感。不然你可能在自己的内心那向极端。任何形式的极端主义都有非常危险的一面,虽然极端与勇敢常常难以分辨。
四、“奇葩说”与“现代人”
端:参加奇葩说是这样一种有乐趣的尝试吗?
刘:奇葩说是另外一回事。现在能展开公共讨论的平台非常少,而奇葩说确实是很奇怪的节目,它在这点是奇葩的,有很强的知识性,思辨性,具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它的题目时常是日常生活的小问题,但也可以引发微言大义,可以提升到一些道德原则、社会公正原则。其实我就是在谈到996时,把问题提升了,才引起了一些关注。
端:这是你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仍然有一个机会和一个平台,能对公众说话。
刘:而且还有一个情况,是我一位老朋友说的,他说我们以前习惯的平台都开始凋谢了。年轻人喜欢另外一些东西,那个才是最活跃的。这位朋友和我是同时代的人,虽然比我年纪大,但他对新潮流比我更敏感。
我觉得,要从年轻人关切的问题开始,从他们喜欢的方式开始。奇葩说不谈宏大的问题,就从日常生活当中找两类问题,一个是职场的问题,就是人们普遍面临的困境,另外就是人际关系的,朋友、亲密关系这样的。
但这两类问题,其实涉及到道德原则。人和人相处,人和人如果生活在一起,就是政治哲学的问题,对吧?所以我在尽可能可以引申的地方去引申出来,然后谈一些一般性的原则,再回到具体事情。目前我听到的反馈,包括许多学人朋友的反馈,都觉得还不错。
我其实曾经很担心自己,高谈阔论会“不接地气”,观众根本不会感兴趣。但结果相反的,就是大家没有听说过的,感觉新鲜,至少在相当一个人群中具有一定吸引力。这对我还是一个蛮大的鼓舞。
端:现在收到的反馈,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吗?
刘:以前在学术圈,你面对专业学术研究,或者再宽泛些思想为主的那种知识性读者,他们比较关心一个“问题”,“问题”都是能够在学术上可以清楚的归到某个传统、某个学科的问题。它是一个高度技术化的问题,可以用学术语言来界定的。现在呢你会调用这些资源,但你针对的是生活当中要面对的问题,所以它会有一个泛化的影响。
我在节目里的有些话,其实蛮抽象的,可以从一个语境里摘出来放到另一个语境的。比如说理想主义者是什么,我说“诗不只在远方,眼前也不只有苟且。因为‘苟且’时心中尚存的不甘,就是你眼前的第一行诗。”这样的话,你可以在很多语境里面运用不是吗?所以我刚刚说,启蒙是一个精神气质,从具体语境里挖掘到,再上升到一个稍微一般性的精神气质或者思维方法,它可以横移到其他的领域。
这个我觉得是有意思的,因为它留下很多空间,让每个人自己去感受,去在自己的生活实践中展开。但是呢,我也充分意识到,好多情况人家只是觉得(我讲的)好玩新鲜而已。就是具有商业性的这样一个逻辑,他们觉得这个人这样说话挺好玩的。
不过有一个直接的效果是,后来有人说,光听老师的只言片语不过瘾,要去看那个讲义,于是很多人去读我的那本讲义。所以有很多人开始讨论整个现代社会,结构变迁、挑战等等。这个导向了一个人去关心哲学、思想史、政治哲学这些问题,我觉得这是一个挺大的收获。
虽然这部分人能占整体观众的多大比例,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有这样一个倾向,我觉得蛮好。
这两类问题,其实涉及到道德原则。人和人相处,人和人如果生活在一起,就是政治哲学的问题,对吧?
端:我自己作为一个奇葩说的老观众,其实有一个感觉是,奇葩说的议题正在越来越被细分,话题上可能非常密集地集中在你说的这种职场的关系、人际的关系里,然后在表达上,我感觉到它有一个套路化的趋势。这一季也非常明显了,有很多段子类型的表达,代替了思辨的过程。
年轻人喜欢这个,但好像就是过多地在讨论一些非常个人的或者私密的问题,另外的那些宏大的问题则属于另一个层次,他们或许感兴趣,也或许不感兴趣。但是这就变成人跟社会的相互关联的中间部分好像缺失掉了。个人跟社会,怎么样联系起来,好像很多时候是不是没有被讨论到?
像之前项飙在跟许知远做访问的时候,他用了一个词来描述这种缺失,“附近性”。在今年的思想述评中,你也用了“失落的在地性”来形容当今政治危机的原因。 是类似的意思么?
刘:《奇葩说》辩手熊浩就觉得,现在的辩题太鸡零狗碎了,在某种意义上是对的。其实他们有两类辩题,一类是特别琐碎的,什么妈妈追星啊,收礼金啊;还有一类是,有个奇葩星球,做一个黑科技之类的。第二类问题有一点像哲学中的思想实验。现在这类题目还是保留,这种特别能发挥哲学性的思考。
但第一类问题呢不能说是跟社会脱节的,它是具体的,是诉诸你的直接感受的。当你深挖一下,就跟社会的机制、人和人间相处的原则能联系起来。但重要的是,无论是选手还是台上的导师,你要揭示这个关联。
然后从表达形式上,就是有两类受欢迎的表演。一类是段子手,会用最搞笑的娱乐性的方式,那个会受欢迎;还有就是有逻辑的论辩,这两个是交错在一起的。对观众来说,无论你对思辨感兴趣还是娱乐感兴趣,总有一款适合你。
项飙的附近性的消失,它是在描述一个现象,社区凋零了,带来了很多困扰。我是从结构性分析这个现象,由于人生活的自主性,需要了解影响自己生活的变量。但是这些变量变得遥远、复杂、不可理解,同时粗暴地影响你的生活,未经你授权同意,你甚至不能自己做决定。你的生活变得失控,会让很多人缺少掌控感,很挫折。
这也是全球的一个问题,这就是所谓“高端人口”和“低端人口”,所谓高端人口可以处理更多复杂的变量,但其实也不容易的。比如说,对我来说听金融新闻是一个非常大的挑战我听不懂,还好我不做任何投资。但是金融这件事是影响很多人公众生活的事情,但我们就是听不懂。更不用说社会经济文化地位相对低的那些人,其实是随波逐流,生活的洪流把你吹到哪里就到哪里了。
端:这就要谈到另外一个概念,就是你在《得到》上开课,讲现代性,开篇就说希望大家能做一个韦伯意义上的清醒的现代人。那在面对这种复杂的环境、个人在地性的失控危机时,要怎么样保持清醒?这种清醒和韦伯那个时候,现代性概念刚刚成型的时候的清醒,有区别吗?
刘:有联系也有区别。一个是要明白,韦伯讲的那个现代性是理性化,造就了一个工具理性的蔓延扩张,而工具理性是普遍主义的。现在资本和技术都在追寻工具主义,其实是六亲不认,对事不对人。但你的生活是不一样的,它是有独特意义的,人是“悬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而意义的形成有特定的背景、传统、习俗、语言等等,它不是遵循一个普遍主义的逻辑。所以这里面就构成一个张力,这个就是韦伯本来已经解释的。
但现在要理解,当下情景中,这个变得更加撕裂,更加复杂,就是影响你生活意义的要素变得特别特别多。
所以意义最后就是,你要能够讲通自己的故事,你是怎么来的,你对生活有什么愿望,你现在处境怎么样。现在由于影响你生活的变量这么多,这么复杂,你讲不通,你无法清楚地理解自己的生活,这是一个挑战。
而我说“做一个清醒的现代人”,就是说沿着韦伯那条路线思考,你知道现代性的、结构性的问题在哪里,它本来就蕴含著这些东西。它当然带来很大的收益,在原则上个人有了更多的选择,但另外一方面,人们受到系统的这么多压迫、控制和支配,这个力量越来越强大,所以你需要明白这个处境是怎么发生的,问题是哪里来的。然后再来看是不是有办法抵御它,或者重建一种有意义的生活。
端:你也提到要对人生进行反省,但又不要做过度的反省。哪些是过度的?
刘:过度反省就是,你想打破砂锅问到底,获得的一个终极的答案,这是不可能的,它不能给你安慰。因为人生的问题就是没有一个终极的答案。
或者有,就是不能共享的,终极答案往往是宗教的。宗教的好处就是可以回答终极答案,麻烦就在于怎么让你皈依,让你变成信徒。如果全世界大家都容易变成信徒,就没有这个麻烦了,它的麻烦就是到处都有正确的答案。
过度反省的意思是你企图靠一个终极的依靠来终结这些困扰,其实不可得的。所以你要和生活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共存。
不是说要通过过度的反省来终结这些不确定性,因为做不到。你能确定一些东西,不能确定一些东西,在这个过程中展开,然后比较在地化地解决你的问题。这些问题给你一些新的启发,在比较抽象的层面上得到一些启发。但这些都是暂时性的回答或者方案,可能带你走一段时间,它又面对一些挑战,你又形成新的看法。生活就是这样生生不息地展开的。
这是蛮难的,因为不确定要素变得更多。但另一方面呢,我觉得它是可以更精彩。就像...我不知道你们打游戏吗?我不经常打游戏,我是见过现在孩子打的游戏,跟我们八十年代那时候刚刚开始的游戏不一样的。那时候游戏简单,然后你一级级升上去,熟练以后会有奖励,你的进步是指日可待的。现在打游戏发现,我的天呐,但是年轻人会觉得更精彩,因为它的挑战更多啊。你可以说现在游戏更难打,所以更挫折,但是也因为它的挑战更强了,它也更精彩。
端:所以要用打游戏的心态来面对生活。
刘:对对,这是一个精彩的游戏,是一个更难打的游戏。
(实习生王瑜婕对本文亦有贡献)
启蒙不死,反思不停
很有启发。最近自己遇到的问题,可能根源在于自己在用过度的反省来消除生活中的不确定性,过度追求安全感而拒绝了很多可能,让自己宛若活在牢笼里。
此處應是反饋
已訂正,感謝!
包括許多學人朋友的"返回",都覺得還不錯 ?
好多金句。。。謝謝端的採訪
感觉刘教授是保守化了。。。。
太好看了,这采访。
這篇採訪是最近在端看到最喜歡的。
“這兩個启蒙的理解之間有一些區別和一致性。一致性在於,都要求有反思性的、批判性的思考,包括對自己的批判。區別在於,傳統的啟蒙是假定启蒙者有一個位置,能夠更接近真理,更接近真相,能夠告訴你。而現在呢,我們並沒有信心說,誰就掌握了真理,就掌握了真相。”这一段重复了。
多謝指出,已修正。
如果人生能像遊戲一樣銷號重來就好了